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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第14页    作者:梁凤仪

  冼崇浩微微扶着晚晴的臂弯,保护着她,逐个摊档去观赏物品。

  “都是很可爱的玩意儿哦!”杜晚晴把一个白玉扣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喜不喜欢玉石雕章?”冼崇浩问。

  “喜欢。”

  “有搜集吗?”

  “质素高的印章,价钱很贵。我只贮有一件林元水遗作的水晶冻。”

  “天,那是价值连城呢!”

  “也不晓得多少钱,只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冼崇浩没有造声。心想,怕是那个财阀附庸风雅,买下了的石头,又不晓得欣赏,便以之作礼品,逗美人儿欢喜,更自抬文雅的声势。

  “你对石章有研究?”杜晚晴问。

  “一点点;染上了这个负担不来的嗜好,其实并不讨好。看到了好的石头印章,买不起,活脱脱像穷女人喜欢珠宝,只能在首饰店的橱窗前浏览,无法拥有。”

  这个比喻,老实而趣怪,杜晚晴笑起来。

  “来,”冼崇浩很自然的又拖起了杜晚晴的手,说:“你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有一个专卖古章玉石的老伯,他间有佳作,说是他祖上存下来的宝物。”

  “家传之宝都在这些摊档拍卖?”杜晚晴一边跟着冼崇浩走,一边追问。

  “肚子饿起来,管它是不是宝物,搁在家里换不了馒头,就是废物。”

  冼崇浩把杜晚晴领到广场最尽头一角的摊档去,果然见到有位满头斑白的老者,穿一套深蓝色陈旧至极的中山装,蹲坐在小木凳上,看牢他面前摆设的那摊玉石印章,神情疲累至极。

  冼崇浩走前,满脸笑容地说:“福伯吗?你好!我们到京城来的朋友都到这儿,跟你买印章呢!”

  那叫福伯的抬起头,却懒抬起眼,半眯着回应冼崇浩:“老眼昏花,实在认不得什么客人。既然晓得叫我福伯,自然算是熟客。今天我还没有做过什么生意,你来惠顾,我定给你一个好价钱。”

  “价钱是一回事,印章的质素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取后。”

  “先生是识货人,怎么瞒得过你?这儿统统是我的家传至宝,请挑,请挑,随便挑。”

  杜晚晴向身旁的冼崇浩吐一吐舌头。

  他则向她扮鬼脸。

  心知肚明,哪儿有这么多家传至宝?只希望偶有石章,物有所值,或是超值,那就好了。

  也不管这老翁说什么了,两个人快手快脚,就翻动起那摊档上的各款印章来。

  印章都是旧的,有些刻成“阴文”,有些则是“阳文”。杜晚晴比较喜欢“阳文”,那就是说,字印出来,字体是红色的,“阴文”则相反。

  冼崇浩差不多每捡起一个印章,都爱不释手地细细观赏,才舍得放下。杜晚晴则比较俏皮,拿了玉石在手,装个老行家模样,举起它朝阳光看,检视它的通透程度。

  老翁忽然间对冼崇浩说:“看你拣了老半天还未挑到合心意的,我来给你介绍,买下它送你的爱人最适合。”

  话还未完,也不管一双青年男女的表情反应,就往自己上衣的内袋摸去,摸呀摸的,终于摸出了一个残旧霉气的小布袋来,把它倒头一拍,一颗不大的印章就跌到福伯的手掌上去。他志得气满地说:“我祖上留下来的贵重鸡血冻,不信,往阳光照照看。”

  冼崇浩接过那小印章,朝太阳方向看去,在光线的折射下,真的觉得这石印通体都是晶莹通透的血红。

  再看印章上的字,小得可怜。石头已经不大,刻的字就更看不清楚了。

  福伯给客人递了一个青花泥印盒子,又摆平了一张白纸,示意客人把印章盖于其上。

  冼崇浩依样画葫芦,把印章往印泥上一压,再压到纸上去。那块朱砂般光滑明亮的印泥,呈现在白纸上,很有气派。

  福伯说:“这是小篆,刻了七个字。”

  杜晚晴连忙问:“什么字?看不懂。”

  “玲珑骰子镶红豆。姑娘呀,这七个字有意思呢,你应该受了这份礼!”

