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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  第8页    作者:梁凤仪

  竞之把父亲紧紧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钟,庄世华就要消失似的。

  “别傻,别傻,竞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庄世华说。

  对,庄竞之遇事一向镇静。杨慕天跟在他们身边的开头那段日子,邻居的孩子们都以惊骇的、怪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竞之,她只是不理,一贯气定神闲地过日子。

  庄竞之,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委屈以及为难向她的父亲倾诉。

  十多年来,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怎能没有惶恐、忧虑、疑惑、困扰、屈辱呢?何况生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然,庄竞之未曾向她最亲近的父亲和杨慕天哼过半句。

  这份坚忍、能耐,力量、修养,是天生的。

  庄世华为此而感动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灵牌前落泪,心里默祷:

  “多谢你赐予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庄世华因此对竞之说:

  “快别这样,你从来都不曾令我担心失望过。竞之,你以后也不会。不论我在你身旁与否,你都会好好照羸自己,为我和你妈妈的安乐!”

  竞之点点头:

  “可是,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我们再这样子苦下去,不会有前途。年纪轻轻的人,就快避无可避,被迫着去做些伤天害理,背父弃母的歪行来。竞之,”庄世华是越说越冲动,“我看情势在急剧变坏,我不要你们馅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爸爸,我不会,我不会跟他们一道地疯!”

  “洪潮暴发,所有人都会身不由主,无一幸免。”

  庄竞之愕然。

  “竞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待慕天康复以后,我们再从详计议。”

  “爸爸,”竞之再度抱紧父亲:“是事在必行吗?”

  “对,事不宜迟了!”庄世华说。

  故而庄竞之对杨慕天指望在家园长相厮守的愿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亲的这番心意,告诉了杨幕天。

  慕天先是惊异,其后就说:

  “你父亲的顾虑,都是对的。”

  家中的两个男人,竞之心中最敬畏的亲人,都一致默许这件大事,且已开始慢慢筹算计划了。

  慕天与竞之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竞之是愁容满面,难舍难分,毕竟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韵事。

  慕天却跃跃欲试,期望着重出生天。

  这些日子来,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极具鼓舞性,人家都说香港是座金矿,只要能南下成功,从此必一帆风顺,自由自在了。

  庄世华有位女学生叫顾春凝。在北京教学时,世华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只因她父母是海外华侨,希望未出国的她,能学好英文。庄世华看她好学温文,额外地腾出时间为她补习。

  顾春凝被父母申请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转赴美国旧金山的。

  后来,在她写给庄世华的信中说,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陈庭钧的广东仔,二人已共偕连理。小夫妻拍档做点小生意,不再去美国了。

  这女学生还真念旧,不但一直有音信问候老师,还不时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执了弟子的敬礼。

  信中,常问老师与师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只管嘱咐她,自当尽力而为。

  这番心意,庄世华一直记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顾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旧,请在有机会时照顾竞之和慕天,并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里头。

  不久,顾春凝的回信寄来,大意说,

  “近月来,疏于问候,只因庭钧病逝,新寡心情恶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烦且闷。为庭钧的一病,家资耗用不少。然,如老师有紧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国老父,请求接济,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不欲多添老人忧虑。老师,请多多保重,师妹与慕天是老师毕生至爱,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们相见,让我有机会稍尽心意,稍报师恩。”

  信是写得相当含蓄,也实在非常清楚。

  顾春凝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竞之和慕天的。

  这才使庄世华放心让女儿跟慕天成行。

  启程前的一晚,世华写了一封信,信封写上顾春凝的地址电话,放进一个小胶袋内,密封起来,再啁竞之把胶袋缝在内衣里头。

  慕天一早就将干粮备妥,再把庄世华辛苦筹得来的一些钱收藏在裤头袋内,就好好上床睡觉,以养足精神。

  竞之父女俩相拥着,一整晚,不曾入睡。

  还是到近天亮时,竞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启程时,晨光熹微,庄世华不打算送他们去火车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园子内,父女泣别。

  竞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砖地上跪了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跪了好一会,仍然舍不得站起来走。

