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多么羡慕你呢!”李瑶说。
“可是,我还是比不上人家练六个钟头的,那里每个人都很厉害。”
“那就证明你也厉害!否则绝对进不去。”顾青笑笑说。
“真想留在日本不再离开,回家的感觉真好。”望月说。
望月来自一个大家庭,他们家在银座一带有许多房地产,她三个哥哥都为家庭工作。他们对她却有另一种期望,期望她成为一流的钢琴家,衣锦还乡,为这个以房地产致富的家庭戴上一顶艺术的皇冠。所以,她的压力一直很大。
背负着这种期待去生活和奋斗,望月表面上是个开朗的女孩,内心却很孤单。她和桶田的离离合合,或多或少也和这个有关系吧。她的压力和忧愁都发泄在最亲密的人身上。他爱她,但受不了她变幻无常的脾气。他们分手了三次,又三度复合。李瑶从来没见过两个人,相爱得如此之深,却又如此难以相容。
在去德国之前,望月跟桶田分手了。
“这次我们不会复合的了。一个在德国,一个在英国,不可能。”带着一抹苦涩的微笑,望月说。
她想起在伦敦无数个日子里,望月在她面前哭着说,不想再弹什么钢琴了,只想跟桶田结婚去。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钢琴。李瑶庆幸自己从来不用做这种抉择。
回家的路上,她把顾青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我们多少的幸福,是在别人失意的时候领悟到的?
“如果你想要去德国,还是可以去的。”顾青说。
“嗯?”她不解地望着他。
“等我储够了钱,可以陪你去深造。”
“你知道我不想用你的钱。”
“如果那是你的心愿,有什么关系呢?望月做得到的,你也做得到。”
“喔,她比我强得多。你也听过她弹琴,你没听出那种分别吗?”
“我还是喜欢听你弹琴,一直听到老也没关系。”
她怅然地发现,顾青根本不知道那种分别:那种她曾经嫉妒,最后却不得不承认的分别。望月比她技高一筹。
第一次听到望月弹《离别曲》的时候,她想起了韩坡。如果韩坡没有放弃钢琴,那么,也只有他可以胜过望月,替她赢回漂亮的一仗。
顾青不会明白,即使只是一点点的差别,也可以造成关山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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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瑶又带了一些旧唱片给韩坡,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林孟如和胡桑的。
在小饭馆见面的时候,韩坡也带了一新唱片给她。
“那我不是占了便宜吗?用旧唱片换新唱片。”她笑笑说。
“这些唱片,说不定能给你一些创作灵感。”
“喔。对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曲谱,递给韩坡,“我写的新歌,你看看。”
韩坡仔细地看了一遍。
“怎么样?”
他难为情的说:
“为什么问我呢?我已经是个门外汉了。”
“因为我相信你喽!”
“这首歌不容易让人记住。”他说。
她恍然大悟:“对啊!我总是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许,我不是个作曲的人才。”
“技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生的历练和后天的努力。即使是肖邦和莫扎特,还有贝多芬,他们最好的作品都是投身作曲之后十年才写出来的。”
她笑了:“你真好!你拿我跟他们相比!希望我不用等到耳朵聋了才写出最好的作品吧!”
“喔,也不一定要等到耳朵聋了,有个钢琴家是在女佣在他旁边用吸尘器吸尘的时候,突然灵感涌现的。吸尘器的噪音盖过琴音,反而使他更敏锐地聆听自己内在的感受。”
“你还说自己是个门外汉?”
“这些只是故事,我在纪录片上看到的。”
“你说的是顾尔德,那个传说患上了一种罕有的自闭症,最后死于中风的加拿大钢琴家。他是个天才,也是怪人,一辈子都坐在一把他爸爸为他做的破椅子上面弹琴,弹琴的时候驼背,下巴几乎碰到琴键。”然后,她笑了:“如果我们的老师看到了,一定会用她那把尺狠狠地招呼你!”
韩坡咯咯地笑了:
“老师没招呼过我,她只是招呼你!”
“她偏心!”
