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忙了,关灯前会想一下,但没两分钟就呼呼大睡了!」他诚实说,
「讨厌!我就知道你忘了我,才会连通电话都不打。」她用力搥他。「万一我生病怎么办?死了还通知不到人,全因为电话占线,你说可不可笑?」
「这点我倒不担心,三小姐从不让自己吃亏的。万一妳真生病了,就是叫救护车也要到我门前来示威抗议,妳饶不了我的。」他哄小蕾已很有经验。
「瞧你!三句不离示威,谁像你呀,你太投入保钓了。」她好气又好笑说。
「不是我投入,而是时代潮流引领我们不得不投入。这是非常特殊的时机,美国近年来民权、学生、反战各种运动影响了全世界,是政府倾听人民心声和了解人民力量的时候了。」御浩心思还在文章中。
「但我大哥和小哥都不这么想,他们说台北方面不是很高兴,我们身为官员子女,应该少涉入群众运动。」她把佑钧的话覆述一遍。
「我看过那些报纸社论了,这里的留学生都很气愤不平,但我们不能因为几句危言耸听的话就害怕退缩。」御浩很笃定说:「保钓游行的所做所为,都足以爱国心为出发点,事实会证明一切的。」
「你爷爷和爸妈怎么说,他们不反对吗?」李蕾又问。
「妳知道我家向来开明,我爸妈对我的事都是尊重不干涉,」他回答说:「我爷爷更不用说了,他是革命青年出身,从小就培养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要认为对的就该勇往直前去做,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勇气吧!」
基本上该问的都问完了,她最后拿出那篇反政府文章说:
「你该不会认为廖文煌的想法……是对的吧?」
他迅速看一遍,慎重说:「廖文煌是情绪之言多,看过就算了,也不必对别人提起。我没有他那么极端,对政府仍充满信心,所以才努力尽督促之责呀!」
「廖文煌也要到华盛顿游行,不会有问题吗?」
「保钓是很纯粹的爱国行动,大家摒除成见,同心一志保卫乡土,又会有什么问题呢?」御浩笑出来说:「三小姐,辛苦妳了,我通过考试了吗?」
「唉,我真的很辛苦没错。」心思被识破,她故意哀叹。「我小哥说一套,你又说一套,真不知听谁的才好,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有时想想也很无奈。」他真的感叹。「想当年佑钧、文煌和我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在理念却愈来愈分歧,甚至到难以沟通的地步,也许这是成长必需付出的代价之一吧!」
「别无奈,我已经决定投你一票了。」她表示支持说:「我一向相信你,保钓的事,我想你是对的--」
「能得到三小姐的信任是我的荣幸,我没让妳失望过,不是吗?」御浩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眼中有不自觉的放心。
小蕾能站在他这边是最好不过了。虽然她对这些严肃事情总漫不经心,他却很在乎她的想法,多年下来已成习惯,她顺心,他的日子也才定锚般安心。
而李蕾这边,却还有一句话藏着未说--如果你错了,我会很惨很惨喔!
至于怎么惨法,她也没有概念,会被大哥关禁闭吗?
她刷地脸色一白,会不会被迫和御浩分开,步上佑钧和培雯的后尘呢?
不,不会的!十多年来御浩已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人生都是以他为圆心转着,如此长久的感情,不会有人强迫她离开他的--
李蕾呸呸呸三次,那是她私下迷信的除咒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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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浩又被叫进去写文章,李蕾有点累,便悄悄上楼到他房间休息一会。
这分隔出来的斗室很小,放了床、桌子、柜子后,剩余地方堆满书,就几乎没有走动的空间了。
御浩其实可以住得更好些,但他努力自力更生,尽量不向家里拿钱,最奢侈的是买了一辆二手车,还是因为需要探望她,也方便买不起车的同学们。
屋内摆设皆以简便为主,幸好有她买来的整套浅蓝灰格寝具和印地安手式地毯,才增加几许生活该有的品味。
李蕾躺在床上,本想好好厘清心思,但才瞇两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到桌子底下,而且还是台北家中书房里的那张大书桌,她彷佛还是十岁没长大的小女孩,多年来都蹲藏于此不曾离开,为的是不让那可怕的痨病鬼抓到--
突然,一双游魂似的脚出现在面前,她几乎停止呼吸,身体抖个不停……若不想永远被关在这里,就必需不顾一切勇敢地冲过痨病鬼,她还要念中学、和御浩相恋、一起出国留学、结婚成家,那是她该拥有的人生呀!