  连慕天都跪下去了。

  终于让庄世华一手扶住,说:

  “慕天,我把竞之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报答我了。”

  慕天郑重地点了头,再扶起竞之,这就出门去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先到东莞石龙桥,便得下车。因为一入宝安县范围,即有第二线边防设在松岗,由解放军把守。

  准坐火车直入宝安,都要备有边防证,才可入特区之内。

  慕天与竞之当然没有边防许可证,故而在石龙桥站下车后,再坐公路车至松岗边防。

  仍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载他们到松岗边防去的是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司机问都不问两个大孩子为什么要到松岗去,收了钱,就让他们坐到车后去。

  松岗边防下车后,到珠江江畔还有好一段路,幸好,他们身边带有地图,晓得方向。

  “竞之,我们要不要等那些单车经过,坐到单车尾去省得走这一段路。”

  竞之想想,点了头。

  反正身边的钱,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这最后一程就算花光了也无所谓,省着气力应付江海最重要。过了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边丛林太久,也是危险的。

  二人坐在两个女工人模样的单车尾,对方讲的是广州东莞话,为免讲多错多,竞之假装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把二人撩得笑了起来。慕天则以普通话对答,对方又莫名所以,一于只收了钱,送他们一程便算。

  下车后,还未入夜,他们急急沿着山边小路,跨过山岗,直奔至江边去。

  树林是茂密一片,慕天与竞之手牵着手,坐在江边的几棵大树树荫之下,还要静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开了行囊,把干粮拿出来,分了馒头给竞之,自己却吃不下。

  “慕天,怎么呢!吃嘛,要吃饱才有气力游呀!”

  “我想起从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馒头,曾几何时,为了一个这样的馒头,他被人狠心地打至头破血流,还是因此才遇上庄竞之的。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是小竞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险,又是竞之把他救活。两次生死边缘,全凭竞之。如今他们要再赌一次命了,等下波涛起伏,惊险横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难,怕竞之这次也无能为力了。

  一种没由来的恐惧,似是从前两次曾有过的生死关头的惶恐,侵袭心头,使他连连冷颤。

  慕天奇怪竞之怎么可能如此冷静,气定神闲地吃着馒头。

  “竞之,如果我们到不了香港呢?”

  “不会的,慕天,我们会到达那儿,我有个强烈的感觉。”

  “真的?”

  “这一次必是个艰辛的旅程无疑,然后,我们上了岸,过的日子还是会很苦,我们撑着挨过多个年头之后,就会从此安稳了。”

  竞之的口吻像个预言家,一点疑虑都没有。

  “你怎么能这般肯定?”

  “因为上山采药的那次,我当天起过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难以作补偿。现今你不是活着吗?我还未有受过什么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鱼腹,只不过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并不吻合呢,所以,我们不会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来如此。

  “真的,我们不会死,请放心!”

  竞之强烈而坚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过慕天的心,一阵沮热涌上来,烫着他的脸。

  蓦地,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竞之溶入他的体内,只要有竞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两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点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竞之分开来挣扎,分开来努力。

  他与她,必须是一个共同体,才有抵抗疾病、死亡、忧虑、惶恐、悲伤、无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竞之紧紧地抱住,梦呓般嚷道:

  “竞之,我们不分开,我们不分开!”

  他吻住了竞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过气来。

  竞之的确有阵阵的晕眩,混杂着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着慕天的体重,心上却承受他热切的爱宠。那种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离的震荡与喜悦,浓烈而清晰地弥漫全身。

  这一次的感觉,将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竞之微微张开跟睛,偷望一眼,只见头上有一颗颗的星星,像要洒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围的星光灿烂,熠熠生辉。

  竞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虑,这怎么可能是个结束呢?只会是一个开始,一个美丽的开始。

  慕天睡着了。

  竞之轻轻地将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过来,我们要下水了。”

  暮春时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势顺流而下,正好省一点力气,但望如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与竞之从小就在乡间那条河上学习游泳,浸在水里头,一整天都不觉疲累。

  现今,他们浮在水里,保持了一个互相看得到对方的距离。

  实际上,随着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气,这是他们知道的。

  已经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了,周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声,是唯一的气息。

  竞之久不久扬声叫一声:“慕天,慕天!”

