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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第13页    作者:梁凤仪

  “不,我现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经喝醉了。”

  对方坚持。

  且不是一个冼崇浩,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了好几张俊朗的脸谱,围着杜晚晴身边转,转呀转的,转得她头晕眼花。

  杜晚晴看见了很多个很多个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着她,要她站起来,又要半拖半推地扯着她走。

  杜晚晴挣扎,嚷道:“不,不,冼崇浩,不要来缠我,缠我没有用,拉我、迫我,也没有用。因为我不会属于你的,我根本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任何一个世界上的人,也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边叫边喊,已经被拖拉着走入升降机。她依然大声叫嚷:“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属于任何一个花得起钱的人,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个人用完,会传到别个人手上去,用完了,又传回来。传呀传呀,一直传,一直传……”

  杜晚晴叫喊得气息奄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瘫痪在搀扶着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静止下来。

  原来有一个宽阔的肩膀让她憩息一阵子也是一种以形容的快慰与安宁。

  她打算就这样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这么说。

  是不是冼崇浩?还是幻觉?还是想当然?

  是谁都不打紧了,杜晚晴已经听劝,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睁不开来,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过去,其实她过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称心。

  她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因为她有责任,且是重重的责任。

  然,吃尽苦头之后,让她息一息,回一回气,养精蓄锐,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确需要在极为难堪、混乱与自卑之后,有一个歇脚处。

  什么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着,睡去。

  第5节  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

  在这个只供休憩的睡乡,白茫茫一片,没有缤纷色彩,也没有惨雾愁云,完全静止,甚而缺乏气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乐的。

  安乐的时光,从来不长久。

  她很快就已经转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睛,立即觉得头痛欲裂。

  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做了数次,杜晚晴才得以认清眼前的景物。

  她长长地吁一口气,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现实来了。

  杜晚晴伸手向额上一摸,放着一条微湿的冷毛巾。身上盖好了被,却不曾更换睡衣。一袭昨天游十三陵时穿着的套裤,绉得十分十分不得体,她挣扎着坐起来,下床,走到妆台前去。

  素白的脸庞立即呈现,虽仍是姣好的,但衬着那头乱发,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经狼狈过的样子。

  杜晚晴吃惊地以手掩着嘴,心口相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没有人,只她一个。

  再看看床头钟,二时。

  是凌晨二时,还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电话筒接到接待处询问。对方的答案是:“小姐,现在是凌晨二时。”

  此话一出,自晚饭时分至现今这段时间的回忆回笼了。

  杜晚晴像在阴沟翻船,虽然没有人见着,她还是尴尬得什么似的。

  很明显,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里来的人是谁?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扫拨了几下头发,罩上睡袍,打开房门,探头出去看看设在走廊上的贵宾招待柜位,呆然见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侍役在畅谈。

  刚巧两人也见到杜晚晴,忙着赶前招呼说:“杜小姐,觉得舒服一点了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可以为你服务?”

  “我刚才醉了?”杜晚晴问。

  “大概是酒太烈的缘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吗?”侍役的应对非常得体有礼,不开罪客人。

  “是朋友搀我回来的?”杜晚晴急问。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楼,跟我们酒吧的一位同事,帮忙着把杜小姐送回房来。冼先生千吩万嘱,请我们照顾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顶着墙,勉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对方问:“要拿点解酒的饮料吗?”

  杜晚晴摆摆手,说:“不用费心了,我早点睡就成。”

  房门关上后,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见了冼崇浩。

  他已经目睹了自己饮醉的模样。

  他听到了所有的醉话。

  可是,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话,有过些什么失仪的举止,实在想破了头,也无法记忆起来。

  要是送她回来的不是冼崇浩,那还好一点。因为不论她是否酒后吐真言,于对方都是无关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经赤红。

  冼崇浩跟一个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间里来,他却悄然引退。

  对于一个美丽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规矩,没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对她没有兴趣,认为是路柳墙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对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尊重?

  这问题大得不得了。

  正于此时,杜晚晴背后响起开门声,有人喊“晚晴!”

  是鸟倦知还的许劲。杜晚晴装作熟睡,没有反应。

  许劲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说:“美人儿,又睡熟了吗?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个畅快!”

