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关心地问我怎麽回事。
我一手掩住肿胀的双眼,一手指著稿件说:「这故事太感人了,作者前途不可限量。」
同事信了,要了我刚看完的稿子去看。我把稿子奉上,心思再度被失去爱情的痛苦占据。
我难过得几乎无法再工作下去,但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忘记不想记得的一切。
如果连工作都不能埋葬失去的恋情,那麽我的爱,会有多麽寂寞?
我就这样伪装下来,事隔一个月,我终於见到家豪口中比喜欢还要喜欢的那个人。
家豪带她来见我,据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要求,她说她要当当面我道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家豪当然答应了,所以在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见到了她。
我一看到她就傻眼了。
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动人的女人。
她灿如一朵初初绽放的玫瑰,平凡如我,与她站在一起,就像一株小小的、不起眼的蒲公英,与美丽的玫瑰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袭上心头,突然间,我失去自信,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朵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永远都在寻找著根的土地,但却永远寻找不到属於我的地方。
我总算明白何以家豪要她不要我了。
换作我是男人,也会选择美丽可人的荷丽,而不要平凡庸俗的齐亚树。
我突然有些憎恨起帮我起名的算命仙,他不该给我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亚树亚树,听起来就不像是男人最爱的那种小鸟依人的典型。
像玫瑰一般的她是一剂猛药,将我昏头昏脑的病全治好了。我看清楚我自己,也明白我必须有成人之美。
过去四年的付出根本不值得一提,就让它随淡水河的河水流进大海里吧!
我弄不清自己是否怪罪他们,但为了让他们不再有罪恶感,我假装大方的「原谅」了这两个人。
雨後,下班後不再有男人的邀约,回到家,面对寂静冷清、空荡荡的房子,我常有此身疑似在梦中的感觉,而梦醒後,发现面对的是自己必须排遣的寂寞,我顿失所措。
我从不知原来我是这样一个畏惧寂寞的女人。
我变得不爱回家。
从不加班的我开始主动要求加班,这让很多同事很高兴,因为出版社编辑的工作实在太重,很多同事常常要把工作带回家做,现下有个加班大王出现了,理所当然可以把做不完的事往我桌上推,然後她们每个人都回家去当贤妻良母。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家庭的人可以准时回家。
而寂寞的人也可以把时间用在工作上,暂时忘却那令人畏惧的寂寞。
月初五号发薪,发现薪水袋里多了好几张千元大钞,竟也觉得加班颇合算值得。我拿著这笔额外的津贴,一时不知该怎麽花用,便存进银行里买了两支海外基金。
三个月後,家豪与荷丽的喜帖从邮差的手中送达。
我看著那印制精美的大红喜帖以及喜帖上烫金的字样,左胸口微微抽痛。
原以为情伤已愈,可,若真痊愈了,看到喜帖心头怎还会揪紧?
捏著那张红色的纸片,我考虑著要不要参加婚宴。
我坐在窗边,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举棋不定。
§ § §
周末晚上,我打扮妥当,从住处叫了计程车直奔家豪与荷丽的喜宴会场。
喜帖上的地址是一家高级酒店,在前往的途中,我努力想找出一个赴宴的理由。
我找到了一句话——败,也要败得光荣。
今天我得不到你,但我可以大方的祝福你,让两方都没有遗憾,我才有可能真正从失恋的伤痛里解脱。
所以主要是为我自己。我还要继续活下去,我不能让自己时时沉浸在自艾自怜情绪中。
我很有勇气的来了。我告诉自己说:亚树,你是个勇敢的人,你绝对度得过这一切,你要相信自己。
我相信自己,所以我来了,正式地来结束过去的恋情。从今以後,齐亚树将会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人。
怕被熟识的人看见,而引起不必要的尴尬,我悄悄退到一处隐蔽的角落,远远地观望婚礼的进行。
当新郎跟新娘出现在大家面前时,礼炮的巨大声响令我不自觉捂起了耳朵。
女方家显然来头不小,婚礼上有很多气派、称头的宾客,个个是西装笔挺、衣装华丽,反观我身上一袭深紫色连身裙装,显得寒伧十足。
我笑了,自嘲的意味很浓。
婚宴采自助式中西合并的餐点,我没有食欲,退在一旁观看著。
当敬酒的新人走到我这方向来时,我下意识地更往角落里缩——
不料撞上一堵墙,我差点被反弹出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我回过头,想看清我撞到了什麽——
只见一双寒星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我,我撞到一个男人!
