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竹低著头,脸色比他更难看。
她的心情太烦乱,坏事接睡而至,打乱她本就虚浮不稳的步伐。
先是雯君的事,然後因为一时冲动,她得罪了一位自己视若亲人的重要长辈。明知对方只是情绪不稳,并非有意怪罪,但自己不懂体谅反而恶言相向。
她已不是三岁幼儿,却学不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也学不会规画自己的人生。
连续剧即将结束,先别说未来如何,眼前她已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
回忆起来,自己的编剧生涯是否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
这二十六年来,无论事业或人际关系她皆一无所成。她的人生就像一个烤焦的蛋糕,面目全非,连自己都嫌弃。
太多的沮丧,完全超过她的负荷,几乎要将她击垮。她知道自己必须停止让这样的消极继续啃噬心神,也自认能独力振作起来,只是需要时间。
而在这最低潮的时刻,她尚未准备好面对任何人,他为何要出现?
她不想让人见到自己现在这副德性,尤其是他。
见他迟迟不动,她伸手推他到门前,暴躁地喊:「你干嘛老是不请自来!?这里不欢迎你!出去,否则我要报警了!」
徐谦眉头纠结,她的样子这么不对劲,他怎能走。
「你报警我也不会走的。」他转过身,突然伸臂环抱住她。
「别碰我!」她彷佛被触到痛处,挣扎起来。
「嘘……」他伸手轻抚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失控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知道吗?」
终於,她渐渐安静下来,然後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难以制止地发起抖来。
而他只是很温柔地拥著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你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挑这种时候出现。」她嗓音沙哑。「我不喜欢这样。」
「但是我喜欢。」他靠在她耳边柔声道:「给我个机会,让我安慰你,好吗?」
她抿紧唇,眼眶酸酸涩涩,像泪意,但她绝不哭。他太过温暖的怀抱使一股深沉的疲惫自心底涌上,她逸出叹息。
「我好累。」
「累就休息吧。」他将她带至沙发边,让她躺下。
他轻柔的动作使她喉头紧缩,说不出话来。
「好好睡一觉,把心里的烦恼全睡光,嗯?」
「……你的口吻像在哄小孩睡觉。」
他笑著摇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会唱摇篮曲。」
她的唇微微牵动一下,过了很久,说道:「很晚了,你回去吧……我没事了。」
他凝视她,伸手轻抚她的脸。「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多希望你开口要我留下。别在我面前逞强,好吗?」
她胸口一紧,别过头,就算被他说中实情也不愿承认。
她不是只在他面前逞强。每逢不顺,她都告诉自己,至少她还能逞强,情况并非那么槽,然後再重新站起来。她很坚强,不用谁来安慰,她一直如此自信。
但他的温柔超出她所能承受,突破她禁人刺探的防线。
第一次,她想,或许她真的可以在他面前完全卸下武装。
因为她早已确定,这个男人值得自己信赖。
「希望你能明白,我很愿意听你倾诉任何事。」他说。
「那些糟糕事没人会想知道的。」她发现自己连苦笑都做不到。「连我自己都巴不得忘掉。」
「我想知道。」
他坚定的声音让她有片刻难以成言,然後轻声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很糟糕……根本是一团乱。」
接下来,她不大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将心里过分沉重的压力化为字句,零零碎碎倾倒而出。或许他无法听懂,但光说出来就奇异地让她舒畅许多,压据胸口的大石被一点一点缓慢辗碎。
最後,她讲得累了,慢慢收了口,感到睡意渐浓。
见她困顿的模样,他柔声道:「很晚了,睡吧。」
她闭上眼,因为他的陪伴,心情已平静许多。
「说出来感觉好多了吧?国王的驴耳朵不止是个故事而已。」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当个任性点的女友。以後让我当你的那口井。」
她微微一笑。「不如我当国王,你当理发师。」
「未尝不可。」
她故意冷声道:「那你该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是绝对机密,若胆敢让第三人知道,格杀勿论。」
「遵命。」很高兴她稍微恢复精神,他俯身在她唇上一吻,低声道:「女王陛下,这是一个晚安吻。」
她睁眼看他,浅浅扬唇。「男朋友,我想听摇篮曲。」是他说要她当个任性点的女友的,这点小小要求不为过吧?