李蕾像个斗士般,手里多了根木棍,重重地往痨病鬼打去。
「我流血了!为什么打我?」
惨嚎声竟来自御浩,怎么可能?怎么又重演十四岁的那场意外呢?
她心急如焚,拼命想审视他的伤口,但场景换得极快,一下又跳到松山机场的大厅。
有个女孩走过来,脸上相似的杏眸,神情深沉且倔强,那不是去年夏天偶遇的伍涵娟吗?这次她不再无措和被动,双目锁住李蕾冷冷说: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妳生在我的环境,不会比我更好;我生在妳的环境,不会比妳更好。悲欢离合中,没有谁比谁幸福,也没有谁比谁不幸。」
这是什么意思?李蕾不喜欢她的话,倨傲地偏过头,迅速走开。
然后,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桥的中央,一边是御浩,一边是家人,正左右争拉她的手臂,撕裂的痛苦一直增强,但没有一方愿意放手。
「会断呀!」她从未受过这种痛,不禁哭喊出来。
「崩」地一声,手臂没有断,是终于有人放手了--
她还是痛,而且彷佛更痛,低咽声不曾停歇,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小斗室,几上的闹钟指着凌晨两点,才想起这是波士顿御浩的住处,她睡了快六个小时,还作了一场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恶梦。
昏沉沉地下床,差点去踩到打地铺睡得正熟的御浩。
她占用他的床了,这很平常,他一般会移到楼下沙发椅睡,可能今天留宿的朋友多,他只好不避嫌地留在卧房内。
李蕾从洗手间回来,想到梦中用力打御浩的那一下,忍不住去看他额头的伤疤。九年了,那疤已经淡得肉眼很难分辨,除非靠得很近又用手去触碰,才感觉那微微浮起的一块。
御浩当兵剃光头时,她常好玩去摸;后来头发留长遮住,看不到就少碰了。
深眠中的他整个人放松,不再忧心国事、侃侃而谈或奋笔直书,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属于他们单纯的青春爱情里。
机会难得,她干脆也打地铺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乱转着突然又回到方才的怪梦里,那深深的忧虑、痛苦、伤心依稀还在,最后放手的是谁呢?
不太像是爸婶哥哥婶婶们联合起来的庞大力量:那么放手的是御浩喽?
她猛摇头,即使只是一场梦,她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气地在他耳边反复无声念着,彷佛相信这样的咒念可以控制爱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来走去的动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这更深人静时,她没喊他,他也就继续闭眼装睡,她抚摸他额头疤痕,还好;抱着棉被和他挤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痒就不行了。
「妳在做什么?」他侧过脸看她。
李蕾被这突来的动作吓一大跳,脸灼热起来,咒念事很幼稚,梦又隐晦难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说:
「想给你一个奖赏呀!」
「呵痒奖赏?我做了什么好事吗?」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刚才梁欣华不愿分派工作给我,你为我解围呀,我那时就很想亲你一下了。」她说完,真的在他脸颊啵地一大声。
「事实上,我是替梁欣华解围的,她不晓得妳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我要防台风过境呀!」只有他们两人的夜半私语时,他心情轻松开着玩笑说。
「胡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最温柔大方了。」李蕾抗议,顺势压住他。
这样的动作下,她的长发会垂散在他脸旁,发间幽幽的花香味充盈于彼此的呼吸,形成亲密诱惑的网,他的眸子变成深不见底的浓黑,欢悦的神情如星光般闪烁,通常他会翻转过身来吻她。
果不其然,他反压住她说:「那我把吻还妳好了。」
他像戏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脸耳脖,如此不同于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爱,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他总会克制地回到现实来。
「妳该回床上睡觉了吧?」他稍稍挪开说。
「好久没单独相处,我又快忘记那种情侣的感觉了。」她手环住不肯放。
「门口随时会有人经过,看到了不好。」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说:「我那些美国同学都不相信我们交往七年了,竟还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发生。」
「妳告诉那些同学,我们是来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着说:「这都是为妳着想,否则妳爸妈也不会那么辛苦送妳到女子学院了。」
那些不可学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两家长辈也不知交代过多少次了,李蕾因内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说:
「如果结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会要找你都鸡!」
「住在一起?我的房间连妳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没热水、蟑螂蜘蛛四处横行、屋窄人多的,保证过不了两天妳就叫苦连天了。」
「当然不住这里啦,我们要买栋大房子,我都设计好了,一共有六个房间,卧房、你的书房、我的画室,另外三个房间是给我们两家人来访住的。」
