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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帜  第19页    作者:梁凤仪

  晚晴把罗香莲的信交给了敬慈,再嘱咐:“你记着,回你母亲的信,寄至我家转交。”

  倒真是松了一口气的。晚晴想,即使罗敬慈要悲痛、要失望、要颓废,只要他心里明白,必须生存下去,为照顾其母,也就不必管他了。

  在世上活着的人,谁的身心之上没有疮疤?

  因着别人的不幸,更使晚晴自觉无比幸运。

  毕竟她曾有过的疮疤,可以好好地掩盖起来,不会让别人与自己重睹。

  杜晚晴已经决定洗尽铅华,退出江湖去。

  只等待一个合适而成熟的时机,她就去跟柳湘鸾与花艳苓交代。

  至于那起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也对她作过鼎力扶持的达官贵人们,或许寄一张没有回条附上的婚柬,就能代表一切。

  这近日,很多很多的邀约,杜晚晴都已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冼崇浩的要求,而是杜晚晴无法再以那种特殊的身份,活跃人前。她每次想象过程,就通身起了鸡皮疙瘩。

  至此,杜晚晴完全明白母亲当年的际遇与感觉,如今自己也成了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了。

  杜晚晴经常想,不知母亲与外祖母在知悉这个发展之后,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

  都不必管了吧。

  不论她们的反应如何,都一定会记得当年。当年,又有谁有本事改变她们的心意与抉择呢?

  悠悠经年,饱历风尘之后,有个泊岸的安稳机会,是真一场造化了。

  惟一令杜晚晴觉得,或许要亲自交代一声的,反而是带她出身的顾世均。

  到底,跟他的情谊不一样。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电话里先传来顾世均精神奕奕的声音,见着面时,又看到他神采飞扬。

  “晚晴,你看上去非常的得志。”顾世均说。

  “这句话,你是捷足先登,原本是应该由我对你说的。这阵子,已把你的困难全部解决掉了吧?”

  顾世均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晚晴,是你救了我。我感谢。”

  “世均,你说的是什么话?”

  “若不是你把那次银行利率忽升忽降的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替你安排外汇买卖,我就不可能翻身了。你知道,”顾世均兴奋地拉一拉衫袖,继续说,“我听出你的语气是要帮我的,心一红,胆一壮,尽全力自行又安排了借贷,全数押进去,故而,翻了身了。”

  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可以把一个企业王国在旦夕之内倾覆,又可以一手搀扶起落难之人,叫他重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杜晚晴看得太多这些兴衰存亡的故事了。

  在她,对这些刺激,已不再好奇,更无憧憬与留恋。

  她只是每天夜里,扳起指头数,还有多少日子,就可以做个平凡寂静的归家娘去。

  第二节  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

  “世均,是你自己的眼光与才干,跟我怎么扯得上关系呢?”

  “晚晴,”顾世均仍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说,“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与居功而不叨光的胸襟,你其实值得有一个很好很幸福的下半生,找到一个对你专心一致的好男人去照顾你,承认你。”

  “世均,承你贵言,总有那么一日。”

  只为晚晴脸上的笑容与眼里闪出来的亮光异常的灿烂,这叫顾世均看在眼内,有一份突如其来的觉醒,立即冲口而出问:“晚晴,是不是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杜晚晴但笑不语。

  “还未到公开的阶段,是不是?委实太好了。”顾世均把杜晚晴拥在怀里,拼命拍着她的背,把她看成好友或甚而是子侄般关怀爱护,“好人应有好报,我太欢喜了。”

  顾世均重复又重复地说着:“答应我,可以宣布喜讯时,要第一个让我知道,我要送你们一份很有意义的结婚礼物。”

  “世均,你从来待我都好。”

  “这回是轮到你捷足先登,把我心里头要对你讲的一句话先说了。”

  顾世均随即想了想,说:“乐宝源最小的女儿乐础君跟荣浚杰的儿子荣家辉订婚,两个都是乳臭未干的娃仔娃女,才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乐、荣两家都是金马玉堂的豪富家族,决定闹一闹,举行一个盛大的别出心裁的喜筵。你应该出席,套取一些灵感,以备后用。”

  杜晚晴非常开心而大方地答:“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相信静静地在家人的祝福下走进教堂去就很好了,绝不铺张,那不是我们的需要,更不切合身份。”

  “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做舞伴,好不好?”

  “我?”

