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隔天一早大哥就出现了,说爸妈从台北来要家庭小聚,她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因为长她十三岁的大哥向来很有权威,她不得不转飞华盛顿,也莫名其妙成了笼中鸟。
「抱歉用这种方式,但事情急迫,我不希望在学校哭哭啼啼的难看。」当李蕾发现受骗、并没有家庭小聚时,佑显开山见门说:「我和爸妈商量过了,妳暂时休学不回麻州,反正妳本来读硕士的意愿就不高,上学年缺课乱跑的也没好好念;如果妳想继续上学,华盛顿这儿也有不错的学校,妳转学过来,我也好就近照顾。」
「为什么?」简直青天霹雳,她强烈反弹说:「我不转学,我要回麻州!」
「爸妈不允许,妳回麻州,他们不付妳生活费和学费,妳也没辙。」
「那御浩怎么办?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这不是存心把我们分开吗?」
「就是要让你们暂时分开。」佑显没有否认?「御浩这一年来的表现令我们很失望,天天搞集会游行不务正业,佑钧都拿到博士了,他还遥遥无期在那儿闲晃,偏偏王家老太爷又百般纵容,告诉他要惹大麻烦了还不信。」
「惹什么大麻烦?御浩没事吧?」她紧张问。
「我不是才阻止妳去安娜堡吗?那个国是大会已有中共的人员潜伏,想借由留学生打击台北,根本去不得呀!」佑显又说:「御浩有自己一套想法,我们管不了,但把什么都不懂的妳拖下水就不应该了,妳是李家的女儿,我们当然要保护妳,也等于是保护李家。」
李蕾满脸惊愕,大哥句句皆重话,根本无从抗辩,她慌乱说:
「御浩并没有拖我下水,他也不让我去呀……休学的事也该和御浩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么?妳又不是王家的媳妇,婚都没订,一切还是爸妈作主。」佑显说:「等御浩把身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都没有问题了,他又好好当单纯的学生时,妳再去找他也不迟。」
「总不会连电话都不能打吧?」她快哭了。
「最好都不要,暂时分开,也是给你们双方冷静思考的机会。」
「太过份了吧,这是二十世纪民主时代耶--」她很小的时候大哥就离家求学,两人并不亲,她比较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乱吵,但此刻也忍不住失控。
「小蕾,我们对妳也很失望,妳知道吗?」佑显声音中有浓浓的警告意味。「那么多年来妳不但治不了御浩,反而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我们所乐意见到的,李家要的是强势的一方,而不是懦弱的一方--我们正考虑或许御浩并不适合妳,或许妳该学学佑钧的理智分手,趁这段时间自己多想想吧!」
不适合?以前拼命撮合,七年之后才说不适合,人又不是冰冷的机器,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她毫无保留交子御浩的身心感情又算什么呢?
难道佑钧,培雯分手,她和御浩也非散不可吗?
她头痛极了,如果御浩在就好了,他会把所有事分析得清清楚楚,一项项耐心地说给她听,她好想他好想他呀--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完全没他的消息,李蕾相信他一定有找过她,但都被大哥挡驾在外了。
她也想过逃脱的可能,但美国不比台湾,位于郊区的房子地广人稀,没有车等于没有脚,要怎么逃?
况且护照、驾照、学生证各种资料都在大哥那儿,又能逃多远呢?
有时太难受了,打长途电话回台湾闹爸妈和大姊,隔着洋他们心肠似乎狠硬多了,不再吃她撒泼啼哭那一套,常常直接就断线。
「王家现在并不好,御浩大伯除了大使的职务,御浩爸爸给贬了官,加上御浩在美国的事,这敏感时刻谁都怕被牵连,妳就乖乖听大哥的话,等事情过去再说吧!」大姊反复最多就是这些。
要等多久呢--原本跟上他脚步就很辛苦了,心上的新洞也还没有补平,随着逐日拉长的分离,误解和隔阂愈来愈大,万一成了危崖鸿沟,会不会哪天再跨不过去了?