  那一口恶浊的酒气喷到杜晚晴脸上去,差点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动都不动的忍住了。

  许劲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继续背向他,不期然地,忍无可忍地流了一脸的眼泪。

  果然,太阳升起来之后,一切如常操作。

  许劲早起,携了杜晚晴在贵宾楼的餐厅吃早点。

  不论昨天夜里曾有过什么风风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依然谈笑风生,笑语盈盈。

  黑夜里头的勾当与悲伤,都如此的不着痕迹。

  许劲问:“这两天愉快吗?”

  “还可以。”

  没有许劲陪在身边,杜晚晴不能答“极之愉快。”她要顾全他的体面,即使他不顾全她的。

  “你呢?这儿的应酬比香港还多吧,看你忙得头昏脑胀,颠倒晨昏。”晚晴的语调有着很自然的关切与嗔怪。

  “就是,真的讨厌死了,自今晚开始,我把所有应酬都推掉,只陪你。”许劲诚恳而歉然地说。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过招过得恰到好处,半斤八两。

  “姓冼的是个好玩伴吧?”许劲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谈。他对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这么一句回话,代表一切,间接地安了许劲的心。

  男人就是这副德性,在贞操上,不论自己与对方的身份、地位、承诺、盟约为何,总之,永远的只许我负天下妇人,不许天下妇人负我。

  果然,许劲神情轻松,说:“今天仍请他代劳,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烦,就不必了,我也不过是打算去一去故宫,有时间再多逛一次琉璃厂。”

  “不妨,不妨,我摇电话给他。”

  又是在许劲的安排下,杜晚晴与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两人相见时,眼神流露着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着,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缄默。

  杜晚晴想过,不宜开口提昨晚的事,因为不知道醉后曾说了些什么话,还是把整件事视为没有发生过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为他听了杜晚晴的酒后真言,一颗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稳。把这件事提起来,似觉过分借题发挥,有乘虚而入之嫌。那就不说也罢。于是,缄默由此而起。

  当他们踏进紫禁城内,跨越那宣统皇帝溥仪为了要骑脚踏车而铲平的禁宫门楹时,杜晚晴忽然说:“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冼崇浩问。

  杜晚晴平日对于这种问题完全提不起兴趣,也不肯对别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态,竟然情不自禁地认真思考起来。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边、眼内,她是个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这个意念令她开心而微带兴奋。

  她答:“女人会有什么过人的想法呢?”

  这是个令冼崇浩微吃一惊的答复。如此一个美艳得惊世骇俗,满城豪贾吹捧拥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妇孺?

  杜晚晴因着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补充,说:“你骇异于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认,但又不晓得怎样圆句?那模样儿腼腆得像个问错了问题的小男生,有一份额外的可亲可爱。杜晚晴看在眼内,不禁笑了出来,道:“真的,不骗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问题,心头富裕即可。”

  “那就是说你希望晚年时,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顾,也有眼前儿孙满堂的福乐,是不是?”

  杜晚晴点点头。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愿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话匣子一打开,二人就开始浑忘刚才见面时的不适应,重拾长城城头与十三陵墓宫内的友情,开怀畅谈。

  “为什么男人不同?”

  “男人总要有叱咤风云的事业,永无休止地干下去,直至盖棺,还希冀千秋万世歌功颂德的定论。”

  “除此之外,总还要家庭乐,这是一定的。”冼崇浩坚持这么说。

  紫禁城内游人不绝,他俩边走边谈边说边笑。偶然,杜晚晴还会轻松地跑跳几下,才回望凝视着她的冼崇浩。

  一个故宫,古今有过多少段爱情故事了。

  每当一双双有情人驻足在那珍妃井前时,就必有这个问题凝聚心头。

  杜晚晴与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俩都不便问出口来。

  “珍妃井原来这么小,珍妃怕是就如赵飞燕,轻盈得能作掌上舞。”

  “长居深宫上苑、忧国忧民,还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与斗志,怎么能胖得起来?”杜晚晴答。

  “如果你是珍妃,你会不会为了坚持一个对国家的理想与对爱侣的尽忠,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答案可能有多个。

  杜晚晴可以干脆答:“我不是珍妃!”这最干净俐落。

  又可以答:“我是珍妃,也得看谁是光绪?”

  若果这答案给冼崇浩听进耳里,就未免孟浪了。现今她不是个喝过酒的人,虽还带三分醉意,还是审言慎行为上算。

  于是杜晚晴答:“我们这一代的香港人,能够遇上一件半件事例,让我们表达对国家民族的关爱,是最难得可贵的。同样,有缘遇上一个要考验自己情操的伴侣,也是福分。不过,未必有此良机。”

  冼崇浩问:“华东水灾呢,我们不是表示了我们对祖国与同胞的关心吗?