  杜晚晴的惊骇在于她一直以来,都未曾以一个正式的舞伴身份出现过在这些公开的名流夜宴之内。

  富豪们从不曾把她正式带在身边在高贵的公众场面内亮相。

  他们只会在极私人的聚会上,与她亲热来往。

  如今,顾世均这样提出来,真是太令她骇异了。

  “那是个你应该带夫人出席的场合。”杜晚晴很大方地说。

  “晚晴,姑勿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没有世俗的顾虑与困扰,让我在自由意志之下去选择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我会选你。

  “晚晴,请别以为我虚情假意,时至今日,我毋须讨好而卖口乖,我是真心的。作为一个妻子,有妻子应尽的义务,应享的权利。我家里头的那一位,从来都只保护她应得的权益,而不履行她的份内义务。每一次我栽我倒,扶我一把的人从来不是她。她只会在最迅速时间之内抱住手上的私己不放,惟恐我要向她商量借贷似的。远的不去说它了,就这最近的一次,我在加拿大的地产投资出了事,她立即执行李,闷声不响,直飞美国,并嘱她的律师给我一封信,讲明我的负债不可把她牵连在内,否则她一定循法律途径保护她的海外资产。”

  顾世均叹一口气,说:“她的资产?笑话不笑话,没有我,她何来资产?当然,过到她名下去的,也就是她私人拥有的产业了,任何人也休得异议。”

  “女人没有安全感,跟老年人一样,这是你应该理解的。”晚晴这么说。

  “这阵子,危机已过,我重出江湖了,她又斯斯然跑回本城来,依然以顾世均夫人的名义活跃。晚晴,我说她是只爱权利,不尽义务,是不是我小器了,多心了?”

  晚晴劝道:“这倒也不是。然,要抵挡得住江湖上的横风横雨,岂是等闲的女流之辈所可以做得来呢?”

  “你就不一样。”顾世均斩钉截铁地说,“故而,我是真心的,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出席这次盛会。”

  “这样子太令我为难,也令顾太太为难。”

  “不,她这几个礼拜去了欧洲。”顾世均很诚恳地说,“且,晚晴,让我在你婚前,有这个荣耀,以此作为你退出江湖的最后一次应酬。当晚,必定有很多故旧朋友聚在一堂,我会以适合时间与语气,向他们透露你的好消息,叨一叨人家的喜气,也来个告别好了。”

  杜晚晴动了心,点点头首肯了。

  “还有,晚晴,上次外汇风暴上赚到的钱,我全部存进美联银行去。你的户口是独立的,随时可以自行提款取消纪录,只不过,我看美联银行的存款利息很好,故而给你作了安排。”

  “很好,谢谢你。把钱放在不同的银行,也有个好处,减低风险。”

  “不怕,在香港,间间银行都稳阵,都受政府的银行监管,且就算有什么万一的意外,史有前例,都是由政府负责起债务,不会令存户损失的。”

  “我对肯负责任的人物与机构最为尊敬。”

  晚晴的这句话是衷心的。

  若不是为了履行责任,她不会是今日的杜晚晴。

  不只上对父母兄姊,且是下对弟妹。由亲及疏,晚晴无一遗漏地照顾与关怀到。

  就像这个星期天,她刻意地把又晴与再晴约了出来,由冼崇浩开车,一同畅游新界,并到粉岭马会去吃午饭。

  晚晴介绍冼崇浩给弟妹认识时,说:“崇浩在大学毕业后,一直官运亨通,自有其法宝在,当是你们年轻人的榜样,请他传授一些求学与做事的秘诀,必然受用不浅。”

  在马会园子内散步时,晚晴又跟小弟说:“你是念经济的,崇浩在政府金融科任事,你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可好好向崇浩请教。”

  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四个人分成男女两组,冼崇浩看来跟又晴谈得相当投契。

  “再晴,”晚晴搀扶着小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喊她,“这阵子大考完了,可轻松一点了。”

  再晴还只有十七岁,整个人是幼嫩的。模样儿跟晚晴相似,却在气质方面输给她姐姐太多了。

  只有一样,杜再晴将杜晚晴比了下去,就是青春。

  那蜜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骤眼看去,也能觉着一种冲人而来的朝气与活力,浑身带着不能忽视的倔强,另有一番吸引。

  如此青春迫人的女孩子,应该活泼而多话。但,杜再晴刚巧相反,她相当沉静。一道上,各人都讲着话,只有她不造声。

  晚晴又说:“考试是很令人疲累的,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个暑假,到处玩玩,再到开学。”

