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法国产不产咖啡,但巴黎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不时飘出甘醇咖啡香味的咖啡馆。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里形形色色的小店让人更想寻幽访胜,每一家店的橱窗都布置得让人惊奇,我忍不住驻足欣赏起来。
我从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钟表店,又从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逛下来,颇有身在异国的情趣。
当我停在一家面包店的展示橱窗前,看著店里陈列的各式糕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饿了。
从下飞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机上的食物我吃不惯,因此只喝了果汁和吃了一个黑麦面包,而初来乍到的兴奋又让我暂时忘了饥饿。逛了一下午的街,面包店里令人垂涎的传统法国糕点唤醒了我肚里的馋虫。
擦拭晶亮的橱窗就像是一面镜子,我往前靠近橱窗一些,顺手拨了拨行走之间弄乱的散乱长发。
离开台湾以後,我就一直没有上理发厅修葺这一头乱草,现在它己经长得杂乱无章了,若非长期束发让我头皮疼痛,我不会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上。
我对著如镜面般光滑的橱窗塞好头发,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橱窗清楚地映照出对街的景致和往来的行人,感觉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调诡异的老式电影。
一时间,我被这倒映的画面所吸引,然後,我讶异地掩住嘴,看著出现在橱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影站在对面的街上,距离太远使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为了确认我看见的和我认为的是否一致,我转过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寻找现实世界里的真实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没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面包店,又转头看他,然後,我穿过街道跑向他。
见他转身要离开了,我连忙出声叫唤:「高朗秋——」
是时他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里有那麽一抹讶异和不信,如同我刚刚看见他时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身在异国的关系,看见他,我有种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气息不稳地笑说:「呼……又见面了,虽然人海茫茫,但这个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双内敛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耸耸肩,笑说:「在命运安排我们第四次不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很高兴能再遇见你。」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高兴。
「开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许。」我说。
他挑了挑眉——这真是他的招牌动作。我噗哧一笑。
他问:「笑什麽?」
我学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边的眉毛说:「我常看你这麽做,显然你属『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为是两码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独行客。」捉了把我的头发,他说:「瞧你,一团糟。」
他扯痛了我的头皮,我连忙拉回头发。「对於一个半年没上美容院的女人,你能苛责她什麽?」
他给了一个答案:「真懒。」
我才要反驳,但肚子里雷鸣似的咕噜声在我们之间突兀地响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连吃饭也懒吧?你比上回我见到你时还瘦,想当树也不是这样。」
我抗议道:「我不用想当就已经是树了——姓齐的树。而且我没有连吃饭都懒。」只是长期旅行在外太耗费精神和力气,用掉的体力远远超过我所能补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问:「在等人吗?」
「对,他迟到了,我想我已经等得够久了。」然後他问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但此刻我一心想回头去刚刚那家面包店消费,於是我摇头说:「不了,我要去买面包。对面有家面包店,我刚刚原本要进去的,但我在那家店的橱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对面去,说:「你确定你要为几块面包放弃一桌子道地的法国菜?」
我看著那家面包店,意志坚定地点点头。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饿得发慌,买面包是填饱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说:「我认识的那个厨师堪称法国料理的第一把交椅。想想,在灯光、气氛极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让人连盘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不用花半毛钱,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随处可见的面包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
他真下定决心要让我陷入两难了。
「我……」我看了看面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犹豫地说:「要不然,我们先去买几块面包,再去吃法国料理,你觉得怎麽样?」
「你有那麽大的胃可以容纳全部的食物?」
我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他怀疑地说:「如果你吃了点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麽顶多换我请你嘛。」
他妥协了。「好吧,去买你要的面包。」
他一同意,我几乎是飞奔地跑向面包店。
§ § §
罗亚的确是个顶级的法国籍厨师。
他非常、非常的年轻,很难相信二十八岁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岁老师傅那样纯青的火候。
他在亚乐区一家名叫「幻觉」的饭店担任主厨。见到高朗秋的时候,他非常热情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後笑眯眯地给了我一个比给高朗秋更热情的拥抱。若不是我阻止,我怀疑他会给我一个热吻。
之後,罗亚用法语跟高朗秋交谈起来,并且不时地朝我投来好奇与暖昧的眼光。我虽然不懂法语,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跟我有不少关联。
这种全世界共通的肢体语言,让人一看就明白,他显然以为我是高朗秋的什麽人,并且正在调侃他的朋友。
在罗亚第三次用那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手臂,用国语告诉他:「随便你们聊什麽,但是别扯到我。」欺负我不懂法语,我就说国语把你欺负回去。
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一句:「你不能把34D称作『小』。」
他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没说他不喜欢。」说完,他咧嘴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坏了!
