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翌日,阳光轻柔如梦地洒进纯白色的睡房来,照耀着满身伤痕瘀痕,被狗噬过,死里逃生的一个胴体。
当杜晚晴在养伤期间,收到布力行司宪办公室的一个电话,对方甚至没有透露是什么身份,只说:“布司宪嘱咐,请通知罗敬慈,他自小患有偏头痛疾病,随时随地会老病复发,头痛欲裂。”
杜晚晴火速嘱咐母亲,转告罗香莲。
当夜,罗敬慈在狱中,告诉惩教署人员,他头痛不已,立即被送到囚犯特别护理的病房去。
再过一个星期,医生报告出来了,认为病情严重,推荐他留院医治观察。完全与其他囚犯分隔,日夜有医务人员服侍。
花艳苓领着罗香莲来向杜晚晴道谢。罗香莲一握杜晚晴的手,就已经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花艳苓在旁劝道:“早早劝你别来了,自己人,不用客气。这种伤心事,一提起来,只有更难过,何必。”
“我要亲自向晚晴道谢。”罗香莲啜泣着说。
“三姨,你别伤心,举手之劳而已。”
罗香莲用模糊的泪眼,对杜晚晴说:“晚晴,你委屈了?”
只这么一句话,杜晚晴就冲上前去,紧紧地拥着她三姨,为怕被她看到在眼眶内打滚的泪水。
晚晴拼命用手拍着罗香莲的背,一叠连声地说话,掩饰着她的狼狈:“三姨,你过虑了,只不过是托个小人情而已。”
直至杜晚晴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她才放开罗香莲。
罗香莲又扯着她问:“晚晴,姑勿论人情是大是小,都是你奔走着力所致。今次敬慈能顺利装病,调到医院去,一定是打通层层的关系,他现今的安全度是大大提高了,可是,这以后的六年,是不是能住在病房而不用回囚室了?”
杜晚晴立即打了一个冷颤。
要罗敬慈获得这个保障,只有一个办法。
自己必须要跟布力行维持那个亲密关系。
六年!
能不寒心。
杜晚晴一怔之后,说:“三姨,不要担心,我会尽力。然,六年监禁,只要行为良好,再加假期,其实只不过是三年多一点罢了。”
晚晴说这话之后,长长地吁一口气。她眼前的这两位长辈,并不知道晚晴努力安慰罗香莲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三姨,至大的问题在敬慈出狱之后。”
一言惊醒梦中人。
罗香莲与花艳苓都瞪大眼睛,张着嘴一会,没有了主意,然后又差不多是同时,说:“那怎么好算?”
杜晚晴低头想了想:“三姨,移民吧!”
“移民?”
“对,你先走,部署另外一个安稳的家在外头,等敬慈一出来,就让他前去跟你团聚。什么人也不要通知。”
罗香莲回望花艳苓,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有资格移民?”罗香莲问。
“我替你安排好了。”杜晚晴干脆送佛送到西。
杜晚晴言而有信,一直留意着如何安排罗香莲先行移民的事,此事适宜尽快进行,免得黑道人物老羞成怒,拿罗敬慈母亲来泄愤。
当晚晴接到纸业巨子黄醒楠的邀约,上深圳参观他们开设的极大规模厂房时,她答复黄醒楠的秘书说:“多谢黄老板的邀请,同行的有些什么相熟的朋友吗?”
“都是黄总亲密来往的一撮朋友,全是杜小姐熟谙的。黄总嘱咐我问杜小姐,是星期六,由黄总陪你先逛一逛深圳,住一晚,星期日才会合各人,参观厂房以及我们公司策划承建的私人别墅住宅,抑或杜小姐跟大队在周日早上才出发?”
“难得黄老板能早一天启程,带我观光。深圳的建设,在这近年怕是突飞猛进了,正好增加我的见闻知识,求之不得。”
在深圳的那一晚,杜晚晴就给黄醒楠说:“黄老板的纸业王国有几十年的历史,真难得!”
黄醒楠煞有介事地说:“工业赚的还是小数。记着,晚晴,地产才是正途。我们在新界拥有的厂地,资产值在工业盈利之上。”
“现今前来国内设厂,人工便宜,地皮经济,原料划算,必又可以创出一个盈利的新高峰了。”
“在国内设厂是必然的走势了。然,我们这一行,原料不能用国内的产品,都是来料加工,制成各种纸品再输出口。”
“为什么呢?中国出产的纸不能用吗?”
“质素控制不来,时好时坏,我们出产的纸质制成品,大部分外销欧美,要求甚高,不能冒险走掉一个客户,所以只能利用国内的廉价地皮与劳工。如果大陆的纸质改善,彼此的盈利都可以提高。”
“你在美国有分公司?”