  慕天回应着她:

  “竞之,竞之!”

  就这几声呼应,他们知道彼此还是携手同行,并肩作战。

  只要能看到灯光就好,一有灯光出现,就是港岛在望了。

  海水冲入口里头,还是淡而无味,证明他们仍未能脱离险境。

  必须海水由淡变咸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总会来的。

  慕天这样想着,竞之也这样想着。

  渐渐的,他们的距离拉远了,竞之并未发觉,她一直浮游,脑海里竟翻来覆去地想着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这样,身体就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劲力量,竞之完完全全不觉辛苦与劳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妇人的转变,会得使人由弱而强的呢?

  竞之陶醉地想,从前她只需要背负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顺地背负慕天了!

  对,慕天呢?她回头一望,黑漆一片,不见了杨慕天!

  “慕天,慕天!”

  竞之大声叫喊,吓得什么似的,一直往回游去。

  在不远处,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见到了慕天双手在拨动挣扎。

  竞之飞快地游过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头。

  慕天这才回一回气,以微弱而震惊的声音说:

  “我腿部有点痉挛!”

  “你放松,全身地给我放松!”竞之说。

  慕天越来越紧张,他的手在乱抓,搭在竞之的肩膊上,就像条蛇般缠上去,不放,越扣越紧,两个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竞之拚命地挣扎,嚷:

  “慕天,你放手,否则,两个人都要死!”

  她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软,竞之使劲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顺势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拨动海水,以仰泳继续奋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竞之在心里轻喊:“这一次以后,我的一生就轮到要你照顾我了,慕天,好不好?好不好?”

  竞之其实极度心慌意乱,在他们准备偷渡的那段日子里,因暗暗收集资料的缘故,听了很多各种的故事。

  也曾有过一对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侣。途中,男的筋疲力竭,濒临没顶,女的拚命地把他背负着,千辛万苦,死不肯放弃,终于游上岸了,把爱人放下来一看,却发觉对方已然气绝,

  甫抵繁华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宁可生活再苦,也死在里头了。

  竞之的心发麻,浑身打震。

  她不敢再叫慕天一声,只怕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拚尽体内一点一滴的气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时同样的心境,她对自己说:

  “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亲手葬了慕天,才轮到我,绝不容他尸横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竞之心里在埋怨上天:

  “我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答应过赏给我杨慕天的生命吗?我还未受够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吗?我怎么肯?我怎么肯?”

  竞之心里的呐喊越来越微弱,因为她是越来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离了躯壳,任海水冲散,分向四边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竞之的五脏六腑荡来荡去,没法子形容那种辛苦。如果问她,就在此刻,让她和慕天双双死去,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她是千肯万肯。

  实在,已经差不多无能为力了。

  她强睁着眼,忽然见到点点微弱的星光,摇晃荡漾。

  就像她刚才躺在江边丛林的草地上,头顶上的星星要洒下来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吗?

  竞之再勉力睁开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竞之从心底里欢呼,不是星光,而是灯光呢,在远处。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盐味。

  他们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竞之拚尽劲,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后这一步的奋斗,就能上岸了。

  竞之突然累极,双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来。

  到岸了。

  她抱着拉着慕天上岸。

  两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冲上来,仍能掩盖着他们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竞之鼓起勇气,伸手抚摸着慕天的脸。

  他没有回应。

  竞之惶恐地轻声叫喊:

  “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苏醒过来!”

  竞之的眼泪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于人世了。

  “慕天!”

  杨慕天微微地蠕动一下。

  看在竞之眼里,她只觉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说着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你还是活着的呢!你还是活着的呢!”

  竞之再看不到东西,周遭黑墨墨,她干脆闭上眼睛。

  耳畔却不住听到她自己那句话的回响: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话: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怎么自己的声音这么粗暴,且陌生。

  竞之想,真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吗?

  她睁开眼,刹那间,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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