「啊,这可比守口如瓶还困难。」他沉重叹息,抚著下巴想了好半天,最後很没用地举手示降。「不是藏私,摇篮曲我真的不会。不如唱点别的?」
她睨他。「你会什么别的?」
「很多。例如……男朋友唱给女朋友听的歌。」含笑说完,他迳自开唱。
这男人的歌声跟他的人一样迷人,她早就知道,却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闭上眼,黑暗中,聆听他低低唱完一首又一首的情歌,如丝缎般的嗓音拂过耳际,比春风还暖和舒适,抚慰心底最深处。
那夜,她胸口中狂肆飞扬的恼人尘埃在歌声中一一落定;她并未察觉,即使身在梦中,自己也未曾停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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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玫瑰点缀著满天星,这是雯君最锺情的搭配。
苏曼竹怀抱一束花,站在病房前,却没有立刻入内。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或许因为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雯君。
她怕一见到雯君就会控制不住开始责骂,但她不能那么做;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该安慰雯君才对,毕竟她已自食恶果。
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保持理性,她敲门进入病房。
洁白的病床上,王雯君静静躺著,双目紧闭,面色十分憔悴。
她将花插入一旁的花瓶,空气顿时染上淡淡花香。然後,她在病床边站定,定定地注视那张睡颜良久,最後开口道:「打算装睡到我离开为止吗?」
床上的人动了动,缓缓睁眼,怯怯看向她。「曼、曼竹……」
苏曼竹拉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看来你知道我会来。」
王雯君低声嗫嚅:「因为我妈刚来过……」除了她们两人,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来。
苏曼竹瞄眼床头的矮柜,上头摆著个保温壶,里头想必装著补品。她不禁庆幸自己晚来一步,得以与王母错开,因为她实在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
见她一直不说话,王雯君头垂得更低。「曼竹……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曼竹淡淡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王雯君咬紧唇,双手不安地揪著身前被单。「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时我、我是真的忘了要避孕……我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老调次次重弹,最後再一句「我下次不敢了」,但将来绝对会旧病复发!苏曼竹气往上冲,双拳紧握,克制自己不上前抓住她肩膀用力摇醒她。
她终於发现自己为何无法试著去安慰她……因为她已被伤透了心。
她的愤怒,她的沉痛,皆为伤心。是不是她惯於披负在外的盔甲让她觉得自己无坚不摧、无心可伤,才会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罔顾自己的关心和告诫?
真的很累了,这么多年下来。
她毕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不能永远看顾著别人。
不如就这么放手吧。她已无力再管。
「不用跟我解释。我说过了,你是个成年人,要学著为自己负责。」
她平淡的神情让王雯君一阵莫名心慌,窘迫地解释:「我不是自己乱吃药的!我有去看医生,因为怀孕七周内可以药物流产,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後会变成这样……」
苏曼竹没说话,或者该说是无话可说。就算事实诚如她所言,那又如何?终究有因才有果。
「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吧。」她起身欲行。
王雯君深感惶恐,伸手拉住她衣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曼竹!你,你别这样啊!我——我请你吃卤味好不好?」
苏曼竹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要走了。」
「等等,再陪我一下!」王雯君紧抓著她不放,抬脸哀求,泪水不小心盈眶而出,她赶紧伸出空著的手胡乱抹去,用力挤出笑容。「哭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没有哭。」
她的模样使过往回忆忽然在苏曼竹脑中运转起来。
从小雯君就爱缠著自己,有时她嫌烦,偏偏她又像块牛皮糖似怎么也甩不开,总是边抹著眼泪边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跑,所以常因为视线模糊而跌得满身是伤。
小学那次,她写情书被对方恶意公开,受尽嘲笑,也只会哭著来找自己。
当时她厉声训道:「哭有什么用!?就会哭!每天哭哭啼啼,看了心烦!」
那次之後,雯君学会强颜欢笑,有好一段日子都不敢在自己面前哭,就算不小心掉了泪也赶快抹掉,嘴里含糊地说:「哭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没有哭。」
有一天,她终於看不下去,没好气地要她别再憋哭,免得那副不哭不笑的德性让人看了心里更不舒服。
