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说什么?!」
「呃?不行吗?」梅儿只好也跟着停住脚步。「好吧!那我们直接从阜成门出去好了。」
那四人相觑一眼,表情怪异。
「请……请问公主刚刚说什么?」车布登吶吶地问。
「我们直接从阜成……」
「不不不,前一句,前一句!」
「前一句?」梅儿想了一下。「我们先出外城好不好?」
「对对对,」车布登拚命点头。「然后,然后?」
梅儿怔了怔。「我们直接从……」
车布登白眼一翻。「不不不,前面,前面!」
他是老年痴呆吗?
前一刻才问过的话,居然转个眼就忘了!
「我们先出……」
「不对,不对!」车布登不耐烦地叹着气。「请问公主刚刚在叫谁?」
梅儿恍然大悟。「老大啊!」
车布登冷然抽了口气,「老老老……老大?」结结巴巴地重复。「公公公……公主,您怎能叫他老大?公公公……公主若是不爱让卑职等护驾,早早早……早说嘛!别害卑职等掉掉掉……掉脑袋啊!」
掉脑袋?
有这么严重吗?「可是你们都叫他老大,为什么我就不能……」梅儿蓦而噤声,怔愣地望住额尔德那张英挺不凡的俊颜,虽非那种书生型的俊美倜傥,却是更令人心折的英伟俊朗。
但此际,那两道修长的剑眉之间因她的话而撩起数痕严肃的皱褶,沉郁的乌眸中隐约流露出一股不以为然。
不知为何,仅仅是那样一个无言的反对之态,竟使她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不……不行吗?」
「确实不宜,公主。」
这是额尔德头一回出声,梅儿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人能够把高雅清冽的气质表现在那低沉深邃的嗓音上,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暮鼓晨钟,直接浸润到人的心里头去。
她不觉指住他脱口对车布登说:「他的声音也比你好听耶!」
那四人不禁呆了呆。现在又是说到哪里去了?
「你真的不喜欢说话吗?好可惜喔!」梅儿颇遗憾似的喟叹道。「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耶!」
闻言,其它三人不约而同地以谴责的目光投向额尔德--现在不是勾引女人的时候好不好,再瞪回梅儿--这个不是重点吧?
「四公主,麻烦您,请专心一点!」车布登以教导无知幼童的语气说。「现下我们谈的是四公主不宜叫唤卑职的大哥为老大的问题,卑职等还年轻,请公主莫要因一时的任性而断了卑职等绮丽美好的人生,光辉灿烂的前途好不好?要说老大,四公主您才是老大,您喜欢我们叫您老大吗?好,卑职等就叫四公主老大,可以了吧?」
「才不要!」梅儿马上噘起红唇斩钉截铁地拒绝。「作老大很辛苦的耶!」
车布登忍耐着。「不叫就不叫,不过也请四公主不要乱叫我大哥为老大,这要是让随便哪位宫女太监听到,真的会害死人耶!」
「嗯!的确是,那……」梅儿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下,「我们出京后就不必顾虑这么多了吧?原就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所以也不好顾虑那么多,」她两眼认真地凝住额尔德。「那时候也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车布登想也不想便以那种「这还用问吗」的口气断然否决。
但梅儿依然望定额尔德,好象车布登说的不是人话,她听不懂,一意等待额尔德的答案。车布登只好用手肘顶顶兄长,催促他赶紧回公主一个她听得懂的人话。
「仍是不宜,公主。」额尔德敛眉垂目,沉稳地回道。
「这样啊……」梅儿有点失望地垂下瞳眸,随即又扬起。「那我应该叫你们什么呢?」
「废话,当然是叫名字啊!」车布登脱口道。
可是梅儿仍旧看也不看车布登一眼,只拿询问的眼神盯住额尔德,车布登不禁夸张的叹了口气,再一次用手肘撞撞兄长,后者慢条斯理地瞥他一眼,车布登赶紧又瞪眼又皱鼻又歪嘴的做各种只有他自己了解的暗示。
快说啊,白痴!
说什么?
笨蛋,要她叫我们的名字就可以了嘛!
你不是告诉过她了?
可是她不听我的,只肯听你的嘛!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没瞧见她一直盯着你看吗?
他是瞧见了。
额尔德的眉宇问不禁再次画出好几道皱褶。「叫卑职等的名字即可,公主。」
梅儿两眼一亮。「好啊,好啊!那你们也叫我的名字,我叫梅蕊,不过大家都叫我梅儿,你们也叫我梅儿好了!」
请问她所谓的「大家」是指谁?
开玩笑,居然要他们叫唤公主的闺名,她到底想要他们掉几次脑袋?
