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突然传来御浩低沉的声音,李蕾吓一大跳,不知他听了多少,脑筋速转着要如何解释这个场面。
她尚未回过神,袁克宏已激动开口说:
「是你!那位红毯上李家三小姐的钦定男朋友……我猜你应该听过那可笑的『李氏婚姻守则』吧!他们李家女儿,非名利富贵不嫁,不懂情也不懂义,一个个都是冷酷心肠的女人……你有足够的财富地位吗?如果没有,小心被踢到十万八千里远,永世不得超生!」
「你喝醉了!」御浩扶住他说:「我们到外面吹吹凉风,人会清醒些。」
袁克宏顺着御浩的手,瞥见他佩戴的腕表和袖扣,都是昂贵质佳的名流货,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
「哦--抱歉,是我错看了!你当然是他们一伙的,都是吃香喝辣、目中无人的权贵阶级,和我这穷飞官不同,才被允许出现在婚宴上。但我告诉你,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哪天你没名没利身上一文不值了,李三小姐将立刻走人,弃你如敝屣--别看她年纪小,她的狡猾势利此起她两个姊姊,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袁大哥--」李蕾脸胀得通红,想阻止他再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
「三小姐,妳也别得意太久,所谓风水轮流转,要哪天李家失势落败了,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有谁再娇、谁再宠?只怕如粪水污泥,丢到马路上也没人要捡……」袁克宏情绪失控,愈说愈离谱。
李蕾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羞辱,从被「呸」的小黄毛丫头、到狡猾势利的李三小姐、到马路旁的粪水污泥……她的脸由红转白,所有的机巧伶俐都没有了,彷佛被诅咒罩住,无法正常反应。
素来出了名涵养绝佳的御浩,此时面色冷峻,抓住袁克宏的手说:
「你做得太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冤有头债有主,谁负你的感情就找谁去骂,没必要拿人家的妹妹出气!」
他将袁克宏拉出饭店大门,李蕾有点傻眼,即使是打破头缝八针的那次,也没见过他发脾气。
御浩回到长桌旁时,她正愣愣坐在椅子上,几撮发丝垂落耳旁,美丽的妆扮也掩不住那掉了一半魂的奄奄乏力。
这景象似曾相识,两年前她误伤他后,在三轮车上也曾短暂出现此等脆弱神情,彷佛她一下忘了自己是谁,戒备的盔甲消失,刺人的锐角不在,只剩一个清秀略带精致的女生,如薄透的玉瓷般一失手便会碎掉。
爱懒偎在母亲姊姊身旁的李蕾,今日能为所欲为地颐指气使,全仗家庭的富贵权势;若真的失去庇荫,流落在街头,没有一技之长的她,如袁克宏说的,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吧?
而她对危机却一无所知……这样骄慢和脆弱的极大反差,让御浩有种奇怪的心疼感,他不自觉以温柔的语气说:
「进去吃个饭吧,酒席已快结东,妳什么都没吃,一定饿坏了。」
; 她发现有旁人在场又瞬间武装起来,像珠蚌合闭硬壳,护住最柔软的部份。
「我不饿,我必需守在这里以防袁克宏回来。」她不领情。
「我已经叫一辆三轮车送他回家,他不会再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我不能让他破坏二姊的婚礼。」她说。
「破坏一下又何妨呢?」御浩忍不住说:「妳二姊在这件事上的确负了人家的感情,受害者发泄内心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无论如何,她是我二姊,我就得护她,站在她这一边。」她坚持。
御浩又再次领教这位小姐的固执了,上回是不明理由的死不认错,这回却为了维护姊姊连饭也不吃……虽然有些是非下分,但他不想和她争,只耐心说:
「好吧!妳要守就守,我去端些菜出来给妳吃。」
他端菜给她?仅是表面的客套话吧,李蕾耳朵听着,并末当真。
十分钟后,当他端着盛满食物的盘碗出现时,她露出讶惊的表情。
「吃吧,我陪妳。」他坐下来说。
他今天怎么殷勤起来了?是尽男傧相的照应职责吗?她由惊讶转成怀疑。
「总不能看个傻傻维护姊姊的人饿肚子吧?」他说。
该感动吗?但他难得的好意,不尽情享受太可惜了!因此在大宴宾客的场合向来没什么胃口的李蕾,挑了边上的一碗汤圆甜点。
「廖伯母说妳小时候最爱吃汤圆,果然是真的。」御浩说:「廖伯母就是在妳家工作过的阿春嫂--她还说妳特别怪,不吃里头包馅的,偏爱无馅的,而且还是加葱酥青菜的咸汤圆,像本省人口味。」
「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李蕾知道御浩和小哥常与廖文煌来往。「你们整天没事做,老在背后谈我干嘛?」