  “对。然,事件虽大,到底不是要拿出自己身家性命幸福出来,以表达忠爱。这跟珍妃与光绪不同,姑勿论他们是否才大志疏,都是为了国家与爱情,而把生命、权位、婚姻都押上了的。在程度上,有云泥之别……”

  的确,那些百亿家财的富豪,拿一千几百万出来做慈善,虽仍是善长仁翁,但不比在华东赈灾活动上,拿着仅存的二万元退休金,捐一半给华东同胞的香港老者伟大。

  以此类推,同样,杜晚晴从财阀富豪身上获得的利益甚巨。然,她想,如果一个月入数万元的公务员,把一半薪金交到她手上,让她持家理务,生儿育女,他爱重她的程度就更深更大了。

  杜晚晴回望了冼崇浩一眼,心扑扑乱跳。

  又想到哪儿去了?

  杜晚晴急忙圆句,说:“所以,我未必有珍妃的那个考验自己忠贞的福分。”

  冼崇浩真的敬佩起这风尘女子来。

  的确,言谈思想、动态、晶貌,统统的不同凡响。

  他们开始一直畅谈家国之事,也谈到了求学与家庭。

  冼崇浩差点要失声叫嚷:“什么?你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

  他心头有个流于刻薄的感慨,时代进步,生活水准提高,每个行业都是优质的专业人士胜出,怎么连妓女都要有文凭?

  既有文凭,又何须自甘下作?

  因而冼崇浩禁捺不住,稍稍从侧面试探着杜晚晴家里的境况。

  晚晴呢,当然听得出冼崇浩要了解她家人情状的意思。却从一个乐观而欣悦的角度看这件事,她认为这是冼崇浩愿意认真地跟她交朋友的一个讯号。

  当然,如果杜晚晴不想交这个朋友的话,就不用多生枝节,诸多交代了。

  杜晚晴却相当乐意地向冼崇浩提起了母亲、外祖母,以及各弟妹的情况。

  冼崇浩对于杜家各人,最感兴趣的是杜晚晴那残疾的弟弟现晴,老是绕在他身上问了很多问题,表示关切。

  “他现在长居西雅图一间设备十分完善的私人伤残人士之疗养院内,杜现晴受到的照顾,也很能令我们放心。”

  “俗务缠身,总是没有这个空。心是挂念着的,却又有点相见竟如不见。妈妈是每两个星期就跟医院通一次电话,了解目前的近况。也在电话里头听听他的声音。”

  “他可以跟你们沟通?”

  “不成。”晚晴摇头,“只晓得像个孩子般叫妈妈。”

  “我过些时要到北美公干,停在西雅图转机飞纽约,可以顺道去探望现晴,或带些什么给他?”

  “谢谢你,可是,他没有什么需要呢?”

  “照片,你的照片,你爸爸、妈妈、婆婆的照片,或甚至是全家福,搁在他的床头,朝夕相对,他下意识会知道是自己的亲人。”

  “这是个好主意呀!”杜晚晴欣慰地点头。

  “来,来,我先替你拍些照片。将来让我带去给现晴,告诉他,这就是祖国。”

  一个是兴高采烈的表现心迹,一个是情迷意乱地接受殷勤,搭配得恰到好处。

  从故宫走出来,还未至黄昏。晚晴兴致勃勃地问:“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我带你到一个地摊去。”

  “什么?”晚晴歪着头问。

  第6节  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

  “你先不要问,包你在到达后,觉得比琉璃厂还有兴趣!”

  他俩走过天安门前的宽大马路时,两面疾驰而过的汽车,使杜晚晴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还是冼崇浩忽然地拖起了她的手,嚷:“快!”

  就拖着晚晴飞跑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慌忙地跳上了那部等候他们的酒店汽车。

  在上车前,冼崇浩才放下了杜晚晴的手。

  “你怎么晓得北京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是北京通,给我介绍过的好去处,我都紧记了。”

  冼崇浩把一张纸条递给司机,说:“请把我们载到这里去。”

  车厢内,他们还是娓娓而谈,不一会,就到达目的地。

  马路两旁都是青葱的大树,马路尽头是一个广场似的地方,却满布了杂架摊子,摆卖着各种玉石饰物及雕章,还有字画、旧书、古董等,琳琅满目。

  摊子上的人,一看见陌生面孔就缠上来,手上拿着他们的货色,向游客兜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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