“当然有,我们既买入美国的纸张,也卖出各类纸品。这几年,我也积极投资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没办法,儿子们在美国,女儿正芳又嫁了人了,根本都没有人肯回港继承我的事业。也就只好老来从子,把一些资产挪动到外头世界去。你若来问我呢,其实是很不情不愿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地方能比香港易赚钱,我对香港的前景是极具信心的。”
杜晚晴想了想,立即呼应:“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年纪大的人心意不同,他们老想找一处宁静的地方退休,因而都爱移民。”
“你父母也作此想?”黄醒楠问。
“不是我父母,是我三姨。从小她最疼爱我,所以我很愿意帮她一个忙,看看怎样帮她移民到外地去。”
黄醒楠一听,已知就里,问:“你是为了要帮她忙,特意提早一天到深圳来跟我商议的,是不是?”
第3节 自斟自饮、自尝自嚼
杜晚晴眨一眨黑白分明、灵灵活活的大眼睛,说:“是的。非要找像黄老板如此有办法,中美两地都有影响力与良好人际关系的人帮忙不可。”
“中美?”
“对嘛,三姨是在江门出生的,到香港去后,另外取了个名字,她很想以本名移民美国,况且若能证明她属于中国出生,在美国的移民限额也宽松一点。”
“不难。”黄醒楠志得意满地说,“中美的关系我是有的,先替她办妥新身份,再以我们的业务为掩护,请你三姨先取得赴美营商的签证及居住权,再托当地律师办正式移民手续。在彼邦,因着业务而认识的大人物,诸如州长、议员、移民局要员等等,可真不少,这个人情怕不难托到。”
“我三姨不像个女强人。”
“人家只会相信我的说话。放心!”
“要多久?三年?”
黄醒楠哈哈大笑:“这怎么还算是香港人办事的速度?况且,要三年才办妥的话,我岂非要三年之后才能向你讨赏,这怎么得了?”
“好,越快越好,保证回报率极高。”
“我有信心。”
“对我的服务?还是对你的承诺?”
“两者皆然。”
到处杨梅一样花,只要有权势,条条大路通罗马。三个月后,罗香莲以江门出生的霍青身份,启程赴美定居。
临行前,杜晚晴紧紧地握着她三姨的手,说:“为了安全,不要跟敬慈有书信来往,把信寄到我这儿来,自会转交。”
花艳苓问:“你可没有告诉街坊,结束了士多店后到哪儿去吧?千万不可泄露行踪,辛辛苦苦的离乡别井,也只为敬慈能安全地重新为人。”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移民美国一事,只说因欠缺心机再打理生意,决定把它结束了,到澳门的亲戚家小住,待情绪好转了才回来。”
“对,三姨。保得住敬慈,也要保得住你,你启程了,我和妈妈就放心。”
“晚晴,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本来我不便再要求什么……”
晚晴没有等她说下去,拍着她的手背说:“我会尽力,有机会令敬慈早点出狱,我不会放过,你放心。”
“艳苓,”罗香莲转身向花艳苓说,“的确是你跟汝母积来的福分,才生得这么一个义气女儿。”
花艳苓点点头,拥抱着这位几十年相交的老姊妹。
“敬慈一出狱,我们就送他回你身边去。让他好好地在彼邦工作,娶妻生子,让你安度晚年。”
罗香莲忽然沉默起来,脸上有阵特别的难堪。
“什么事?三姨?”
“我连敬慈的女朋友小湄也没有透露真相,敬慈老是想念她,说将来要带她一同到美国去。他还有点怪我不把赴美的消息告诉小湄。我是几经艰辛才劝服了他的。”
花艳苓立即说:“万万不可告诉小湄,年轻女子的心意怎么样?你知我知,有什么变卦了,一到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地步,就没有保密的义务可言。何况敬慈的情况特殊,跟小湄的发展不一定顺遂。”
“对的。我就是这样劝敬慈,人家有父有母,谁会愿意自己的女儿跟随一个坐过牢的男人?”
“到外地去,重新生活,总会遇到合适的配偶。”花艳苓劝。
“也只好如此寄望了。只是,如果小湄是个情长的女孩子呢?岂不是辜负她了?”
