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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有缘  第6页    作者:梁凤仪

  就在走出大门时,章德鉴叫住了我说:“今晚,有首映礼,别忘了。就在开映前十五分钟于戏院大堂前等。”

  说完,章德鉴连忙低下头去,仍做他的工作。

  真是的,幸亏他不是以这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约会女友,保证他碰钉子!

  我无所谓,反正个个周末都在家看电视与阅读,太没有新鲜感了。

  母亲尤其以我独自呆在家中毫无出路而愁眉不展,单是为讨她老人家欢心,或免去噜苏,偶然到外边走走也是好的。

  戏院门前,塞得车水马龙,衣香鬓影,一片繁荣璀璨的景象,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别说鱼贯而至的那些明星,熠熠生辉,就是那起出席盛会的城中知名仕女,都无不趁机展览家财身材。

  现今多少流行暴露,一片尤胜白雪的波光,掩映宾客眼前,看得出各人的眼光都在贪婪地窃窃私语,互传讯息。

  真不明自女人崇尚暴露的心理,是认为美好的一切,应忙不迭地亮相人前,供人赏识,以免暴殄天物吗?还是以此作为竞夺现场花魁的本钱与手段?

  男人呢?他们会怎样想?趋之若鹜?抑或视而不见,见怪不怪?我想还真要看那暴露的女士跟自己的关系,大抵男人欢迎别人老婆当众裸跑,自己的女人呢,最好穿樽领长袖衣服,再加围巾。

  怎生找个男人来,问一问他的心理?

  正沉思,就真有个男人擦身而过给我打招呼。

  “我到处找你,这儿万头攒动,差点无法认出你来。”是钟致生。

  他这番话真赏我面子了。我若是个出众女郎,像那起花枝招展的名媛明星们,只消一踏现场,就是触目,怎么会看走了眼?

  我嘛?罩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衬恤,配条碎花半截裙,平底鞋,跟平日上班无异,当然不显眼。

  我是个知自量的人,只微笑给钟致生说:“有见到我老板吗?”

  钟致生笑得有点不自然,忙道:“是这样的,他……他不来看电影了!”

  “为什么呢?你怎么知道的?”

  “他摇电话给我,说有朋友是潘盈盈影迷,如果不能多拿一条票子,他就把自己的一张送给朋友算了。实在抱歉,我再不能有多一张票子腾出来。”

  奇怪,为什么今早章德鉴没有跟我提起?

  或者,他是在最后关头才遇上那个潘盈盈影迷的朋友吧!

  钟致生陪着我进场。

  我们的座位竟是毗邻。

  瞥见了那个原是章德鉴的座位,坐了个胖胖的妇人,那大概是他的朋友吧。

  彼此既不认识,也就不好胡乱搭讪招呼了。

  真不知有多久没有上电影院看戏了。上次是……

  天,为什么一些人会对一些往事选择忘怀?因为思忆起来,心立即往下沉。

  我忽然记起初出道时那姓陈的急色鬼,趁电影院一关上灯,手就伸过来捉住了我的。

  现今还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电影院的堂灯,刚好调暗下来。

  我禁不住心上抽动一下。

  还用眼望一望身旁的钟致生。

  完全没想到会四日交投。

  彼此却有一份意想不到的尴尬,慌忙把视线放回银幕上去。

  心上仍有轻微的卜卜乱跳。

  为什么呢?是刻意的安排,抑或偶然的巧合?

  章德鉴从陆羽茶室的爽约,至今天晚上的不见人影,会不会是另有乾坤?

  我拿手摸摸脸颊,微烫。

  这感觉并不难受,就由着它算了。

  并不全神集中看这出电影,尤其是偶然望向那身旁的胖女人,看着她从开场到收场,都呼呼入睡,我的心更多牵动。

  天下间会有这种忠实影迷?未免令人难以置信!

  散场后,钟致生陪着我走离戏院,在街角叫了一部计程车。

  很自然的,他跟我一起坐了上去。

  坐到车厢去后,二人都无话。

  气氛因莫名的沉寂而显得额外尴尬。

  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句说话挤出口来:“谢谢你相送。我们其实住得真不近!”

  原本是意欲表达诚恳谢意的,没想到竟令钟致生刹时红了脸,益添彼此的难为情。

  那一段车程长如一个世纪,难受得要命!

  到了家门,我正拟下车,钟致生说:“我可以问你要个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我迟疑了那么几秒钟,他就讷讷地说:“想跟你做个公事以外的朋友,可以吗?”

  我点点头,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白纸上,递了给他。

  钟致生脸上绽出的笑容很暖和,教人看得舒服。我这才稍稍看清楚他的长相,不俊不丑,平庸普通,如此而已。

  第13节

  不知多少人说过,平庸的人是有福的。

  真不明白这是番什么道理?

  人人都竭力表扬平凡,赞美平凡,可是,人人对于不凡又趋之若鹜,拼了命都要表现超凡!