“那部记录片很感人!”他说。
“你想来看我录音吗?”她问。
她曾经以为,韩坡放弃了音乐,就在这一刻,她发现,有些东西是不会消逝的,只是被生活和挫败埋藏了。
韩坡站在控制室里,隔着一面厚玻璃,看到录音室里的李瑶。她穿着一条飘逸的绿色及膝碎花裙子,赤脚走在地毯上。看到他的时候,她挥挥手朝他微笑。
她还是改不掉这个喜欢赤脚弹琴的古怪习惯。那双小脚曾经踩在他的肩头上,爬过薄扶林道那幢鬼屋的栅栏,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李瑶坐到那台三角琴前面,全神贯注,准备录音。录音室里的一盏红灯亮了,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轻抚。上次给他看的那支歌,现在已经改写了一段,细语低回呢喃,就像儿时陪着我们进入梦乡的、那些在收音机里流转出来的老调,令人留恋地回想起已逝的时光,是几十年后也不会忘记的旋律。
他多少年没见过她弹琴了?上一次,是隔着教堂的一堵墙,隔着重逢的距离;此刻,她就在咫尺之遥,唤起了卑微心灵对往事的记忆。她流曳而下的披肩长发随身体轻摇于音韵之中,从指尖流泻的音乐萦绕在他心头,在那片穹苍深处,更深处,就像那双小脚再一次踩在他的肩头上,给了他一种幸福的重量。
“这支歌写得很好!她比我所想的还要好。”林孟如在他旁边说。
这个干练的女人是他们的师姐,在夏绿萍的葬礼上,因为一支《离别曲》而发掘了李瑶。如果不是她,李瑶走的又会是一条怎样的路?他们还会重逢吗?今夜,他会在这里,带着暖昧的喜悦听她倾心而歌吗?
有时候,他猜不透命运。假使命运安排他们相逢,她身边又何必要有另一个人?
已经晚了,韩坡离开录音室所在的大楼。就在楼下,他看到一个男人停好了车,从车上走下来,手里拎着一袋食物,嘴上带着一种准备给什么人一个意外惊喜的微笑,朝大楼走去。
两个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韩坡看了看他,这个陌生人也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在目光相遇的短短片刻,他的心头一震。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顾青?
出于男人的竞争心,他企图在极短时间之内在这个陌生人身上找出一些缺点,却沮丧地发现,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身上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也许他不是顾青,也许他是。一瞬间,这种想法盘踞在他心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在暗里的人,是浮不到上面的。一个女人驾着一台铜绿色的小绵羊在他身边驶过,扬起了灰尘。他不禁笑话自己,笑话这种爱。
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失意,他来到夏薇的小公寓。
她来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一抹惊讶的神情。
“是不是吵醒了你?”他抱歉地说。
“喔,我还没睡。”
“现在弹琴会不会太晚?”他问。
“不会。”她微笑着说。
无论有多少的失意,回到那台熟悉的钢琴前面,他找到安慰。
长夜里,他既希望自己强大,也一次又一次希望自己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去鬼屋探险和水窝里捉蝌蚪的日子。他对李瑶的爱,像脑里一个肿瘤愈长愈大了,固执而霸道地盘踞在他的神经,他不知道怎样治愈它。在迷恋的痛楚里,惟有琴声是惟一的麻醉剂,给了他遗忘的安慰。
夏薇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钢琴旁边,看着韩坡弹琴。
他突然的到来,吓了她一跳。她还以为他认出那个驾小绵羊的人是她。当他问:“吵醒了你吗?”,她才宽了心。
今天晚上,她跟着他去到一栋大楼。他在里面逗留了几个钟头才出来。她坐在路边,背都累垮了,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等到他走出来,她爬上车,在他身边驶过。她一直怕被他认出,然而,有那么一刻,她却想看看他能否把她认出来。
他终究还是不认得。她比他早一步回来,带着莫名的失落,趴在床边。忽然,他来了,靠着足够的自制力,她才没有伸出手去抚慰那张失意的脸。
现在,她靠在钢琴旁边,望着他,听着一个个音符在琴键上熄灭,燃起,重又熄灭,如同希望和绝望的交替浪潮曾经那样煎熬着她。
她悄悄地走进厨房,煮了一碗炖蛋,端到他面前,说:
“我睡不着的时候,都吃这个。”
看他吃着那碗晶莹嫩黄的炖蛋,她心中的月亮也浮上了湖面,映照着一个良夜,一条金鱼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在医学院的课室里,徐幸玉呆呆地透过眼镜注视着窗外的远处。她上一次见杜青林,已经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他对她好像忽然冷淡了许多,近来常常推说工作太忙,没时间跟她见面。每次她想去宿舍找他,他都说很累,叫她不要来。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更少了,而且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惹了他讨厌。同他一起的日子,她总是不知道怎样爱他才是对的。她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他。她从没如此复杂而又诚惶诚恐地爱着一个人。她在他面前手无寸铁,惟有一片赤诚。只有一片赤诚,是多么的单薄和危险?