  被福伯这么一说,杜晚晴不觉忸怩起来。

  冼崇浩倒不以为意,他的一颗心都放在那块鸡血冻的小石头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纸上的字,来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说:“石头是不是真正的鸡血冻,可不敢说了。但这刀法是高明极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学问重要的一环。如此面积细小的一块鸡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时一不小心,令到这鸡血冻缺崩,那就不值钱了。

  刻石者不知是谁,刀法相当高明,每个字都跃然有神有髓,见尽刻工的劲道与仔细。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对杜晚晴再度赞叹。

  她只好点点头,情绪还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珑骰子镶红豆”。

  “怎么样?买下它送给你的爱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这才听清楚了福伯对杜晚晴的称呼,想提出纠正,可又舍不得,于是唯唯诺诺,最后才晓得问价钱。

  老翁口里说:“钱价不二。”

  跟着,竖起三个手指头。

  冼崇浩惊叫,说:“什么?三百元,不买,不买,太贵了。”

  福伯眯着眼,看看两位客人,说:“谁说三百块?我是说三千块。”

  “三千块钱买这小小的一块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时唱双簧。

  “三千块外汇券买一块鸡血冻,怎么算贵?鸡血冻本身已是石之极品。”福伯伸手从冼崇浩处取回了石头,抬高手,不住地赞美。

  “要真是鸡血冻,可又不只于这个价钱了。”冼崇浩说。

  “我们没法子运出国去,又是祖上遗传之物,真正是无本生利,才平卖这个价。”

  “不,不,太贵了。走吧!”杜晚晴扯着冼崇浩的衣袖,喊着要走。

  冼崇浩呢,边走边还价,说:“就算是三百块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说:“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爱人的玩意儿,怎么不值这个钱呢?就一口价,一千元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兴。卖就赏,不卖就不卖,三百块。”

  冼崇浩这样回了话,拖着杜晚晴装作拔脚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来把他们叫回来,说:“好吧,好吧,就算关照老同胞,多给一百块钱成不成?”

  他这么一说,杜晚晴的心就动了,脚步停了下来,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说:“你这么开天杀价,怎么还能招来熟客。”

  “我?”福伯说,“先生,说句老实话,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风烛残年,今日不管明日事,卖多个钱,也不外乎让我的小孙子多买件衣服穿罢了。”

  杜晚晴于是答:“好吧,只这一回,下次可不要狮子开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从口袋里把钱拿出来,交了四百外汇券给福伯。

  “我讲的价,不好由你出的钱。”杜晚晴说。

  “讲好是先生买给太太的。”福伯竟学着广东人说广东话,逗得两人大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广东人?”杜晚晴天真地问。

  “你那口音呀,出卖了你,定是港澳同胞无疑。”福伯把鸡血冻放进小布袋里交给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转给冼崇浩,对方就说:“真心打算送你的,单是刻工就值这个钱了,你收着。”

  他要求她收着这刻有“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

  一时间,两个人对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内都想着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灵,耳朵倒是顺风耳,又说:“既如是,相敬如宾,礼尚往来,太太可以回赠,我这儿还有个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贵。”

  说着又从裤袋里掏出个锦盒来。那锦盒的丝线已然剥落,里头藏石头的缎也撕裂了,凹陷处放着一块白玉色、通体透明、长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时,有一种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觉。

  “这叫水晶冻,难得这么冻、这么通透。看你刚才有怜念老同胞的心,我不开价,实收二百外汇券。”

  实则,杜晚晴对玉石并无深究,但这印章搁在手里,再放到脸颊上去时,一种清幽凉快的感觉相当舒服,也就喜欢了。再一看,又是旧章,刻着字,于是问:“刻的是什么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这样说,“但刀法相当传神,句子也有意义,一共八个字: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开心地叫,立即付了钱,随即双手奉送给冼崇浩。

  两个人始快快乐乐地走离广场了。

  在车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换着观赏。

  忽尔,冼崇浩说:“我们不是相敬如宾,却名副其实,礼尚往来。”

  杜晚晴一时,脸又飞红,故意把话题撇开,说:“我看那福伯只不过熟读几本关于金石学的书籍,不知往哪儿寻一大批石头回来,摆个摊子,兼把不少石头放在口袋里,逢有客人来,他就摸一块出来,当至宝推销。”

  “小生意也要讲手段,没办法!”

