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妮和克莱是一九三○年代美国著名的鸳鸯大盗,他们的故事被拍成凄美的爱情电影,中文片名译成〈我俩没有明天〉,相当传神地诉说了他们的命运。
「是挺有那味道,妳喜欢刺激,我们也来亡命一下吧!」御浩说着竟将油门踩到最底超速起来,完全不像平时作风稳健的他,示威抗争的情绪仍在血液中沸腾,令他做出脱出常轨的事。
「警察会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秀发满车飞扬。
他们玩闹着如两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忘了诗书礼教,忘了门族家规,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来了。
「要连夜开回波士顿也可以,再五个小时,妳能撑吗?」御浩精神尚佳。
「撑不住了,找个地方休息吧。」她又脏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圆圆亮亮的大水晶盘,刚好落在桥墩处,当他们过桥下交流道时,车子彷佛直直走入月亮里。
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国小镇,入夜了人车稀少,街巷笼罩在暗寂中。
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生意倒还不错,屋外停满了车子,他们在柜台登记时,才知道小镇叫做「Little Canoe」。
「小独木舟--好可爱的名字呀!」李蕾说。
「也许他们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随口胡诌。
李蕾更求订双人房,因为在这陌生山区的廉价小旅馆里,她独自睡一间会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没有熟人在场要装样子。
他们到旅馆后面时才发现此地别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来,也把湖面照得潋潋生光。
有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营火晚会,吃唱跳舞好不热闹。
「难怪车子停满了,会不会是什么拜月聚会呀?」李蕾好奇说。
「拜月聚会怎么会唱鲍伯狄伦的歌呢?」御浩仔细聆听。
吉他手最后一个音符轻落,再调几下弦,又唱起琼拜雅的,都是御浩喜爱的曲子,他干脆坐在台阶上,好心情地欣赏起来。
李蕾洗完澡准备好好睡一觉,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时,吉他手正弹唱爱神之子合唱团的〈雨和泪〈。太神奇了,那曾经是她最着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里,发现他们男女都留长发,衣服披披挂挂没个形,光脚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动,很标准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张长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满脸胡须、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这是孟克。」御浩牵着她的手介绍。「我说我们刚由华盛顿示威回来,孟克极有兴趣,他以前是积极的反战份子。」
「不只反战,还反一切不平等、不正义,不自由,想当年我们一辆汽车或一辆巴士由西岸到东岸四处抗争,水柱、警棍、催泪弹、瓦斯弹什么没经历过?坐牢更是家常便饭。」孟克放大嗓门。「政治是丑陋无能的,社会是虚伪恶心的,它们弄垮了我们纯真无辜的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协的精神,永不妥协!」
慢慢地一些人围众过来。
孟克更起劲说:
「所以我们决定由社会、自我、文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归自然,纯洁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认识真正瞩于人天赋本能的爱与和平。」
「爱与和平!」有人高声附和。
他们后来才弄清楚,这群嬉皮上要举行月下婚礼,相爱的人头上带着花环,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没有世俗的法律约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参加典礼,在盛情难却下他们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洒满香香的花,嘴里喝着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这特殊少有的浪漫时光。
午夜过后,月亮隐到树梢间,天地阴暗得只余点点火光,有人醉了开始放浪形骸,御浩听过大麻和迷幻药种种的事,便拉着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也许甜酒喝多了,李蕾头昏昏的摸不着边际,躺在床上更如飘在云端,伸手可以摘到美丽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来喔,你会成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李家以你为荣,你的成就会胜过所有人,你将是我最伟大的英雄……」
她满脸酡红地中英文轮流说,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哗。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难以起身,华盛顿几日沸腾的血液,再经过我俩没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奋达到了最顶点。
当吻已不够满足时,那愈来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肤相亲中,李蕾全然放松没有抗拒,因为她想,御浩在紧要关头总会回到现实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这次她错了,御浩终究是血性青年,欲望太强烈时,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岁那年听到他的名字,十六岁在双方父母鼓励下交往,十九岁随他一起出国留学,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与他身心合一的相属感。
四个月之后,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们因路过,又回到小独木舟镇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们仍开心地在月下湖畔游玩,暂时忘掉世上烦忧顼事,回归到大自然里纯粹是花的孩子。
以后在伤心或艰难的岁月里,只要想到小独木舟镇的月夜,人间有此良辰美景,内心就有瞬间的平静。
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
第六章
有人告诉她,六月是最后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过程这么痛,不是从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爱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喷脉断身体裂成好几块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们的透明梦里不断倾注大水,淹没了玉米田和小麦田,森林也被饱含水份的大笔挥得失去形状。
「刚好划很小的小舟。」是谁在说话?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长的人影吗?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放手。
「时间到了就必需离开,彻底忘掉这里。」黑衣人说。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要走!」女孩在红色谷仓跪地哀求。
她还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着无情大水吞之毁之……如同桑塔亚纳写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九月才开学没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这次电话是通的,但从昨晚到现在铃铃声不停一直没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间套房敲门,希望搭同学的便车到波士顿。
自御浩投入保钓活动后,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总是李蕾想办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还觉得有趣,处处牵就支持他:四月华盛顿游行后情况并无大进展,她就渐渐不耐烦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劲来学会开车免得处处依赖人,这星期总算拿到驾照,想叫御浩陪着一起去挑车子,他人又不见了,这种日子何时结束呀?