没料到有人在这里,是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新人端著酒杯来到我面前三尺遥的地方,我心陡然一跳,想都没想就往後头钻。
身後的男人传来闷哼一声,一双手几乎在同时扣住我的腰,我从慌忙逃避的情绪里回到必须面对的现实中——
我的鞋跟踩到我身後这男人的脚,而他正不悦地瞪著我,我歉疚地、不住地向他道歉。
他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垂下头。
「嗯哼。」是他的回应。
「真的很抱歉。」我只差没向他弯腰鞠躬敬礼。
他总算消了些气,没再给我一声冷哼——我很讨厌听这种不礼貌的声音,令人非常不舒服。
「算了。」他说。
我松了口气。总算。
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激起我心湖的波动。
「看在你与我是同一路人的分上。」
「同一路人?什麽意思?」
「少装了。」他推开我——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手刚刚一直摆在我的腰侧。
我眯起眼,不高兴他随意揣测我的心思。他凭什麽?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知道什麽?
无视於我不满、忿懑的眼光,他挑起眉,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墙柱上,双臂环在胸前,挑衅似地说:「不同意吗?」
我扬起下巴,骄傲地说:「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哦?你不是因为不敢面对新人所以才躲到这里来吗?」
我脸色倏地发白,却强硬地反驳:「才不是。如果我不敢面对新人,我根本连来都不会来。」我只是稍微胆怯了些,所以才会想隐藏自己。
「是吗?那麽你敢到新人面前敬酒吗?」
他看穿了我的脆弱。
在他迫人的目光前,我无所逃脱,不知所措。
「敢吗?」他拉起我,似要将我带到灯光下,带到新人面前。
我死命拖著他,不肯往前走,无奈他不肯放手,我低叫道:「不是说我们是同一路人吗,为什麽要这样逼我?」
他闻言,顿时松开我的手,我看见他脸上的一抹狼狈。
我突然有点想笑,但哭意更浓。
我站了起来,走向他,很自然地轻轻拥住他。
「同路人」这三个字轻易地解除了我对陌生人惯有的防备,我抱他,也许是想安慰他,也许是希望藉由同情他人来安慰自己。总之,是个很自私的举动。
他挥开我的手,不满地道:「我不需要同情。」
我了解地笑了,伴著笑容而来的,是成串的珠泪。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实在不必太去深究彼此的伤心事啊!
但我仍然忍不住想说:「交往四年,我一直把他当结婚的对象,四年後却发砚,他从来没爱过我。」
很明显他是听见我的话了。
他静静地看著我。我也回视他。
孰料他开口竟说:「我只是有点不甘心,还不到伤心的地步,你却像失了心的一抹幽魂。」
我发觉我开始能够掌握他说话的逻辑,我冷冷回他一句:「少装了!没有伤心过,你会跟我一样站在这里?」死爱面子的男人。
他仿佛是被我激怒了。「我们又不认识,你说话干麽这麽狠?」
我眯起眼。「我狠?也不想想你自己有多毒,一字一句都刺伤人。」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说。
「就是有心才会痛,你碰触到别人的痛处还振振有词。」我不悦地道。
他闻言,差点没跳起来。「你这女人!」
我插腰迎敌。「我怎麽样?」
「若你平常都这样伶牙俐齿,也难怪新郎结婚了,新娘不是你。」
我受到重重的打击,立刻反驳道:「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一样没有眼光,不懂得体贴的男人第一个要被女人抛弃!」我疯了!我大概是伤心过了头,才会口不择言,豁出去了,什麽都不顾。
「住嘴。」他恼羞成怒,伸手扣住我左手腕。
「你先跟我道歉。」我坚持要他先补偿我心里因为他恶毒的话所受的伤。
他看著我,阴狠地咧嘴。「该是你先道歉吧!」
「我不。」我有骨气。
「真的不?」他眼神益发阴狠。
我哪里怕他,我说:「不。」
「好。」他说。
但,我不懂。「好什麽?」
他突然拉著我往明亮的大厅走去。他要做什麽?