雯君笑咪咪地点头,抱住自己甜声说:「曼竹、曼竹,我最喜欢你了!最最最最最喜欢!比喜欢任何人都喜欢喔!」
直到长大,她爱撒娇的习惯仍没变,开口闭口最喜欢、最喜欢,半点也不害臊。
由上望著她的发顶,苏曼竹抿紧唇,心脏忽然一阵紧绞,胸口酸得奇怪。
「曼竹,你怎么处罚我都好,拜托别不理我……」王雯君在她怀中用力吸著鼻子,最终难以忍耐地泣不成声。「那时候好痛好难过……我好怕,以为自己会死掉……就算没死,如、如果不能生小孩了怎么办?我说好将来生了小孩要请你当乾妈的……以前妈妈老是说,女孩子的身体是宝物,是、是我没好好珍惜……我觉得自己太差劲,所以没脸告诉你……我、我真的很後悔……呜呜呜……」
见她哭得凄惨,苏曼竹叹了口气,狠不下心视若无睹,伸手轻拍她的背。
小孩一定要碰到火才知道烫,或许人真要亲身受到伤害才懂得悔悟。
她能再相信她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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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谦并不晓得王雯君的病因,只以为她因身体不适而住院,因此这几天他没有顾忌,晚上常到苏曼竹家里打扰……或者该说是去为她备餐。知道她三餐经常不正常又不健康,他会买些外食或自己做些简单的饭菜带给她。
当她在房内闷头赶稿时,他会在客厅陪金毛狮王玩,有时则阅读自己带来的读物或资料,偶尔也不忘充当按摩师,替她驱除疲累。
被人好生伺候著,苏曼竹的效率当然有进步,但对於最重要的结局却依然缺乏具体构想。
萤幕上,滑鼠游标在页面上闪烁已超过十分钟,她却仍挤不出一个字。
终於决定小歇片刻,她走出房门,见到徐谦正拿了个狗玩具逗金毛狮王。
听到开门声,他抬头看她,微微一笑。「休息了?」
「只有昂贵的十分钟。」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撑著下巴看他,摇头叹息,羡慕他还有时间跟狗培养感情。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她趴在沙发上垂死。「有,如果你能告诉我什么结局最完美的话。」
「那很遗憾,我帮不上忙。」他走到她身边坐下,轻抚她披散在沙发上的长发。「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她皱眉按著额头。「我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板的想法,观众的想法。」
「你老板怎么说?」
「他说他相信我的能力,随我高兴自由发挥。」她撇嘴轻哼。「直译就是:自己想办法搞定。」
「既然他这么说,那何不自由发挥?你是编剧,这是你编的戏剧,临到结尾难道还不能小小任性一下?」
「你天真得教我惊讶。」她有气无力地道:「我当然能任性,不过老板可以更任性地否定我的任性。」
「我这要叫天真,你那该叫自寻烦恼。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她一愣,望入他含笑的双眼,忽地感到有些迷惘。
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不假思索?从何时开始,她已失去那种「试试看」的勇气?总顾虑著要是观众反弹怎么办?要是上头否决怎么办?到最後处处掣肘。
他说,这是她编的戏剧,临到结尾难道还不能小小任性一下?
她从没想过。
长久以来,她这个傀儡老被人操纵,现在,她是不是真能任性一下,以自己的方式让它落幕?
一股奇异的动力自心底涌起,她倏然坐起身,觉得自己不再是只无头苍蝇。
转过头,她笃定地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可以办到。」
「当然。」
他依然不假思索的回答让她不自觉微笑,同时讶异自己怎么未曾有过这念头。
即使不被接受,明日愁来明日愁吧!至少已尝试过,不留悔恨。
「我喜欢你自信的样子。」他注视她的眼光很柔和。
熟悉的热气攀上面颊,她横他一眼。「我不喜欢你肉麻的话语。」
猜到她会有此回答,他低笑。「我以为你早该知道自己必须忍受。」
她噙笑,尚未接话,大门边的对讲机响起,她有些诧异地看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四十,会是谁?狐疑地起身走近接起。
只听管理员说:「苏小姐,楼下有位王太太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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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没有上楼,只请苏曼竹下楼碰面,交给她一样东西就走。
出其不意,苏曼竹没时间做心理准备,在大厦门口见到她时不禁有些忐忑。
「王阿姨。」她叫了声。
「欵。」王母看著她,虽尽力表现自然,却也难掩尴尬。「这是……麻油鸡。我帮雯君煮的,顺便带一份给你。」
她在主动打破僵局,苏曼竹知道。她胸口一热,喉头紧缩。「……谢谢。」明知自己该出言道歉,口舌却在这紧要关头失灵。
王母笑了笑。「下星期我要带雯君回南部了。一直没谢谢你帮我照顾雯君。她老是惹麻烦,这几年一定让你费了很多心力。」
回南部?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上次说的话吗?苏曼竹微慌,心想不能让她继续误解,吸了口气,说道:「阿姨……我很抱歉上次在医院对你大吼大叫……我不是有意的。当时我心情很乱,没办法控制自己,所以……我……」
这口拙的人是谁?她恼怒抿唇,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段结结巴巴的话出自自己口中。原来跟人道歉是这么难的事,她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