「是廖伯母爱谈,不是我。」他连忙澄清。「她也很有意思,自两年前在医院碰过后,就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每看到我就小小姐的讲个不停,告诉她佑钧才是妳哥哥,她反而记不住。廖文煌说这几年她常生病,记性差了很多。」
「阿春嫂身体不好吗?」李蕾问。
「嗯,前阵子还开刀。」御浩突然有个主意。「妳想不想去看她呢?她见到妳一定非常高兴。」
「呃……我不知道阿春嫂住哪里……」她并无此念头。
「我带妳去。」他微笑说。
「就我们两个吗?」她脱口而出。
「妳要找佑钧和培雯也可以,就怕他们对探不相干人的病没兴趣。」
这算单独约会吗?尽管是以探阿春嫂之名--但至少是他主动提出的。
她可想象母亲和姊姊们的反应,必是喜孜孜地说:快去!快去!王御浩终于对妳表现出兴趣了,管他去哪儿,点头同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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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有布棚和桌椅的水饺店,再穿过几条窜着野狗的巷子,歪歪斜斜的大片矮屋里,聚集着另一批到台北打拼的乡下人。
这地方使李蕾想起曾去过一次的伍涵娟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法辨出是否同一个地点,贫民区总看起来差不多。
她坐在廖家老旧的藤椅上,矮几放着瓜果和特别煮的葱酥茼莴咸汤圆,还有她买的金红纸包的糕饼礼盒。
邻居闲杂人等在门口挤成一堆,为的是对深宅大院千金小姐的好奇。
「知道我生病了就来看我,以前我疼她的情份,她都记得,很感心呀!」阿春兴奋得逢人就说,毫不隐藏得意之色。
「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生得有够美,皮肤粉嫩成那款……」三拈六婆们吱吱喳喳说。
一旁站着的文煌走过去,边向邻居们致歉,边把门窗关上,再对母亲说:
「李小姐来者是客,不是演野台戏给人看的。」
屋子因门的关闭而更暗小,阴湿的气味更浓重,阿春团团转地要李蕾和御浩吃点心,又笑得合不拢嘴地把咸汤圆的往事再说一遍。
李蕾对狭暗的环境颇不自在,幸好对阿春还有来自童年的亲切感,小心不皱眉头,还能摆出微笑来应对。
她不时瞄向御浩,他坦然自在,到哪儿都是沉稳练达的模样;反观廖文煌,即使在自己家也是姿态紧张,眼镜后的眼神闪烁,是不欢迎她来吗?
门外「吱」了一声,有个戴斗笠挂毛巾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外面停了一辆三轮车,阿春介绍是她丈夫,池拘谨地打招呼。
「新杂志来了吗?」廖文煌问父亲。
中年汉子点点头后,不但廖文煌出去搬杂志,御浩也跟着去帮忙。
「我先生拉三轮车外,还每个月送报纸、书本、杂志来赚外快,文煌他们兄弟爱看书,有时拿剩的回来读,省下很多钱。」阿春解释那几个男生来来去去的行为,又笑瞇瞇说:「不要管他们了……看看妳喔,一年年长大,比妳大姊二姊更漂亮,那位王先生少年英俊,当夫婿会很幸福喔!」
李蕾愣了愣,才悟到王先生就是御浩,否认太费力了,便转移话题说:
「我听阿娥说过,以前妳离开我们家时心里很难过。当年我还小,什么都不清楚,很多事也都忘了。」
「我也忘了,早就不难过了,后来我表妹阿好介绍我到邱院长家工作,还比较轻松哩!可惜他家就只有三个儿子,没像妳一样可爱的小女孩。」阿春自己也生三个男孩,特别疼爱女娃儿。
她们谈着邱家女主人、也是教过李蕾的朱惜悔老师,阿春丈夫在屋后叫:
「来一下好不好?我们找不到绑书的绳子。」
「我去一会就来!」阿春失陪地说。
剩下李蕾一个人了,连御浩也不在。一只灰色壁虎忽然由藤椅边的墙角缝爬出,她吓得站起来,直走到木桌旁,差点撞到方才搬进的一迭杂志。
封面是手绘的台湾地图,标题印的几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世交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偶尔在饭局中还会碰到。
她随手翻开几页,便被里面激烈的批判言论吓到了,什么专制独裁、司法黑暗、太子党、特务组织……那些和蔼可亲的长辈们全成了祸国殃民的大罪人……
天呀,这是哪种杂志?御浩也看这些文章吗?
太震惊了!冷不防有人过来取走她手中的杂志,正是御浩。
「要走了吗?」他若无其事问。
「嗯,是该走了,我们去向阿春嫂告辞吧!」她也不动声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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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浩一直等李蕾间杂志的事,但她并未提起,表情和态度都很正常……有点令人纳闷,她不是文盲,不会连那些文字的涵义都看不懂吧?