  再晴说:“四姐,我不打算念书了,已经找了份工作,下礼拜即可上班。”

  “什么?再晴,你听我说。”

  “四姐,如果你今天把我叫出来的目的,是打算劝我改变主意,那可真不必了。我们杜家的女孩,脾气实是一个版本印出来的,性子比石头还硬。”

  晚晴不是不吃惊的。

  她问:“最低限度,你欠我们一个完满的解释。”

  “你不会接受。”

  “会不会接受是我们的事,向我们解释是你分所当为的。”

  “我喜欢自食其力。”

  “任何有志气的人都喜欢靠自己,只不过不必急在一时,你还未准备好。”

  “已经太足够了。”

  “—个中学生,能干出些什么头绪来?”

  “一个大学生都不能够,那又有什么分别?看你!”

  “再晴。”

  “四姐,你赚的是辛苦钱,你要怎样用你的钱有你的自由。用在令你开心的事情之上,更是理所当然。譬如说,你喜欢一件首饰,你有钱,可以将它买下,据为己有,不亦乐乎。首饰是死物,无可转圜地成为你的玩物。然而,人不同于物,人有感觉。故而你有权利辅助别人,以之为荣为乐,但倍受你照顾的人,也有权利不再做你心灵的安抚剂。”

  杜晚晴惊骇得停了脚步,她睁着眼看小妹,说:“再晴,你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分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是要承担后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谓后果亦不外乎是责备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没有赋予过选择的机会,你的恩义在这些年以来强加在我的头上。不错,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我们丰衣足食,我们入读好学校,可是,这一切都来得理所当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从没有想过,我可以不愿意接受某些人的关怀照顾与馈赠。”

  杜晚晴吓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于对方要受惠,双方面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等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能这样就等于相爱,有责任生生世世一起过日子。”

  “为了什么你竟如此的嫌弃?我问得是否多余而笨拙了?”杜晚晴语音是震栗的。

  “四姐,让我坦白告诉你,我曾有过的遭遇。在班里头,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冯芷苓是我的第一号大敌人。凌佩慧在毕业前十分担心不能再升学,因为她家境贫寒。我安慰她、鼓励她,然,她很诚恳地对我说:”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牺牲自己来照顾你、培育你成长的姐姐。‘“我问她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诉我,她母亲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涛小筑黄正芳小姐家里去当钟点工人,听那儿的佣人们张家长、李家短的说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这还不是故事的结束。那位我的敌人,在大考之后,也跑到我跟前来问我是到外洋深造,还是留港供读,并说:”你成绩好,又不劳为学费担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够供你直至大学毕业。‘“这还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听说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顶熟络,可别忘了,这等于说我对你的栽培也有间接功劳。’“

  “够了,够了,再晴,我听够了,你也说够了。”

  杜晚晴急步迈向走在前头的冼崇浩,说:“崇浩,崇浩,我有点不舒服,请送我早点回家去。”

  由始至终,杜晚晴绝口不提再晴与她关系的恶化,在母亲及外祖母面前没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没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话。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来自至亲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轮盘之上,实她伤心难过自惭形秽。

  原来世界上有种人容不得别人仁厚心肠,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学晓了一个做善长人翁也得征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说再晴不对。有些汪洋大盗杀人抢掠得来的血腥钱,献奉神坛,也遭嫌弃,认为是肮脏至极,有辱神明。

  当人们看不过有些人旁门左道地赚了一大笔钱时,会阻止他们以之购回良知,用来补罪。古时圣殿,容许教徒购买赎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过错,原来真是相当慷慨的所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艳苓追问她如何处理弟妹的问题时,晚晴只答:“他们已是成人,主意是对是错,总要给他们机会求证。就让他们随着意愿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变初衷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照顾他们的。不必在现阶段强他们所难,反生恶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艳苓说。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与哀伤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国去公干,才不过去两个礼拜的样子,就有着甚多离情与别话。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冼崇浩对杜晚晴说,“如果我回来发觉情人少掉一根头发,我必跟你算账。”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怀里辗转着,胡乱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边,什么不快与不如愿都可以抵销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

  冼崇浩用双手环抱着晚晴,以脸颊抵着她的头发,说:“那天,我跟又晴谈好了有关转赴美国加州供读一事,我会在这次的行程内抽调时间,代他去属意的大学补办一些手续。”

  “我知道,真要谢谢你,崇浩,既要你去看望现晴,又要为又晴奔跑。”

  “我们还用客气吗?只是,晚晴,我没有给你提及一个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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