“喔,不,我只是不喜欢输。”
她灿然地笑了,站起来,脱掉脚上的鞋子,走到球场上,说:“想要看看我表演吗?”
话刚说完,她在球场上翻了好几个漂亮的侧手翻,从左边翻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最后,流利地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戴上那个《歌声魅影》的面具,说:
“没想到你还有翻筋斗。”
“我一直也有练习的。”
“但是,你没去马戏班。”
“谁说不会有这一天?也许,有天我会加盟‘索拉奇艺坊’,跟大伙儿浪迹天涯!”
她说着说着又翻了几个筋斗。那些筋斗,一直翻到他心头。他躲在《歌声魅影》后面,嗅闻着残留在这张面具上的,她的气息,甚至碰触到她嘴唇曾经碰触的地方。
她一翻筋斗,他便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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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还是不要买了。”徐幸玉说。
“就是啊!这里的衣服太贵了!”夏薇说。
这天,韩坡把她们两个带来傅芳仪的时装店,坚持要送她们一些衣服。
“我在学校根本不用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徐幸玉说。
“女孩子总得要有一、两件漂亮的衣服充撑场面!快去拣一些。”他说。
“我真的用不着。”
“毕业典礼也要穿得好吧?一生人才一次!”
“我还没毕业!”
“我上班也不用穿得这么漂亮,这里有些衣服是我一个月的薪水。”夏薇说。
“女孩子要装扮一下才会吸引男人的!”
然后,他把她们两个推了过去,说:
“尽量买!衣服、皮包、鞋子,都买一些吧!我都没送过礼物给你们。”
最后,徐幸玉和夏薇各自拣了一条很便宜的颈巾。
“只有颈巾?”他不满意。
“是这里最便宜的了!”夏薇小声说。
结果,他帮她们每人挑了一些衣服和鞋子。
付帐的时候,夏薇悄悄说:
“这家时装店是李瑶妈妈开的,跟她说一声,说不定可以打折。”
“对啊!或者可以打五折。不过,打了五折也还是很贵。”徐幸玉说。
“别那么小家子气。”他掏出一大叠钞票付钱。
明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帮不了李瑶,他还是很想出一点力。她知道了,一定会说他傻。
爱情是一场瘟疫,把他杀个片甲不留。
顾青近来有好多次听李瑶提起韩坡。他不知道韩坡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只知道,韩坡和李瑶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日子,她觉得他的际遇应该可以比现在好。
每次听李瑶提起韩坡,他会有一点儿妒忌。然而,他很快就告诉自己,妒忌是没有自信和不信任的表现。从小到大,他没怎么妒忌别人。可是,男人或许都会暗暗地跟另一个男人较量。他知道,在此一时刻,他还是远远比韩坡优胜,这使他很放心,也不介意李瑶提起他。
他只是遗憾没能和她有一个共享的童年。当你深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对她的童年难免有了一种怀旧,好想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会不会在过去某个时空与你做过相同的事情,又或者,她到底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来到你面前的?我们都带着自己的历史与另一个人相爱,但他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爱过另一个人的历史。
最近有一次,他跟顾雅吃饭。顾雅取笑他:
“你都忙着做李瑶的事。”
他笑笑说:“你千万别这样说,给爸爸听到了,以为我在银行里白支薪水便不好了。”
“爸爸妈妈都喜欢她啊!那天她来我们家里吃饭时便看得出来,只是妈妈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李瑶毕竟是在娱乐圈工作。而且,她正忙着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照顾你。妈妈就是这样啊!还以为女人该为男人牺牲。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其实也没说谁照顾谁的。”
“就是啊!只不过将孤军作战变成相依为命,然后或许也还是孤军作战。”她脸上一抹忧愁。
顾雅从小就是个比较悲观的孩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时候,她会突然走开,自己躲起来。爱情如果没有一点悲剧的成分,她是不会满意的。
但顾青向往的,是团圆。
这个星期以来,韩坡都是吃面包充饥,仿佛退回去他刚到巴黎那段穷困的日子。他储下来的,准备再去什么地方的旅费,一下子就在傅芳仪的时装店里花光了。
现在,他窝在自己的公寓里,一边啃白面包一边翻那本《自由与命运》。流浪是他的选择,归来又何尝不是?他从没想过会重遇李瑶,在此时、此地。他更没想过深深埋在记忆里的依恋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他是否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希望他能进取一点。她口里没说,但他看得出来。
他从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惟独她是例外的。他突然不想再去任何一个地方,只希望能够留在她身边。
于是,那天,他问夏薇:
“你家里有钢琴吗?”
“有啊!”她说。
“我可以去你家里弹琴吗?”
她愣住了:“你想再弹琴?”