拉拉扯扯间,我与他已暴露在灯光下。
他回过头——此际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他高大、英挺,一套铁灰色的亚曼尼西装衬托出他修长的身形。
他耙耙有些不羁的发,脸上哪里还有为情而苦的伤痛。
我只在他脸上找到报复的意图。
报复?报复谁?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冷酷地道。
我硬脾气被他激出来了,我说:「不。」
他压抑住额上青筋,叹道:「真是不听话。」
我还未从他那句话反应过来,就被他强势地拖到新人面前。
他一手捉住我的手腕,一手扣住我的腰,让我不得不跟著他走。
太过分了!我终於领悟到他要做什麽,但……太迟了!新郎和新娘已经看到我们了。
家豪深情的眼眸投向我,荷丽明艳的丽容令我自惭形秽,我难堪地想在地上挖一个洞好躲进去。
一只高脚酒杯突然被塞进我手里,我讶异地抬起脸,看著强将我从暗处拉到灯下的陌生人。
杯里晶莹的酒液尝起来有千万分苦涩,不知是否是掺入我泪水的缘故。
担心失态,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脸颊。是乾的,我放心了。
我端起酒杯,吞下眼泪,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语调持静地向新人祝贺:「恭喜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第二章
「你真会演戏。」他笑我。「明明不甘愿,还说得像发自真心。」
我咯咯笑地回敬他一句:「你还不是一样,我可听得一清二楚,是谁说的,祝你们永浴爱河?」
他勒住我脖子,道:「你听错了,爱河的水那麽脏,我才没那麽缺德叫人去跳。」
我抗议地双手挥舞。「还说你不缺德,你要跳爱河,自己跳就好了,干麽找人陪你一起跳。」而我,就是那个被拉著跳河的倒楣鬼。
「嘿嘿,有伴才不会寂寞啊!」他松开勒住我的手臂,端起吧台上的酒杯豪饮。
寂寞……我对它有著特殊的感度。
他就坐在我身边,我看著他豪饮的姿态,笑了,觉得挺不真实。
我竟然这麽随便,跟一个初次见面、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单独来到酒吧喝酒。
在婚宴,硬著头皮敬完酒以後,他拉著我离开了现场。我很感激他没有把我丢在原地,否则我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们拦了一辆计程车,就到这家地下酒吧来。他似乎常来这里,我看见他跟酒保有说有笑。
他帮我叫了玛格丽特,自己则叫了伏特加。
我抗议,他笑了,吩咐酒保也给我一杯伏特加。
我也要醉。醉一次,把今晚的一切都忘掉,明天再做一个焕然一新的齐亚树。
我捧著酒,浅浅尝了一口。只一口,就辣得我蹙眉。
第一次喝烈酒的我开头呛了几次,他皱著眉看我,那双眼好似在陈述著一句话:啧,有够没用。
我不甘示弱,硬是灌下一大杯烈酒。这回呛得更厉害了,五脏六腑仿佛都燃烧起来。我的胃热烫得难受,但奇异的,随著时间过去,难受的感觉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然、仿佛在云端的奇妙感觉。
好舒服啊!原来酒精真的有浇愁的用处。
我放下身段,与他如此肆无忌惮的调笑,大概也是因为有酒精在体内挥发的关系吧。
尽管从一开始遇见他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我已认清楚他这个人正是那种典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草包男,一身昂贵的西装所包裹住的,不过是一个恶质的灵魂。
但这个「恶灵」却让我没有任何负担——因为我们不认识,又有类似的境遇,我若情不自禁哭了,他不会笑我,我很放心;他若敢笑,我同样可以嘲笑回来,报一箭之仇。但没必要……已经受伤的人何必再去揭旧时的疮疤?嫌疤痕还不够多吗?
我大概真有些醉了,身体失却了平衡,一直摇晃。
一会儿倾向西,一会儿倾向东。
在我往後倾去的时候,一只手掌从背後托住我。
他的脸靠近过来,鼻息喷在我脸上,同样是浓浓的酒味。
「醉了?」
「大概吧……」我意识一阵清楚,一阵飘忽。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嗯,我想想……」我皱著眉,努力想著我住处的地址,但脑袋昏昏,实在想不起来,末了,我放弃。「忘记了。」我说。
我有点想睡,便合上了眼。
「喂喂,你还不能睡。」
他推我、摇我,但我没力气理他,此刻我只想睡。
恍惚里,好像听见他跟酒保交谈了几句,我不清楚他们在说什麽。一会儿,我腾空起来,感觉好棒,好像在云端上,但我又有些怕摔下去,所以我很自动的攀住离我最近的一根大柱子。
噢,这根柱子还挺暖和的,我心满意足的攀住它,在云端上飞。
不知过了多久,我陷进一朵好软好软的大云里,但柱子突然不见了,我有些惊慌,勉强睁开眼。
一条湿毛巾突然覆在我脸上,粗鲁的在我脸上乱抹一通,我顿时清醒了些。
我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但周遭的环境已经改变,不是在酒吧里。
「这是哪?」我还晓得要问。
「饭店。」他回答我。
他又拧了把毛巾,这次是抹他自己的脸。
抹完後,他丢开那条白色的毛巾,在我身边躺下来。
我这才发现我不是在云上,而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走开,别靠我这麽近。」我排挤他。
他起先是不动如山,後来我开始推他的脸,他不耐烦地低吼一声:「烦死了,给我闭上眼睛,睡觉。」说完他又闭上眼,脸埋在一只枕头上。
我想他是累了,他的疲倦都写在眼下,我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