李蕾在宿舍问了一圈,终于搭到去波士顿的便车。
御浩屋前的伞型树已由浓绿转为萎黄,秋风吹来叶子簌簌落下,正应着树后屋子灯火暗灭、失去春夏闹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复制钥匙,开门直接走上二楼御浩的房间,被褥床桌整整齐齐的空无一人,其他几个房间也一样。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学校没课,怎么一伙人集体失踪呢?
她呆了一会,快步走到隔壁几栋的一个香港学生住处敲门。
香港学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说:「啊,蕾丝莉,是妳呀!」
「杰利,御浩他们去哪里了?怎么整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她着急问。
「妳不知道吗?他们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参加什么『国是大会』的活动,昨天一大早好几辆车子浩浩荡荡出发哩!」
李蕾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御浩没告诉妳吗?」
「……有吧?也许我没注意听或漏接了电话,才搞不清状况,谢谢你……」这一刻还要顾面子,不许自己有狼狈无措的样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丢在这里了,连费心交代行踪都不肯。
安娜堡的国是大会,是以保钓组织的原批人马为基准,预计九月留学生们返回学校时再一次的大集合,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已非先前的钓鱼台问题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美国总统对中共解除禁运、国家安全顾问访问北京一连串事件后,国际气氛丕变,为台湾内外带来了空前的危机,联合国帝位岌岌不保,正统主权受到最大的挑战,未来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因时局艰困复杂且难测,八月底御浩去华盛顿接李蕾回学校时,佑显大哥还特别挪出时间和御浩谈话,再三警告不许再拖着小蕾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
御浩当时并没有辩驳,他明白在佑显大哥面前争什么都没用,只沉着冷静的回应,一度让李蕾以为他会收心写论文,不再管国家大事了。
结果一回到波士顿,各方朋友、信稿,电话又如潮水不断涌来,看得李蕾心烦心焦,不免又开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说的话吗?你是学生身分当以学业为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爱国可以,意愿表达就足够了,干嘛还管那么多?」
「妳大哥和我理念不同,妳很清楚我不会听他的话。」御浩说。
「我一点都不清楚,全被你们搞糊涂了,什么理念同不同的?他这么要求,也是为我们着想呀!」
「没有国家,又哪来的『我们』?」御浩严肃说:「今天国家屡遭羞辱的对待,我们身在海外看得最真切,对国际间的现实无情感受尤深,又有谁能冷漠以待、坐视不管呢?」
「管了又如何?你看钓鱼台,喊破了嘴,美国还是坚持要给日本,只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有用吗?」她反问。
「时间没有浪费,至少海外留学生已结合成一股力量,当力量愈来愈大时,必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他肯定说。
「我是看不出什么力量,倒是你论文进度严重落后。」她不知不觉学着大哥嘲讽的语气。「本来以为你可以专心学业了,偏又来个国是大会,没完没了的,说不定我硕士拿到了,你博士都还没念完,我们婚期是不是要无限延期呢?你给我的承诺又该怎么办?」
「妳就担心婚期的事,每天梦想着大房子吗?」他说得轻淡,却有重重的责备之意。「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惯以自己利益为先,升官发财为首要;一种惯以天下为己任,置个人小事于度外。妳现在清楚了吧?这就是妳我两家理念不同的地方,也造成我们对许多事物看法的分歧,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他是什么意思?批判她自私为己,连李家也一块骂下去了?