那天晚上,他来到夏薇的公寓。她的公寓是个套间,起居室跟卧室只是用一个衣橱来分隔,那台直立式的山叶钢琴靠在墙边,旁边有一张短沙发和一张小小的圆餐桌。餐桌上,放着个大肚鱼缸,里面养了一条泡眼金鱼。
夏薇走到钢琴旁边,说:
“你现在就要弹吗?”
“喔,好的。”他有点难为情。
“你想弹哪支歌?”她在琴椅下面拿出几本琴谱。
“都可以。”他说。
她替他掀开了琴盖。
他坐到那台钢琴前面。16年了,他难以相信自己再一次想到要弹琴。他的十指关节已经变粗了,对钢琴也生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弹些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开始。
“你多久没弹琴了?”夏薇问
“太久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头开始。”她微笑着说。
“现在重头开始,会不会太老?”他尴尬地说。
“别人可能太老,你永远不会。”
他的手毫无把握地放在琴键上,叮叮咚咚的弹了几个音阶。他没碰钢琴,已经有30年那么长。时光冲散了一切,冲散了他曾经以为永不会忘记的音符。就像散落了一地的钮扣,他要一颗一颗重新拾起来。他突然感到很丧气。
最后,他弹了一遍《遗忘》,以为那是至死也不会忘怀的一首歌,他却只弹了一半,余下的都不记得。
这些年来,他逃避了钢琴,钢琴也逃避了他。
那天在时装店里,韩坡为她挑了一件白色的丝衬衣、一条黑色缎面的伞裙、一双红色漆皮尖头幼跟鞋和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她一直舍不得穿,挂在衣橱里,每天拿出来看看。
他说:“女孩子要装扮一下才可以吸引男人。”他的意思可会是想她装扮一下?
夜里,她穿上那套衣服,踩着那双红鞋,久久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摆了几个自认为最迷人的姿势,想像有天穿上这身衣服去跟韩坡约会。
可是,他为什么送她衣服呢?而且还到傅芳仪的时装店去?这和李瑶有什么关系?
她很快明白了一个凄凉的现实:
无论她多么不愿意,李瑶还是挤在她和韩坡之间。
有天晚上,她又骑着她的小绵羊出发去看韩坡。她看到他从公寓里走出来,手上拎着个篮球,到附近的球场去。她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令她诧异的是,球场看台上有个戴着《歌声魅影》面具的长发女人,似乎是他的朋友。
当那个女人把面具翻过去,她惊讶地发现,那是李瑶。
她听不见他们谈些什么,只见到她离去的时候有些怏怏。
她戴着头盔,蹲在地上假装修理她的小绵羊,因此,韩坡走过她身边的时候,没有发觉她。
一天,她在唱片店里帮忙,韩坡忽然问她家里有没有钢琴,然后提出想要到她家里弹琴。她强装镇定,脉搏却像兔子乱跳。
那个晚上,她努力地擦地板、洗浴室,把她那间狭小的公寓收拾得很整齐,迎接他第二天的到来。她还准备了一曲奇。
他来了,坐在那台钢琴前面,一副毫无把握的样子。他已经太久没弹琴了,一支《遗忘》只弹了一半。
钢琴是一头野兽,你无法驯服它,便会返过来被它驾驭。她永不会忘记那个弹肖邦的韩坡。看着他沮丧的样子,她忽然埋怨自己那台用了许多年的山叶钢琴。韩坡需要的,是一台他曾经爱过,也爱过他,愿意被他驯服的钢琴。
夏绿萍死后把那台史坦威钢琴留给她。可是,那台钢琴太大了,放在她的公寓里的话,她就只剩下个睡觉的地方。所以,那台三角琴一直存放在货仓里。
这天,她找人把钢琴从货仓里拿出来,又把她那台山叶,还有沙发还有餐桌都拿走,腾出空间来放那台史坦威。它是台庞然巨物,住进她的公寓之后,泡眼金鱼也要迁到床边去。她又买了一把椅子代替沙发。
虽然整间公寓的比例都好像失衡了,但是,想到韩坡能够再次用这台史坦威钢琴,她缩在一张椅子上吃饭又算得上什么?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隔天,韩坡来到她的公寓,看到那台史坦威钢琴的时候,呆了一会。
她站在钢琴旁边,说:
“我想,还是这一台比较适合你。”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
“喔,还有!”她把琴谱放在钢琴上。她帮他找到了《遗忘》的曲谱。
他轻轻地抚触琴键。虽然那个弹肖邦的韩坡还没有回来,但是,往事已经对他微笑。
她在旁边帮他翻谱。她做梦也没想过,有天会由她来教韩坡弹琴。琴声在她那间失衡了的公寓里回荡,瞬间平衡了一切。
她几乎能够猜到他为了谁而再一次弹琴,她的欢愉也化为寂寥,心不由自主地发酸。她希望他一直弹一直弹,永远不要离开。
他轻轻地抚触这台他久违了16年的史坦威,失落了的节拍像往事一样,清晰地重现。他跟他儿时的挚友团聚,感动得双手也微微颤抖。他弹了一个音阶,那一下回响是如此惊人地遥远而又亲近,唤回了一个琴声飘荡的年代。
初遇和重逢,他都对它弹了《遗忘》,它顺从地在他指尖下一诉别离情。
夜里,他在枕头里压出了一个窝,手和肩膀都累垮了。