秋老虎余威下,到塯公圳附近已走出汗来了,李蕾说要吃冰淇淋。
那时的冰淇淋店算是高价位的消费,里面布置雅丽,有服务生领位,客人并不多,以他们两人的经济能力自是没问题。
御浩点了香蕉船,李蕾点了巧克力圣代,都是这家店有名的。
她吃得专心极了,红樱桃、碎核桃、碎杏仁、鲜奶油?巧克力、冰淇淋一匙匙按顺序来,动作细巧得没一丝紊乱,看得出训练有素。
少有如此安静且单独面对面的机会,御浩发现她的学生发式削薄,额前微微卷个小刘海,与一般规矩的高中女孩不同。
「你不想吃巧克力,就给我吧!」李蕾见他几乎都没动说。
他依言挪了浅褐色的一球过去,并笑说:「女孩子就特别爱吃巧克力。」
「你常和女生在冰淇淋店约会吗?」她优雅地举起小汤匙。
「我们比较常去咖啡厅。」他表情正经说。
「你有女朋友了,对不对?」意思是冰淇淋店幼稚吗?
「妳说的若是女性朋友,我有不少。」他回答。
「我说的是真正的女朋友,像我小哥和培雯姐那种交往中的情侣。」李蕾挑得更明。「我小哥说你在学校很有女生缘,一定很容易找到女朋友吧!」
「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吧--」他放下汤匙,看着她说:「读大学的女生凤毛辚角,每个人都是花了许多心力来念书的。如果男女同学一对一的情投意合,谈个单纯的恋爱也无妨;就怕几个同时喜欢一个,形成多角恋爱的麻烦局面,就会妨碍到课业,反而失去了到大学读书的目的。我很敬佩那些女同学,不想制造困扰,所以不在她们之中交女朋友。」
这差不多算第一次御浩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而且是这么奇怪的论调,逻辑冷硬到不似他平日温文随和的作风,反而像刚才杂志中那些硬梆梆的文字。
爱情可以那么理智吗?
因为长时间专注他的话,李蕾也发现他的双眉浓齐,眼睛清亮幽邃,双褶皮深深箝着,睫毛密长微卷;一向来都知道他是人见人夸的英俊,但也不曾如此细究,那种男性阳刚气扑面而来令她心跳不禁加快。
「嗯,我不懂你的讲法。」为了掩饰,她用十六岁的天真无邪说。
「其实妳小哥也曾面对类似的状况,结果妳也知道了,他干脆找培雯,一个校外女生当女朋友,就天下太平了!」他半开玩笑说:「最近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有样学样,找个校外女朋友,看来看去就妳最适合了。」
差点噎到,有没有听错呀?她顺着口里的冰气冷冷说:
「我才不当你的女朋友,你太老了!」
「太老?我才大妳四岁而已。」他摆出惊诧的表情。「佑钧大培雯三岁,也不曾有过问题呀!」
「那不同!佑钧和培雯都是大学生,距离很接近;我是高中生,和你相差远了,怎么都凑不上一块。」她回答。
「咦?这和佑钧告诉我的不一样呀!」御浩扬扬眉。「他当说妳家人都很喜欢我,一心想拉拢我当你们李家的女婿;我们常有四人同行,也公开当了成对的男女傧相,不就是要凑成一对吗?
若不是李蕾的社交基本功够强,恐怕早就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有必要这么直言不讳吗?尽管这是李家所乐见的,但李蕾毕竟年轻,脸皮总是薄的。
「无论如何,我太小了,你想找个高中生当你女朋友,开开玩笑可以,若要当真,是说服不了别人的。」她说。
「妳似乎很喜欢说『无论如何』四个字,彷佛天塌下来了妳什么都不管的依然故我。」他继续逗弄她说:「无论如何,妳总会上大学,非常快的就和我很接近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倨傲不理人,她盯着冰淇淋,一副要专心吃完而他人莫扰的样子。门口突然有些点骚动,转移了御浩的注意力?
原来,这高级消费店大部份人是进不来的,但常有克制不了好奇心的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眼务生常要出去驱赶。
李蕾不经心地往外一瞥,骑楼下站着一个女孩,侧面看来像伍涵娟,旁边那男孩很清楚是叶承熙。
她能很快认出他们,是因为去年圣诞节才在「明心育幼院」见过。
他们两个人似在讨论,偶尔看一眼冰淇淋店,大概是想进来尝尝口味又苦于钱不够吧?真可怜,花一点钱也要犹豫半天,就由她来招呼请客,也算尽点老同学的情谊。
李蕾向御浩说声对不起,穿过桌子走到门外,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怎么了?」她回桌时,御浩问。
「我刚才看到两个小学同学,他们很穷,住在贫民区里,可能想吃冰淇淋又没有钱……我打算请他们,出去看人又不见了。」
「哦?妳怎么会有贫民区的同学呢?」
「我那爱嚼舌的小哥没告诉你吗?」她说:「我十岁以前,爸妈一不小心让我念了公立小学,他们现在还很懊悔呢!」
「有什么好懊悔的?我还希望自己小学就念公立学校,而不是到高中才有机会进入公众系统。」碰到这话题,他收起惹逗的玩笑表情,正色说:「到公立学校才能接触到各阶层的人,了解多样的想法,而不是活在封闭的小圈圈中,对外面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私己往往走向孤立衰弱,公众才是融入壮大,我们父母那一代的观念很多都需要调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