他们说过不吵架的,尤其这种话题必辩不过他,硬吵下去也灰头上脸不得善终。因此她假装有听没有懂,一意坚持说:
「无论如何,承诺就是承诺,结婚和大房子都是你欠我的,梦想有错吗?我从来没反对你爱国,你大可在波士顿写文章、打电话、接待朋友,但拜托别去安娜堡,至少你答应过大哥不再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不是吗?」
御浩愣了愣,知道她不想争吵,但也失去了沟通的可能,不由得轻叹说:
「妳放心,我不会再让妳涉入的,毕竟三小姐只适合安逸无忧的日子。」
他不再提安娜堡的事,她也粗心大意地以为说服他了,没想到他的不涉入,只针对不带她去的部份,他自己照常参加。
如此不告而别弃她于一旁,伤害比任何一件事都大,像心上轰然炸个洞,梦里某人放手的恐惧感又来了。
她想大哭又想骂人,但眼前偏没个出气的对象,只能闷烧炉般坐在屋子的前廊,呆望秋叶无抵抗地落下,任由椅子的断藤将皮肤刮出血痕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有太多人说他们不相配,但御浩始终如一,除了一些不能违拗的个人原则外,对她向来容让;而她对他也是初衷不改,即使不断有甜言蜜语的追求者,亦不曾动心。
是呀,他们多年的恋情是平顺到被人取笑单调乏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包括御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暗里有多么小心翼翼维护着呀--
光是在王李两家族间维持平衡,就够她昏头胀脑了!
有时候,为顾及家人不同的感受,她自然要表达一不想法,甚而发生争执,但褂浩若非坚持不可,她也一样牵就他,保钓的事不就如此吗?
他又怎么可以因她几句埋怨,就一声不响把她排除在外呢?
李蕾坐在藤椅上不知有多久,刮痕都凝成一条条细红,身心说不出的疲困。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是立刻见到御浩,将他们之间新生出的误解和隔阂迅速消除,心上的洞补平了,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呀!
嗯,她要快点订一张到安娜堡的机票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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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用力敲门,手都拍疼了,安娜堡这个大学城里,她只认识廖文煌一个人。
门咿呀地开了,廖文煌侵吞吞走出来,无言地瞪着她。
李蕾开不了口求问,只拼命探他身后老旧的木屋,屋内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御浩,她大声叫:「御浩!御浩--」
御浩没听到吗?怎么不回应?早知道不该让他来安娜堡,透过廖文煌找他又更糟糕,李蕾后悔死了,又喊着御浩,御浩--
突然一阵强光刺来,她忙将棉被盖在头上,这动作使她清醒,才发现是一场梦,更难过得想尖声大叫。
「三小姐午睡该起床了,晚宴三小时后开始,礼服鞋子都送来了,热咖啡在桌子上,我一会去放洗澡水。」银姨边拉窗帘边说,她是佑显大哥的管家。
「我不要参加晚宴,我只要自由。,李蕾嘟哝,把自己包得像蚕蛹。
「一小时后太太要盯妳梳发上妆,妳最好快点准备。」太太即佑显的妻子。银姨拉开李蕾脸上的棉被惊呼说:「又哭成两颗龙眼泡了,得找冰来敷才行!」
「我要自由,为什么没有人帮我?」她偏要哭,泪水猛滴下来。
「别!别!」银姨递上手绢说:「最近先生心情特不好,工作又累;太太正为孩子保母的事生气,三小姐可别再火上加油了,快去洗澡换衣服吧!」
李蕾一脸委靡地好想再睡下去,梦中至少还有机会见到御浩……而醒来时只能不停懊恼伤心,明明要去安娜堡,怎么变成华盛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