第五章
破晓时分,徐幸玉在杜青林身边悠悠醒来。昨天晚上,她在他的宿舍里过夜。现在,她爬起床,走进浴室刷了牙,朝镜子捏了捏自己的脸,使她看上去绯红绯红的,然后又回到床上。杜青林还在熟睡,睡得像个孩子似的,她趴在他身旁,忍不住啄吻他,像小鸟啄食那样。他转醒过来,啄她的脖子,她嬉笑着滑进被窝,想要躲开。他们常常玩这个游戏,像两只啄木鸟一样,互相啄吻。
所有情侣,都有他们之间的游戏。他们可以把恋爱的一些细节说与人听,女孩子甚至可以和闺中密友分享她跟男朋友做爱的快乐,惟独两个人之间那个私密的游戏,是很难去跟第三者分享的。
她忘了是谁首先啄谁的,大概是有一次,在杜青林的宿舍里,他们从一部鸟类纪录片中看到一只啄木鸟非常认真地啄一颗树。然后,杜青林啄了她,她也啄了杜青林。
“我要上课了。”徐幸玉爬到床边找衣服,杜青林抓住她的脚踝,重又把她拉回被窝里去,啄她的耳朵。
昨天晚上,徐幸玉穿了韩坡送给她的一条细肩带杏色雪纺碎花连身裙,换了一双隐形眼镜去跟杜青林吃饭。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昂贵和性感的衣服,但是那天,韩坡和夏薇都说她穿得好看,她便想着要穿给杜青林看。
杜青林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赞叹地说:
“你今天很漂亮!这条裙子是什么时候买的?”
“是表哥送给我的。”
“你表哥为什么会送衣服给你?”他的语气中露出嫉妒。
“表哥对我很好的。”她说。
他们一起三个月多一点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杜青林妒忌。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引起他的嫉妒,她心头一阵愉悦。
她对杜青林的爱近乎崇拜。他很少说话,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反而好像是她滔滔不绝。她不了解这个男人,因为不了解,她更爱他,也嫉妒他过去的女人。
她听过不少关于他的风言风语,都说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跟医院里几个护士和医生都交往过。这些历史,她因为害怕自己妒忌而后来不敢问,他也从来不说。
杜青林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他是由外婆带大的。当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她几乎能够从他脸上看到那些孤单成长的岁月痕迹。她痛惜他的童年,因此也更痛惜此刻的他。周末或周日,她会带些妈妈炖的汤去给他,帮他收拾一下房间。
“我表哥是个孤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就像我哥哥一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他妒忌。
他抚抚她的肩膀,说:
“要是你跟别人出去,别穿得这么性感。”
“不会的,我不会跟别人出去。”她向他保证。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了许多悄悄话。
假如说女人善于把爱情化为嫉妒,男人也许就善于把嫉妒化为爱情。这个晚上,杜青林好像更爱她一样。他在床上温柔地抚摸她湿津津的身体,头埋在她的肚子里。她突然很想把他吃下去,让他和他的爱永驻在她身上、在他啄吻过的每一寸地方。
李瑶蜷缩在钢琴旁边的宽沙发上睡了一夜,一扇窗子打开了,曲谱散落在地上。顾青坐在她身边,摇了摇她。她缓缓醒过来,看到了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整夜就睡在这里吗?”
“我写歌嘛!”
“快起来吧!我们要去送望月飞机。”
“让我再睡十五分钟吧。”
“没时间了。”
“十分钟?”她竖起十根手指。
“回来再睡吧!”他摇摇头。
“五分钟!”然后,她转过身去继续睡。
他把她拉了起来,帮她穿上拖鞋,说:
“飞机飞走了!”
她无可奈何地坐起来,撅着嘴,斜眼盯着他。
“喔,别这样看我,是你要我来接你的。”他抚抚她的脸,说:
“快去洗脸吧!”
她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的时候,回头兴奋地说:
“我弹一段给你听好吗?我昨天写的。”
她站着弹了一段,转过头来想要问他觉得怎样。他背朝着她,正弯身收拾她散乱在地上的韩坡在风里翻飞的曲谱。
望月今天要回德国去。她刚从德国回老家日本探亲,回程的时候,经过香港跟顾青和李瑶聚旧。
昨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吃中国菜。望月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