「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买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毕业有固定工作之后。」御浩打断她的幻想。「照顾一个家庭不容易,妳才二十三岁还年轻,不如好好念个学位,爱参加舞会就参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后当太太才后侮没玩够。」
「我早就玩够了,也绝不会后悔。」她反驳说。
「妳还忘了一点,万一当妈妈怎么办?妳的六个房间里还少一个婴儿房。」御浩半逗半吓她说:「妳自己都还像个孩子,怕是婴儿弄丢了都不知道。」
「乱讲,我才没那么糟糕呢!」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远景中了,她只想过朝夕相守的两人世界,于是说:「这种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丝她们一天到晚谈如何避免怀孕的方法,我无法不听,久了也晓得一点。」
「如果妳爸妈知道妳到美国来学了这些,不吓昏才怪!」他笑了出来,惹得她满脸通红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门外有人走动声,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顾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认为自己成熟到能胜任妻子母亲的责任,只是培雯和佑钧的分手投下了庞大的阴影……那场恶梦也显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惧。
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满满,内心却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个躲在桌子底下颤抖的十岁小女孩,毋宁更接近她最真实的自我。
全世界,或许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现在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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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外!号外!」几个人冲进二一○房高喊说:「台北外交部发布消息,严正申明钓鱼台列屿是我国领上的一部份,我们的示威达到效果了!」
「耶--我们千辛万苦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有人兴奋地跳起来。
「而且台湾各大学的学生也热烈响应,准备游行请愿,向美、日大使馆递交抗议书。」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这公开集会游行,是台湾戒严多年来的第一次,保钓已成为全民性的自觉运动了!」
没错,这次四月的华盛顿游行空前盛大,数千个留学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组织良好且诉求明确,算是相当成功。
此期间并不时听到知交好友久未见面的惊呼声,使保钓相濡以沬的热情持续高涨着,在游行顺利结束后,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车旅馆内,因支持保钓的华侨老板住宿免费,大家更促膝长谈,不舍曲终人散。
李蕾不忍破坏御浩的心情,没有催促他离开,让他和各方英雄谈个痛快。
这一切都是为了御浩,否则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时的车赶到某处举牌嚷嚷,再伟大的使命,她也没那个精力哩!
此外,她还得冒被大哥发现的险。
留下那批为狂喜庆祝的人,她下楼到旅馆的办公室借电话打回学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踪。
拨号码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板帮忙时,由窗户往外看,一辆黑色轿车驶入车道,她有不祥之感,车门打开,出来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内线电话到御浩的房间。
「我大哥来了,就在旅馆前面,怎么办?」她急急说。
「别紧张,妳从后门出来和我会合。」他指示。
没几分钟御浩出现了,两人一起潜到停车场,迅速开走他们的二手车。
「大哥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怎么会找到旅馆来呢?」李蕾惊魂未定说:「我对老师同学都说春假要到新英格兰区各博物馆找资料,游行时也特别小心别被记者拍到,应该没有人发现我才对呀……会不会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这次看到我们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妳还记廖文煌的仇呀?他不会那么无聊的。我猜是大使馆区派了便衣混在游行队伍里,我已经要大家众口一致说没看到妳。」御浩倒很镇静。「妳哥哥既然反对,我实在不该带妳来,妳又非跟不可,现在惹麻烦了吧?」
「这是爱国行动嘛,你说有良知的人都该参加,我怎能被这小小的麻烦阻挠呢?」怕他生气,她撒娇说:「那壮观的场面,没来才终生遗憾呢!」
一提起爱国行动,他果然眉飞色舞,意犹末尽说:
「妳亲眼见到的,真的很振奋人心,对不对?我最高兴的是,在戒严多年之后,政府终于允许民众有集会和游行的自由,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严,国家才有尊严……」
她耳朵听着,头乱点着,眼观八方,一有黑色骄车出现就一阵紧张。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马里兰州,御浩决定不绕返旅馆,直接开回波士顿,她才整个安心下来,插嘴打断他的民主话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