担心呀……咕噜咕噜……她鼻子差点呛到,才想起自己正泡在浴缸里。
如果把脸淹到水里,呛昏了紧急送医,说不定医院里还更有机会联络到御浩吧……她真的准备执行时,大嫂在外面敲门说:
「小蕾好了吗?该化妆了。」
「我真的很不舒服,头晕想吐的,能不能不参加?」李蕾回说。
「最好参加,妳大哥怕妳无聊,临时还请了孙思达,你们是老同学了,见了面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才怪,别更沮丧就不错了……且慢!李蕾灵光一闪,孙思达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也许有可利用之处……她踏出浴缸,脑袋又迅速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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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华盛顿还没有北方的冷意,御浩先在机场打了一通电话。
计程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他随手拿起一份英文报纸,角落刚好有一篇关于十月二十五日台湾退出联合国的时事评论。
众多小国喧嚣,主要大国政策改变,尤其美国与中共交好后,台北政府见大势已去,为维护创立国之一的尊严,以悲愤之心,率先宣布退出联合国,不等被驱逐的羞辱。
胜者痛笑,败着黯然,这则新闻也许很快会被世人遗忘,但对千万岛民而言是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他们的命运被深深影响着,却没有人在乎。
自从安娜堡之行后,这两个月来御浩心境苍老许多。
国是大会完全超出控制之外,一群人说北京已被国际认可为唯一中国,极力主张统一;一群人仍坚持台北为正统,义愤填膺泪声俱下,场面几度十分火爆。
眼看着保钓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反目成仇,气氛由热烈到敌对到冷漠,期望中留学生结合成的那股美好力量,顿时碎成惨不忍睹的千万片。
感觉就好像努力以理想和热情盖成一栋美丽的房子,一个大浪打来就寸片不留,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沙丘城堡。
那充满理念远景,以为或许能载入史册的「一九七一年新青年运动」,就在他眼前崩决流产了……
他突然很想念小蕾,一路马不停蹄地回波士顿只想快快见到她,任她泼怒娇嗔都可以,但万万没想到面对的却是她休学的消息--
御浩傻了眼,难道就因他静悄悄到安娜堡,她也没得商量来个不告而别吗?
不!这不像小蕾的个性,她生气时宁可当面指骂,也不会闷声不响走掉呀!
打了几通电话到华盛顿,才终于联络到佑显大哥。
「是我到麻州硬把带她回来的,她正要坐飞机去安娜堡找你,你说她糊不糊涂?」佑显坦承,没几句就转到安娜堡。「听说国是大会差点成了投共大会,是真的吗?」
「也有很多人为台北政府说话。」听到小蕾曾要找他,御浩心揪了一下。
「现在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你千万别再蹚浑水了,也最好向你爷爷和父亲报告一声,免得他们担忧。」佑显毕竟看着御浩长大,还是关心。
「我会的。」他问:「小蕾还好吧?」
「还不错,她正准备下学期转到华盛顿附近的学校。」
「她不回麻州了吗?」御浩急了。
彷佛在思考如何开口,佑显停一会才说:
「我已经和小蕾谈过了,你们过去一年来学业和生活都乱糟糟的,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两人专心打理自己的事情,对彼此都比较好吧!」
「都是我的错,不怪小蕾。」
「她也有错,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
「我可不可以和小蕾说句话?」御浩恳求。
「最好不要,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目前的状况,你了解她的脾气,一闹起来又是没完没了。」佑显说:「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学业吧?现在小蕾先由我来照顾,你可以无后顾之忧好好写论文,等一切恢复正常了,你再来找她也不迟,我的话你明白吧?」
怎会不明白?这些话表面上听起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实际上已隐含对他做李家女婿资格的疑虑,他们等于把小蕾「收」回去了。
好像他们曾经「送」他一份礼物--不是吗?小女孩李蕾像漂亮的洋娃娃,少女李蕾像慵懒可爱的猫咪,淑女小蕾如精致的瓷器,但他都不曾真正珍惜过,总视为理所当然,直到快失去了才感觉那无法形容的痛。
他想把小蕾「要」回来,但已失去了立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一连串事件,只让人有愈来愈深的无力感。
有人失踪了说是回归大陆,有人被联邦警察约谈,
有人签证出问题而被迫离开学校,有人赖以维生的奖学金被取消了。
有夫妻为保钓而离婚,有情侣为退出联合国而分手。
在充满变数的校园里,他和小蕾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段悲喜剧而已……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是心灰意冷的,他试图将过去拥有的一寸寸再筑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曾是前程似锦天之骄子的他似乎不再受恩顾,世界也不再以笑脸善待他。
这样的灰冷直到邮差送来两封信,才彷佛乌云散去光明乍现般,令他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信是分别写在两家餐厅纸巾上的,英文字句短促且零乱,内容是:
浩,我必需见你,无论如何请到DC来,我恨分离,想你的蕾丝莉。
浩,收到信请立刻到DC来,我不愿分开,非常想念你,蕾丝莉。
呵!是他久违的小蕾--
DC华盛顿,猜是家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联络,她出去用餐时偷偷写成、再拜托好心人寄出,必要时她仍很古怪灵精的。
御浩直想仰天长啸一番,那样狂喜妙会是与小蕾交任多年所从未曾有过的;不必名笺妙文,仅仅是两张粗制的纸巾、几个歪斜的字、最浅短的句子,就让他反复读着不忍释手,也改变了他整个季节低落的情绪。
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吗?总在分离后才显出它猛水烈火般的威力吗?