然后,她又安慰自己,别太过胡思乱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体谅,她又有什么资格爱他?
可是,如果他是爱她的,即使多么忙,多么疲倦,也会渴望见她吧?为什么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他会不会已经爱上了别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舍去?
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着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时,要旁边的同学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过神来。
“徐小姐,你在吗?”老教授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她眼角闪耀出一滴泪,难堪得抬不起头来。
夜里,她去按了杜青林宿舍的门铃。他睡眼惺忪地走来开门,看上去很疲倦。
“你为什么会来?”他皱起眉头说。
“我有功课想问你。”她怯怯地回答。
“现在?”
他让她进去。然后,他坐在床边,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想问些什么?”
她站在门后面,望着他,嘴唇在颤抖。她男朋友突然像个陌生人似的,对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可是,她同时又看见他的确是累成那个样子,她不由得责备自己的自私。为了证实他的爱,她竟然在夜里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经几天没睡了。
“对不起,吵醒了你。”她结巴地说。
他没回答,坐在那里,像南极一样遥远。
她把身上那件大衣的钮扣一颗颗松开,褪到脚边。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朝她抬起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她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变成一个荡妇,裸露在他面前,任由发落。
他离开了床,来到她身边。她的身体在哆嗦,凄凉地朝他微笑。
他抚摸她的面颊,怜惜地抬起她低着的下巴,好像是责怪她太傻了。
“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说。
她的裸体使他充满了激情,他把她抱到床榻,吻她身上那双他曾夸赞像个小山似的胸脯,一边解开自己裤子上的钮扣。
她抓住他的胳膊,问:
“你喜欢我这样吗?”
被情欲支配着的男人,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可以穿成这样去跟别的男人约会吗?”她用一种放浪的语气说。
他好像被激怒了似的,用力地摇头,然后,吸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幸福地笑了,为自己能够再次激起他的妒忌而感到安全。
早上在杜青林身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到杜青林跟电话那一头的外婆聊天。他外婆最近在学电脑,杜青林帮她置了一台电脑,她迷上了电脑游戏。杜青林像哄小孩子似的,叮嘱她不要太晚睡觉,也别忘了每天吃血压药。她有血压高的毛病。
她趴在他的肩头,抚弄他的头发。那一刻,她多么渴望自己是他的外婆,或者成为他的孩子。那么,她便有权要求一种永无止尽的怀抱,惟有死亡才能够把他们隔绝。
在骨肉之情面前,爱情,突然显得多么的飘泊与寒伧?
她爬到他身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蜷缩在他的胸怀里,说不清的依恋。他挂上了电话,说:
“我要上班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脸却仍然抵住他的胸膛,心里隐隐地抱着一个希望,希望雨过天青,一切又回复到从前一样。
离开宿舍房间的时候,她在大衣底下穿了杜青林通常穿来睡觉的一条黑绿色棉布短裤,把她的依恋,带在身边。
顾青从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这种仰慕从来没有溢于言表,而是藏在心里。顾云刚是拿奖学金进剑桥医学院的。毕业之后,他没有回来香港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医生,而是回去中国大陆,在北京医学院里教书。那个时候,他只有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书。他住在一问破屋里,每天踏单车上学,过的是几近清贫的生活。这种选择把他父亲气得半死,父子俩有许多年没说过一句话。
然后有一天,他放下手术刀,响应内心的召唤,回到家族的银行,担起作为一个儿子的天职。他离开了北京医学院里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个大家闺秀,生儿育女,履行人生的责任。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银行家,再也提不起手术刀。
童年时,顾青跟爸爸很亲。爸爸会把他放在肩头,父子俩在他们家那幢别墅后面的海滩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显得扫兴的时候,爸爸说:
“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
这种亲爱的父子情,随着他的长大和爸爸对他的期望而有了距离感。于是,他转向了母亲,深信那个怀抱更慈爱和无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终于,他考上了剑桥。在伦敦,他选择了最朴素的生活,尽量不用家里的钱,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这或多或少是对爸爸的叛逆,而同时也是对爸爸的致敬。他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认识了李瑶是幸运的,然而,与李瑶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为了李瑶,他放弃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责任和天职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这天晚上,家里的女人都出去看戏剧了,《孤星泪》正在上演。现在,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