“三姨,此事交给我办吧!反正还有好一大段日子,我探悉到真情真相,再商量对策不迟。三姨,你相信我,我不会令敬慈难受。”
“晚晴,让上天祝福你,这么好心肠的一个人儿,理应有个好归宿。”
回忆至此,杜晚晴就苦笑。
好归宿?往哪儿找去?就算有从天而降的一段良缘,自己都不敢伸出手去接,只会畏缩地躲起来,自舐伤口。
晚晴一个翻身,站起来,决定更衣,到王府饭店楼下餐厅去吃晚饭,欢度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
必须停止再作这些与现实距离太远的幻想。
能占有一天属于自己的时光,能保存一天光洁清白的身子,能摒除一天身心劳累的工作,才是能力范围内可以争取得到的快乐事,不能再奢求了。
晚晴走到王府饭店内一家上海菜馆去,她觉得生为中国人,在中国的京城内,上中国式的馆子,吃中国菜,这个生日过得特别有意义。
除了对家人,晚晴二十五年以来,未曾试过把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如今在爱家之外,也感受到爱国,是一份新鲜、骄傲、祥和的经验。
上海菜馆作中国式亭台楼阁的布置,一踏进去,两旁站立着的女侍应,都一齐微笑招呼,把杜晚晴迎入内厅,坐到音乐台前的一张桌子上去。音乐台上有位妙龄少女,比晚晴还年轻,眉清目秀,穿一袭湖水蓝的软缎旗袍,在奏弹着琵琶。
清脆的琴音,在她纤纤十指的扫抚之下,溜出来,传遍每一个馆子的角落,顿把气氛营造得相当优雅,当能使在座的顾客都食欲大振。
杜晚晴点了菜,叫了酒,自斟自饮、自尝自嚼,韵味、情趣、胃口,全都调高。
她毕竟是快乐地一杯杯饮完再饮。
跟酒量一样,所有要承受的困扰与寂寞,经过一段日子的锻炼,都会从容地照单全收。
她把瓶子内的酒都倒尽了,正要干这最后一杯之时,稍竟看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很好看的男宾客,对着她举杯,微笑。
是冼崇浩。
杜晚晴垂下眼皮,定一定神,再抬头,勇敢前望。
他还在。
一点不假,今日由长城一站开始,陪着她欢度生日的一个人,仍在跟前。
是缘吗?
冼崇浩以双手捧酒杯,举了一举,先饮为敬。
杜晚晴终于回了礼,在他俩都盈盈一笑,把杯子倒转过来之际,那婉转的琵琶音,煞地中止,只响起“崩”的一声。晚晴惊惶地回转头来,望向音乐台,只见弹琵琶的少女,狼狈地站起来,向宾客鞠躬兼致歉:“对不起,弦断了。”
弦断了。
杜晚晴的脸色忽尔青白,有点晕眩。
是饮酒太多之故?抑或有挥之不去的不安预感?
冼崇浩没有走过来。
杜晚晴没有走过去。
他是尊重她的决定,她却是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过了这一夜,一切回复正常,就什么都好办。
杜晚晴回到睡房,留了一张字条,贴在套房的内门上,写:“喝多了,先睡。请你原谅。”许劲大概是原谅了她的,这一夜杜晚晴总算睡得安稳。
翌晨醒来,许劲并不在房间之内,直至杜晚晴梳洗完毕,她才收到许劲的电话,白酒店大堂摇上来,说:“睡醒了?”
“嗯,对不起,没赶及起来陪你吃早餐。”
“不要紧,今天我仍有一连串的会议,要到黄昏后才回来跟你吃晚饭。”
“别担心,我独个儿也可以到处走走。”
“你不愁没有伴呢?我刚巧给你寻到个同声同气的导游。”
“谁?”
“我在这儿碰见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刚在此公干完毕,正好要玩几天。我跟他相熟的,这年轻小伙子顶会做人,很风趣,我请他陪你玩,担保你会更乐不思蜀,看尽京城的风采。”
杜晚晴没有造声。
许劲继续兴致勃勃地说:“半小时后,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说他认得你。”
是天缘巧合!
抑或劫数难逃?
其实,二者可能并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颇为复杂的情绪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游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节了,对方分明是颗小火焰,扑火的灯蛾,后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与许劲同来,等于晓得杜晚晴的身份,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压力,不必闪闪缩缩,诸多疑虑与顾忌。看来,也只不过是在这个偶然内,大家做个伴罢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与难堪的际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她承担不起的荣誉,令她像个鼠窃狗偷,欺世盗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这个道理,就从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浅笑,说:“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早晨!今天天气甚好,正宜外出到处走走。”
“要麻烦你做导游了。”说这话时杜晚晴有点腼腆,的确是难为情的,昨天才斩钉截铁地婉拒了对方的邀约,今天就为了许劲的嘱咐而就范,不知道冼崇浩心里怎么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脸立即泛红。怎么竟思前想后,惴惴不安,就是为了这姓冼的对自己的感受呢?他对自己的印象如此举足轻重吗?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风。
在杜晚晴身边穿来插去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实在从没有一个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挥洒自如、毫不忌惮、绝无造作。人家的置评,视若等闲。惟其如此,她的言行体态才有着一种极具吸引的潇洒脱俗。
独独在认识了这冼崇浩之后,就有着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种种顾忌似的,益发觉着自己的小家子气,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乱、越不晓得自处。思潮一往这方面想,就连一双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员,不知往哪儿安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