  就等于不断抬举安贫乐道的情操,又疯狗似的希望旦夕发迹,富甲一方。

  为什么人要如此的自欺欺人?

  睡在床上,一直的辗转反侧,为钟致生那张并不超凡脱俗的脸而伤透脑筋!

  有这个必要么?

  有的。如果有一天他打电话来约会呢?我是否答应了?

  也许可以答应的,紧张些什么呢?谁不在今天有不同的约会。怕为数达千万次,才定夺花落谁家不迟。

  连婚前性行为都已普遍被接纳的今天,我还如此紧张,是否过分了?

  而且,我又是什么身份的一个人呢?极其量只不过是稍具姿色,比一般中环写字楼女生的平均分高一点点罢了。要说到学历,名作家亦舒经常慨叹大学生一毫子一打,不是没有道理的。再论家势与社会地位,连自己都差点儿嗤之以鼻。

  反观这姓钟的,除了平凡的一张脸外,其余的条件都似稍稍在我之上,最低限度事业有点可观成绩,这对男人很重要,处处提升了他的身份。

  人家不来嫌我,我倒思前想后,怕吃了亏似。真是!

  然而,我的确大方不来,因为我觉得不自在。

  谁个少女的情怀不是诗。纵使没有惊鸿一瞥的心如鹿撞,总应该在相识之后有种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心情才像点样吧?

  除了心上那份为着陌生而微微存着的尴尬外,我真的没有享受过异性对我表示好感的刺激与兴奋呢。

  人生战场上,对所有私情与公事之处理,大概都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念一生,神经才稍稍松弛,颓然入睡。

  母亲每个星期天的节日,都是五十年不变。

  晨早到菜市场去买满瓜菜肉食,回家就躲在厨房里忙那一阵子,把午膳晚饭的菜肴都预备好了,就大开中门,迎接那三位惯性的麻将搭子,一屁股坐下来,不由分说就战至半夜三更而后巳。

  这种在麻将台上表现的永不言倦、再接再厉的奋斗精神,如果发挥到其他工作上头,怕人人的事业都会灿烂辉煌,一日千里了!

  我假日的最高享受就是元龙高卧,就算转醒过来,也直赖在床上,肆意地把时光虚耗在百无聊赖、胡思乱想之上,心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奢侈享受感觉,相当受用!

  一星期有六天都受那闹钟的窝囊气,准时准候把你催醒,真真为之气结。

  除了赖床,就是看书。书中纵无黄金屋,亦无颜如玉,但肯定有良朋知己。看一本好书,像交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每读到精彩之句,我是轰然狂笑,或是拍案叫绝。这种心灵上的沟通共鸣,正正是朋友可贵之处。

  这天又翻亦舒的著作,有这么一段:“现今的男人好怪,有胡子的像贼,下巴秃秃的像太监!成什么世界了!”

  我管自在床上笑得手舞足蹈,简直喘不过气来。

  想这是个自动变性的时代了,在社会上干活一段日子后,男变女,女变男,后者的情况较前者更显著,更不能避免。

  女性在谋求独立的过程之中,究竟要付出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眼前的成例怕是屡见不鲜了。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自我有了稳定收入后,第一件买给自己的礼物,就是床头电话分机。可让我自由自在躺在自己的天地里享受跟朋友畅谈,诚生活上的一大兴趣。

  电话筒传来啜泣之声。我吓那么一大跳,忙问:“谁?是念真吗?”

  对方只喊了我一声,跟着整整五分钟都在哭个不停。我一直拿着电话笥,六神无主,竟随着那凄厉的哭声,开始有点肝肠寸断的感觉。

  直至李念真缓缓地回过气来,我才问:“什么事发生了?”

  “钱其昌移情别恋了!”

  啊!原来如此。

  我默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念真与其昌都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学时恋爱早已闹得如火如荼,只等到毕了业,到社会上谋事工作,打稳经济基础后便实行开花结子了。

  念真不错胸怀大志,毕业后走进本埠有名的财经机构盛才投资集团去,不足三年光景,已经扶摇直上,无疑是她拼死力做事之故。

  然而,女孩儿家在事业上再得意,一颗心还是会放起码一半到婚姻上头的。

  李念真当然只是嘴里说得硬朗,老讲缘来即团聚,缘尽即散的大道理。其实她的确无异志地爱恋着钱其昌。

  其昌在政府里任政务官,前途不能说不好。然而,再忙的政府工都跟商业机构步伐有距离。其昌曾对念真的拼劲出过微言,无论是男性的自私心理,不大愿意自己身边的女人过分能干,出类拔萃,抑或他舍不得女友放太多精神时间在工作上,因而疏忽了两情眷恋的情趣,我们都隐隐然觉得他俩的关系已经亮起红灯。

  不是不略尽朋友本份,坦诚地提点过念真的,记得谭素莹就曾斩钉截铁地跟她说过:“幸福婚姻的模式多是由男方拟订的,好歹把自己塞到了那个包装里头去,若真的适应不来,就要出轨了。钱其昌喜欢淡静生活,你若然依旧过风起云涌的日子,冲突早晚难免。要就一门心思做女强人,要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走,拿份工当作帮补家计算数!”

