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 §
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麽。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後,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於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麽。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麽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麽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後天。大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麽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著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著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麽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弄丢了。」他的口气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塞进行李箱的夹缝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後,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後,我终於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後撑住身体,一只手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麽当然就可以问什麽,问题是,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麽就算问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竟能到达什麽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
第七章
我不相信命运,然而当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也不得不改变态度了。
在秋天的巴黎街头,我问他:「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 § §
九月,在巴黎街头,我遇见了高朗秋。
教我这个向来不怎麽相信命运的人也不得不开始相信了。
刚刚到达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区里找了一间小旅馆。
巴黎这个城市讲求无可救药的浪漫,我为了这份无可救药的浪漫,放弃舒适的大饭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馆下榻,为此行营造平时绝对要不得的浪漫气氛。
巴黎有太多穷困潦倒的诗人和艺术家,街头更有终其一生没没无闻的画者,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宣示,我的来到则是为此浪漫下注脚。
转秋的巴黎融合萧条与繁华,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飞机就感受到这股诱人探寻的味道,一时忘了时差所带来的倦意,急著搁下行李,在旅馆柜台索取了一份简便的市区地图後,便带著小背包匆匆离开旅馆,当个称职的观光客去。
嗨,巴黎,我来了。
§ § §
尽管已入秋,巴黎街头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气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随处可见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阳伞下坐著的悠闲人们,这已经跟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一样成为巴黎的地标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过去才是车水马龙的车道,咖啡座的後面则林立著饭店、航空公司、旅行社、报馆以及各品牌服饰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说起话来带有一种软软的口音,虽然他们并未高声呐喊,但空气里依然存在著一种会让人耳朵搔痒的幻觉。
走在流行时间尖端的巴黎,还是秋天,百货公司就已经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装。
气候凉得不适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国女郎没有一个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丽的法国女郎有著高高的颧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头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们竟然依然有办法优雅如王后。几番观察之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观我这一身随性的装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的,而且才刚来不久,还没有准备好融入这个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显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们不囤积金钱,非常著重品味与享受。
这种面貌是一个民族与文化所造就出来的,换作其他地方,绝对看不到呢。
在东南亚地区待久了,临时决定飞到欧洲来,第一站就选择在法国落脚,不禁让人有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既来者,则安之——已成认我近来最常提醒自己的话。
入境随俗,就算无法融入,也绝不以既定的价值观去审定是非。何况这世间原就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是非非,是人们所加诸,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