  冼崇浩说这话时,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样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经入夜。

  是分离的时刻,也正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们家自定的行业教规。

  柳湘鸾与花艳苓都跟杜晚晴说过:“工作时必须专注,不可胡思乱想。当然,虚构美丽的人物,令自己松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体相亲的是一个人,心头想象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挣扎,拼流着一身的汗水,却始终无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销魂的花样来。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脑海里翻腾的尽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睁开来,却是另一幅可怖呕心的、人欺压人、人摧残人、人蹂躏人的图画。

  灵欲合一应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觉置身于地狱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烧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认失败。

  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惭愧、怯疚、不安,一齐涌上心头,混杂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似在蚕食,复像鲸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个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无助、木然、死寂之外,没办法有其他的反应。

  出道以来,她从未试过有如今差劲的工作表现。

  至于冼崇浩,独个儿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残旧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了水晶冻印章来,把弄着。

  印章上印的八个字是“热肠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这四味情操,就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圣人了。

  冼崇浩心内冷笑,谁不愿意做圣人?

  可是,做圣人要有条件。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这天香国色、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条件所限,又何须如此的人尽可夫?

  她应有资格嫁一个像自己一样,能向她提供平均水准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机会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里去当阔少奶。凡此种种,都比现今的情况优胜。

  然,杜晚晴作了她个人的选择,事必有因。从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轻,决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撑得来,更遑论单靠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就算嫁进豪门,也是枉然。豪门之所以是豪门,表示他们晓得精打细算。要他们娶的只是一个人,养的却是一营人,这条数怎么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选择,实际上她没有资格,没有条件作太多选择。

  空有热肠,不能摆出冷面,更枉谈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万幸。

  在现今的这个世界,谁都一样。

  冼崇浩自觉正在怜己怜人。

  无可否认,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后所说的话,给他很深的启示,与很大的诱惑。

  他无法停止联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后的种种可能发展。

  第7节  自己是那颗红豆

  别说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贵中人相比,一定在条件上给他们比了下去,就算单单一个布力行,已老骑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场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选择他,只为一个条件。

  那是她的其余各个男人绝对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顺地让她在社会上被人尊称为冼杜晚晴女士。

  问题只是杜晚晴是否愿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话,那么,冼崇浩载得美人归的希望还是很高。

  否则,无谓自讨苦吃。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徒令周围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个有如此人生阅历的风尘女子?娶一个跟城内大半数富豪有特殊关系的人物?

  会是祸?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钟就把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这个里里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抛出脑海之外,他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无可否认,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欢女爱,郎情妾意,统统只会在两相情愿的状况下自然成事。谁悄悄地先行醒觉、表示、行动,都是无关痛痒的。

  冼崇浩一念到,就在此刻,当自己捏着这个水晶冻、刻上了“热肠冷面傲骨平心”的印章之际,杜晚晴也正好被别个男人捏在手上把弄时,一阵热血劲冲脑际,令他头昏目眩,非常难受。

  事实上呢,并不如此。

  杜晚晴在尽力安顿了许劲,当他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而熟睡之后,她已爬起身来,走出小偏厅,谨慎地从手袋暗格内取出那残旧小布袋,在灯下,一次又一次瞪着那血红的鸡血冻出神。

  玲珑骰子镶红豆。

  多么的心甘情愿,自己是那颗红豆,对方是那骰子,彼此契合相连,玲珑俏艳,永不分离。

  这以后,许劲携着杜晚晴很玩了一两天,所到之处,所见之事物,杜晚晴都无心装载,全属过眼云烟。

  她的一颗心飘飘浮浮、甩甩荡荡,似在苦苦寻觅,要回到长城、十三陵、故宫,甚而北京街头的一个地摊子上去。

  没有再见到冼崇浩,在北京,他俩缘分已尽。

  坐在回程的航机上,杜晚晴努力鼓励自己,要乐观地想,不用等来生,今世就能再续前缘于香江了。

  只要耐心点等着机缘之再至即可。由心灵的故意回避,发展成如今静静地翘首以待,是一大跃进。

  回到家里去后,一扔下行李,女佣就请她听电话。

  在北京相聚时,杜晚晴跟冼崇浩曾交换了地址电话。

  是他摇来的吗?这么快,这么不能等待?

  杜晚晴飞奔回房去,抓起电话来听。

  不,是花艳苓。她要女儿回家去一趟。

  见面了,花艳苓把两封信塞给女儿,说:“你三姨寄回来给敬慈的信,你代他转到里头去,不能写美国地址。”

  杜晚晴点头,把信收好了。

  “三姨在给我的信上提,你若有空,设法去看看小湄,试探试探,敬慈一直为此事不安。见不着自己想见的人是很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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