  当时,念真还笑嘻嘻地说:“若真不能两全其美的话,那还是选择自己的事业为上算了,终生的看着一个人的眉头眼额行走做人,只拾回半个自己,怎么吃得消!”

  言犹在耳,就出事了。

  可见心理准备多充足,一旦面临孤清冷静的日子,承受遗弃的压力,心里还是难受得可以。

  毕竟有多年的深情在。

  一旦有这种瓜葛发生,旁的人只能静静地,抱着同情的心境,做个聆听苦衷者,实在爱莫能助。

  念真也许真是女强人本色吧,她只断断续续而又简简单单地在饮泣声中告诉我,就在上两个礼拜,蓦然发觉已经没见钱其昌好些天,只为她要跟上司到东南亚公干,回来后又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子,稍微闲下来,回头顾念一下男友,就发觉已有事了。

  我黯然。

  难过的感受并不单为两个老同学的分手,更为念真可以在事发后十多天,才忍不住抓起电话筒来向我哭诉,可见真是曾经硬生生地把悲痛吞到肚子去,直至忍无可忍为止!

  难为她还晓得试图幽默地说:“没想到这年头,什么位置与角色都有黄雀在后,虎视眈眈。这倒证明我的品味不差,钱其昌是抢手货!”

  真是啼笑皆非,我说:“出来走走好吗?散散心!”

  “不!谢谢你,楚翘!昨天晚上睡得不好,今个儿起晚了,刚才一下子从床上惊醒,发觉原来又要捱过一天,忽然的悲从中来,才骚扰了你!哭出来了,讲出来了,已经舒服得多。今天我还得躲在家赶写一份工作建议书。”

  “明天吧!我们都在中环上班,一起吃顿午膳。”

  “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更没事了,星期一至星期六,总容易过,最凄凉是星期天。该欢乐的日子没得欢乐,情绪最受影响。”

  职业女性的心态甚至乎病征,都在李念真身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了。

  只不过需要一阵子的喘息,或者说,只够资格有一个短暂的歇脚处,便又沙尘滚滚,提刀上马,肉搏沙场,再战江湖去。

  谁说不是木兰从军?

  现今的女人要维持女人的气质与派头,除非像式薇,完完全全做付托乔木的丝萝去,其中的悲喜分量分配如何,也还言之过早。

  第14节

  挂断了线之后,心情没由来的落寞,再无法集中精神看书。

  自己有一点点的觉得不得意,怎么像在水中央,两头不到岸似!既不能有式薇的手段与运气,寻着个如意郎君,不由分说地嫁掉了,又不能像念真,把心一横,将儿女私情置之脑后,专心搏杀事业。

  我是如此的逆来顺受,见一步走一步。

  社会上怕多的是我这种妙龄少女。

  然,不是如此这般,又如何了?

  虽云机会永远在你左右,只须留意,自然有成,还真要讲讲时来运到。

  我推开房门,意欲到客厅去走走,舒筋活络。一阵麻将的噼啪之声,立即传进耳里。

  我下意识地稍稍缩回脚步。

  然而已经太迟了,母亲的眼角瞟我,立即说:“每逢假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你定是干什么职业的了。人家少男少女。星期天节目一大箩,唯独你是卖剩的蔗!”

  母亲从不晓得在人家面前给我两分薄面,反倒要那群雀友们群起给我维护,好等大家下得了台。

  心上气闷、翳痛,立即打道回府,又把自己关在睡房去,生大大的不忿之气。

  真想伸手打电话给念真,或者找素莹吧,央求她们陪我到外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去,免得在这儿窒息。

  想想,也真没中用。

  人家失恋了,还能撑得住,吐罢了十分钟苦水,又是一条好汉!我只不过受了自己母亲的一点点闲气,就急得什么似的,无法再静下心来在房里阅读。

  于是倒抽一口气,再蜷伏在床上,看小说去。

  蝇头小字,无法直闯脑海,遑论引起共鸣,我只好强着自己适应。

  张爱玲说过的“凡事习惯下来就好了!”

  寂寞亦然。

  床头电话铃声再响起来,石破大惊,竟有如沙漠清泉般受欢迎,我飞快地接听。

  “我找阮楚翘小姐:”

  对方是男声,似曾相识。

  “我是钟致生。”对方声音很有点喜形于色。“刚摇电话给你,老是接不通,以为电话坏了,又以为你给我的电话号码不正确!”

  我失笑。钟致生大概怕我把个假电话号码给他吧!男人们也有很多脸皮薄薄的,承受不起追求时的压力。

  我心情顿时大为轻松,一定连语调都充满了鼓舞性。他终于说:“这天下午有空吗?想请你到外头去饮杯茶,散散心!”

  这是他提出的第一个约会,立即答应下来,当然太有点求之不得的味道,况且,原来星期日下午完全没有节目,也实实在在露了寒酸相。

  然而,我一口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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