车布登头痛地拍着脑门,「天哪,天哪!四公主,这更使不得,我们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叫一回呀!」然后又拚命用手肘顶兄长,而且越顶越使力,存心撞断他的肋骨似的。「告诉她,老大,快啊!晚一点咱们就没脑袋吃饭啦!」
额尔德冷静地抓住弟弟的手肘,慢吞吞地挪开,双眸始终恭谨的垂地。
「公主,确实不合规矩。」
这样也不行?
「这不可以,那又不合规矩,到底要怎样嘛!」梅儿开始不耐烦了。「就跟你们说了,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的身分,那你们又『死』公主『死』公主的叫,呆子都猜得到我们是谁了!」真搞不懂,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这么复杂呢?
「死」公主?
车布登倒抽冷气。「老天,四……不,端柔长公主大人,拜托您别乱栽赃嫁祸好不好?卑职哪敢咒您死……呸呸呸,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拍了两下自个儿的嘴巴子,再露出满脸讨好的笑。「哪!公主大人,以后卑职等就叫您端柔长公主大人,这总行了吧?」
哼一声,梅儿脑袋一撇。「叫公主就是不行!」
「可是……」
「那叫小姐可以吗?」德玉忽地打岔进来。
「小姐啊……」梅儿迟疑一下,点头,「是还可以啦!但……呃,不对,不对!」又摇头。「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我是男人耶!怎么可以叫我小姐呢?」说罢,还刻意抽出腰间的折扇刷开来潇洒地搧了两下。
可惜的是,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仍是显得相当不伦不类,再配上那张清秀稚嫩的娇靥,沾沾自喜的表情,看上去还真是滑稽得很。
这样就叫男人?
嗯!没错,是像男人,娘娘腔的男人!
几人相觑一眼,俱是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就连额尔德眼中亦悄然掠过一抹异采。
「那就……」德玉极力憋住笑容。「少爷?」
螓首微倾,梅儿咬着指甲想了一下。
「叫少爷是可以啦!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们肯叫我梅儿的话……」
「行了,行了,就叫少爷,就叫少爷!」车布登急忙打断她的「有意陷害」。「好了,这个问题解决了,现在该来讨论一下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公主……不,少爷大人,南方大得很哪!咱们究竟要先上哪儿去?」
「这个嘛……」梅儿搔搔脑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耶!你们有什么好建议吗?」
车布登两眼骤睁,亮晶晶地盈满期待之情。「卑职最好的建议就是请公主大人快快打消这种出京去玩两年的馊主……不,是好主……也不对,足怪主意,然后乖乖听皇帝大人的话嫁到蒙古去!」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立刻回家去抱大老婆亲小老婆了。
「绝不!」梅儿毫不考虑地否决了他的烂主意。
真不上道!
满眼亮晶晶的期待霎时化为两汪水盈盈的泪珠,「我就知道。」车布登喃喃道,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子,再哀怨地横她一眼。「那卑职就没什么好建议了。」呜呜,如果他那美丽的大老婆和可爱的小老婆在寂寞之余送他几顶绿帽子戴戴,那都是她害的!
「公主,何下先上杭州--」额尔德突然说道。
「杭州?」梅儿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啊,对喔!我可以先去探望表哥表姊他们嘛!」高兴地看额尔德一眼。「还是额尔德聪明,好,咱们就先上杭州去!」语罢,再次兴致匆匆地领头往承光门而去。
「真不公平!」车布登跟在后头喃喃咕哝。「我跟老大只差一岁,为什么公主只听老大的,不听我的?」
「因为他比你高,比你好看,声音比你好听,还有……」梅儿头也不回地说。「他也比你聪明!」
「也就是说,」车布登怨叹地扁了扁嘴。「我永远当不成老大啰!」
「除非你比他高、比他好看、比他聪明,声音也比他好听!」
闻言,车布登立刻横过视线去,不怀好意的眼下是满嘴谄媚的笑,笑得额尔德浑身不对劲。
「我说老大。」
「嗯?」
「我是你亲爱的弟弟对不对?」
「……所以?」
「你就不能让我一点吗?」
「……让你哪一点?」
「譬如切断两只脚板子,这样你就比我矮了;或者在脸上划上两道花,如此一来,我肯定比你好看;抑或者在颈子上横上一刀,哼!我就不信哑巴的声音会比我好听。如何,老大,稍稍让亲爱的弟弟我一点点就够了?」
「……你自个儿去抹脖子吧!」
第二章
「公主……不对,少爷,咱们先上秦皇岛去瞧瞧如何?」
「行啊!」
「少爷,有庙会耶!多停两天好不好?」
「好啊!」
「少爷,拐回去到保定可不可以?」
「可以啊!」
用不上十天工夫,车布登几人便发现梅儿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说话,虽然偶尔表现得有点单纯幼稚,但丝毫没有预计中那般难以伺候,既不任性霸道,也不刁蛮跋扈,连摆摆架子都不会,是个天真烂漫又活泼随和的小公主,老实说,他们还真是有些失望。
他们原已准备好铜皮铁骨,准备来炼一下百炼金刚,可现在不要说是火了,还猛泼冷水,这样还有什么搞头?