无论如何,那力量紧紧如魅召唤他,再不管李家的约束阻挠、自身的祸福末卜,有信为凭,他非见上她一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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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到李家是下午三点,因为御浩事先联络过,佑显已在门口迎客,带他穿过玄关、客厅、长廊,来到后面的书房,大院深宅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星期六孩子们都有活动,太太带出去了。」佑显似在解释。「你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见小蕾,我吓了一跳,不是才说好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吗?」
「是小蕾说必需见我。」御浩拿出那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小蕾为什么用纸巾寄给我,但这的确是她写的没有错,口气似乎非常紧急,所以我非来看看不可。」
佑显仔细看了一遍,纸巾角印有餐厅的名字。唉,这个任性小蕾!
难怪她忽然对孙思达兴趣高昂起来,吃饭跳舞看电影来者不拒,原本还惊叹她超强的调适能力,能如此迅速将御浩丢到脑后,没想到私下来阴的这一招。
如果遂了她的心愿,让这两个人见面,由麻州骗她回来的一番苦心就前功尽弃了,只怕到时又是一堆收不完的烂摊子。
小蕾糊涂、御浩昏头,他这大哥可不能心软。
「嗯,这是小蕾九月刚来写的,她那时的确吵得厉害,一直说要见你,我曾带她到这两家餐厅吃过饭。」佑显撒了谎。「但她现在习惯了,也很久没吵了,今天还跟孙思达去逛街看电影,所以不在家……她孩子性重,一有得玩什么烦恼都忘记,你真的不必把两个月前的小纸条当真。」
御浩知道佑显这一关难过,眼前的他代表着整个李氏家族的意见,如一堵坚固厚实穿不透的高墙。
「无论小蕾什么时候写的,我都要见她。」御浩只能坚持到底。
「先不提小蕾,反正她此刻人不在。」佑显换个主题说:「谈谈你吧!你论文做得怎么样了?回学校后事情还顺利吗?」
「还可以。」御浩迟疑一会,还是照实说:「我可能会转学,教授已把我的论文交给别人做了……这也没什么,佑钧不也转过学吗?顶多耽误一年时间。」
「据我所知,事情还不止如此吧!」佑显又接下去。「最近大使馆处理了很多案件,都是你们保钓那些学生,想转学也转不成,签证、奖学金都出了问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好后悔,大家都会想办法解决的。」御浩不愿多谈。
「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学生转不成学,失去合法居留的学生身分,要回台湾也回不去,岂不变成流浪街头的黑户了?」
「台湾回不去?怎么会呢?」御浩不懂了。
「还不是你们闹得太凶,竟然闹到有人去投共,台北方面已经开始审查这一年来所有参加政治活动的留学生,列出了观察名单……」
「观察名单?」御浩脸色微变。
「就是俗称的黑名单,以后出入境要受到特别的监视和管控,严重者取消国籍护照的都有可能。」
「但我们当中大部份都是单纯的学生,参加保钓也只是单纯的爱国热情,为了爱国而受罚也未免太荒谬了吧?」御浩无法置信,深感不平说。
「你是当然很单纯,但混水摸鱼的危险份子也不少,特别又碰到台湾被逼退联合国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佑显说:「我只能告诉你,审查对象只会多不会少,过程也会拖拖拉拉地从几个月到几年,困扰肯定有,甚至暂时回不了台湾,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御浩不再言语。他终于明白近来处处碰壁的主要原因了,原来有观察名单在后面操纵,连打电话回台湾都有人窃听、家人也欲言又止,他这天之骄子已成了被打入泥淖的黑脸人物了!
「这种复杂的情况下,你还要见小蕾吗?」佑显问得轻,却击得重。
御浩把那两张纸巾信折了又开、开了又折,像哑掉了嗓子没有回答。
「你见小蕾至多两种结果,第一,她跟你走,但你很了解她的个性,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没吃过一天苦,你有把握照顾好她吗?」佑显继续分析说:「第二,她不跟你走,已习惯目前的生活了,那么,见面除了徒增她的烦恼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被感情遮掩,就事论事回答的话:
第一,很难想象小蕾能过吃苦受累的日子,怕到最后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