我气得捶他。「谢谢喔!」讨厌。
他哈哈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罗亚把他拉到一旁说话了。
我警告他说:「不准你乱翻译。罗亚会说英文吧?我会自己问他。」
法国人泰半懂得一点英文,只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认为法文是世上最优美的语言,而排斥带有腔调的法语和外文。不过我想罗亚会很愿意用英文跟我交谈。
他笑说:「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谢谢喔!」我翻了翻白眼,开始怀疑为了吃一顿顶级法国料理而跟著高朗秋来到这里究竟正不正确。
後来,罗亚的厨艺消除了这一点疑虑。
高朗秋没夸张,我真的差点把盘子都吞进肚子里。上回在台北请澜沙吃的那一餐已经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罗亚的比起来,根本就无法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量。
罗亚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吃著「紫苏局虾」的时候,我差点没感动地说:我可以为了罗亚的手艺嫁给他。幸好我没真的说出口,毕竟吃饭归吃饭,感情归感情,这可是不能弄在一块的,何况目前我并不是真的想那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头猛吃。
§ § §
在罗亚的餐厅吃了顿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後,我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便向罗亚告辞。
罗亚追著我问什麽时候再见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唔,我才刚来,还会在巴黎待一阵子……」
高朗秋在这时笑笑地插了一句话:「她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去她下榻的饭店找她。」用法语。
什麽?只见罗亚笑容满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睁大著眼看著高朗秋,疑惑他究竟跟罗亚说了什麽。
一离开餐厅,我立刻就问:「你刚刚跟罗亚说了什麽?」
他笑著告诉我他叫罗亚随时来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说:「以後别再这麽做,我喜欢罗亚,不想伤害他。」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说:「别担心,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下榻。」
我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会问你?看来我最好别让你送这一程。」
他笑道:「别担心会伤害罗亚,他顶多只是会有点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连失望也不要有……」
§ § §
高朗秋送我,我们搭了一段地铁,觉得肚子撑,便下车走走,帮助消化。
晚上十点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沿街璀璨的灯光将这城市装点得耀眼辉煌。
老早想去看看红磨坊的夜总会,但今天实在太累,还是乖乖回旅馆休息的好。
大街上并不安静,白天那种随处可见的悠闲步调仿佛消失不见了,热闹取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喧腾的。但与高朗秋并肩走在一块,我的感官全然无法正常运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和喧闹的声音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离,我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吐息。
在我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必须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为我会先开口说话,但他早我一步。
「自从上回在机上遇到你,也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回过台北吗?」
我摇摇头。「没有。」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先前的迷咒并未打破,反而更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什麽在国外流连这麽久?」
「我没告诉你吗?」
他反问:「你认为有吗?」
我笑了,说:「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写稿,签三年约,这三年里,他们付我旅费让我到处去玩,当然我得定期向他们回报一些工作进度。」
「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突然顿住。
而我知道他顿住话的原因。「以为我为了过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吗?」
我肩一耸,老实地说:「我是。」
他低笑出声。「你不一定得要这麽诚实。」
我踢开一粒小石头。「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他突然不说话了。换我问他:「这回怎麽没看到大卫他们?」
「这趟来不是为了工作。」
从他对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测:「你常常来?」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看什麽?」
「什麽都看。」
换句话说,什麽也都不看。「那麽是旧地重游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他不老实,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汰选,他认为无关紧要的。
我说:「你非常懂得保护你自己。」
他说:「你则太容易受伤害。」
啊,是的,他说的没错,不过——「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为什麽一定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说。
「不然你觉得我们该谈些什麽才不会造成你的尴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鬼话,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只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来。
「那麽,」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吃饱了吗?先生。」
「我吃饱了,谢谢关照。」
「今晚的菜色还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认为明天会出太阳吗?」
「早上可能会有雾,要见到太阳应该没问题。」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搭配唱双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有些赌气地闭上嘴不说话,他发觉後,说:「不开心了?」
「没有。」
「这回你没说实话。」
「跟你学的啊,我得保护我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
我公式化地说:「预防甚於治疗。」
这回轮到他笑了。「怎麽预防?不跟我说话?见面时装作不认识?」
「不要了解你。」我说,然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说了什麽?不要了解他?难道我真正的意图竟是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灵魂?
随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说:「又触著你的尴尬点了,是不是?」我抬头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云层又把刚采出头的一丝月光遮住了。我叹了叹,说:「天气真好。」真是难过,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安全话题竟然只有天气和三餐。
不说话好一阵子,他点起菸,微弱的红光在夜里闪烁,让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更低。时间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声地喊出来:「这也不能讲,那也不能说,你真的有那麽多禁忌?你所受的伤真的无法愈合吗?」突然,我眼眶湿了起来,紧接著,眼泪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对他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讲给我自己听的,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把箭头指向他。我对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泪道:「对不起。」
他丢开刚点燃的菸,伸手把我拥进他怀中。
一时间我脑筋错乱,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体温、味道和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动的感觉。
我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犹豫了会儿,呐呐地问:「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察觉到他的身体蓦地僵硬起来,我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我低著头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远处,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点回到旅馆,早点上床休息。
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双腿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眼见著旅馆终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
「亚树!」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