除了要求她放弃出京玩两年的念头之外,其它无论任何意见,人家一提她便同意,打尖用膳时,一碗阳春面和一杯茶就足够把她打发掉了,也不排斥在错过宿头的夜里睡山洞打地铺。
她甚至婉拒让德玉姊妹俩伺候,坚持要自个儿动手处理自个儿的事,包括铺床、梳头和洗衣服,而且随时随地都蹦蹦跳跳的像个小顽童,最喜欢拿着一支糖葫芦到处逛。
啧,这哪像个公主嘛!
而且她还相当无知,如果他们坏心一点,随便哄两句就可以把她耍得团团乱转,顺便把她头手脚分解开来论斤论两卖掉,陪伴这种主子四处游历实在不能算是什么苦差使,相反的,还可以称得上是一趟轻松惬意的度假。
好吧!既然炼不成金刚,退而求其次,来练练玩功也好。
「少爷,前头石家庄虽不大,但客栈的住宿吃食都还算可以,要不要在那儿过一宿?」
日影渐斜,天际悄然抹上一道橘红,这是他们出京半个月后的黄昏前时分,一路骑马骑得屁股发麻,几人便在官道旁树下歇腿喝水喘口气,顺便闲聊下一站要在哪里打尖过夜。
「好啊!你们说什么就什么。」
是喔!要她打消出京的念头她就打死不听!
由于德珠、德玉的提议,他们先行到秦皇岛尝尝初春海风的寒冷滋味,然后沿着长城到尊化,再跑到唐山,又上沧州去看铁狮子,再往回走到保定,一路逛逛停停,居然半个月后才来到石家庄,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们一出京后便以龟速前进,存心想拚个天下第一慢的名衔来和天下第一关别别苗头。
「少爷,请问您敢吃香肉吗?」
「香肉?」很香的肉?
除了沉默寡言的额尔德之外,梅儿已经和其它三人混得很熟了,她觉得他们很有趣,他们也觉得她委实不像个公主,反倒像是自家小妹妹般可爱,闲来无事总喜欢逗逗她玩儿,特别是车布登,一天不逗她一回就浑身不对劲。
谁让她不给他回家去抱老婆。
「就是狗肉啦!」
「狗……狗肉?」梅儿倒抽一口气,由于太过吃惊,所以没注意到若非额尔德悄悄扶她一把,她早就屁股一歪摔下马去作滚地葫芦了。「天哪!你你……你不会是说要吃可爱的小狗狗吧?」
可爱的小狗狗?
车布登两眉一挑,正准备用力给她讥嘲回去,眼角却见额尔德横眸警告过来,心头咚的一下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以一般正常情况而言,最今他们兄弟畏惧的本应是生性严酷不苟言笑的父亲,但不知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弟弟最害怕的竟是冷静沉着又有耐性的大哥。
虽然他并不冷漠,也不无情,更不残虐,只是严肃了一点,一本正经了一点,无趣了一点,可是无论任何事--也许只是某个笨蛋一个不小心说错了某个字眼,大哥甚至不需要费力气吭一声,只要随随便便瞪过来一眼,七个弟弟就争先恐后一溜烟躲进乌龟壳里半天不敢出来了。
明明是一个人犯错,大家却一起吓破胆,真孬!
「好好好,不吃香肉,不吃香肉!」咧着心惊肉跳的笑脸,车布登见风转舵赶紧改口。「那吃狮子鱼总可以吧?」唉唉,真窝囊,亏他都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还有三个老婆两个儿子,居然还会怕哥哥怕成这样,呜呜,好丢脸喔!
「狮子鱼?好奇怪的名字。」梅儿喃喃道。
「妳管牠名字奇不奇怪,」车布登没好气地说。「吃起来好吃到爆就行了!」啧,真是可惜,听说石家庄的香肉风味独特,别具一格呢!
「那明儿个一早再出发去看看苍岩山的桥楼殿。」德珠兴致勃勃地提议。
「还有正定府大菩萨,」德玉追加。「如果可以的话,再去毗卢寺瞧瞧。」
「都可以,都可以,」梅儿一脸单纯的笑容,连连点头。「妳们想去哪儿都可以!」
德玉姊妹俩眉开眼笑。「谢谢少爷!」嘻嘻,这一趟有得玩了!
「嗤!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车布登却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告诉妳们,丛中的花会才够热闹,」原来已经想到邯郸去了。「不但人多,好玩的把戏更多,还可以顺便吃上一顿好的,嗯!对,索性在那儿玩个痛快再离开好了,然后再去……」话越说越溜,语气越讲越嚣张,到最后提议变成决议。
总之,他说了就算!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只有在这种时候,那位老是板着一张严肃的包公脸,而且「一竿子打不出半响屁」的老大才会开金口吐出一两句宝贵的金言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