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还是专心做家庭主妇好!世界上很少女强人有个完整快乐的家庭!”
“此言未必无理,可是,不见得家里头有人专心家务,就保证不闹婚变!”
盛颂恩是聪明人,范兆荣的几句话,已经透露太多。
她心上抽动一下,一种莫可明言的痛楚,油然而生。
要来的祸劫,谁也躲不了!
盛颂恩知道是时候了。
证券界的人接触面极广,她已不只一次听到有同行有意无意地给她说:“盛小姐,别染上女强人流行病啊!你若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丈夫,又有何用?”
谁说不是呢!从前颂恩专心一致的做归家娘,婚姻一样危在旦夕。
女人若赢得了婚姻,而失去其他,自然无所谓。若然婚姻是早晚要出乱子的话,倒不如及早谋定后路,名落孙山之余,把个安慰奖抢到手也算一场造化了。
第37节
“颂恩,你好固执,我后悔把你收容下来。”
“舅舅,这不算引狼入室,我是真能帮得你手的!”
范兆荣并不否认这点。半年下来,盛颂恩的业绩骄人!香港这地头上任何一个行业,多不会辜负背城一战的勤奋人!
“可是……”
“舅舅,我若出了什么事,不怪你,好了吧?”颂恩不忍心他老人家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实话实说,发誓不把责任往范兆荣肩上放。
范兆荣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汤明轩是在星期日晚回港来的,盛颂恩没有外出,坐在家里头看财经杂志。
“在机上吃了东西吗?”
汤明轩点点头:“一直在家?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难得有假期?”
“刚跟舅舅去喝了杯咖啡!”
盛颂恩淡淡然地一说,汤明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两夫妻并没有来得及刻意回避,四目交投,尽在不言中。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盛颂恩终于问了:“是丁小姐吗?”
汤明轩没有答。只微垂眼,把望住妻子的眼光移开了。
一室的静谧。
汤明轩以为盛颂恩跟着会说一句:“果然不出我所料!”
然,没有,盛颂恩没有说。
颂恩心里头或有这个感觉。然,她已开始学习审言慎行。因为在工作上头,她不时遇到那些肤浅得可以的客户,三句不到,就尖酸刻薄,老教人下不了台而后快,比起一些有学养的投资者,分明亏了大本,还大大方方地安慰颂恩:“如果个个经纪都料事如神,就根本没有股票经纪了,尽力而为,已很称职了。”
颂恩知道人在江湖,尤其要对故作大方的人表示敬意,心里头不舒服,仍不出恶言,甚不简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盛颂恩到底还是个念过书的人!她找不到理由要破口大骂!
客厅内的气氛,静得恐怖。颂恩只好艰辛地移动身体,步步维艰地走回睡房去。
房门一在身后关上,她就直冲到洗手间去,再带上锁,双手紧握着胸口的衣衫,连连喘息,眼泪如崩堤似的涌出来。
心理准备还不够充足吗?为什么还是哭了?
然,哭出来舒服得多!到宝荣任事以来,心上老是郁郁不欢,强颜欢笑,像个癌症病患者,明知身有顽疾,医生却老不肯宣布尚余多少时日,等呀等的,情势日益恶化,各人却又知之为不知,越刻意隐瞒越教人难受。到了今天,终于正式宣布末日,反而是心上一宽,哭出来了沉淀心底的哀痛!
天下间要经历婚变的当然不只盛颂恩一个女人,今天今时,配偶有婚外情,已普通得一如人的生老病死,可惜得很,明知不能避免的哀痛,仍然痛。
汤明轩呆坐在客厅一整夜。
他太羡慕那些花天酒地的同事与朋友,婚姻的沉闷如要获得调剂的话,应该寻花问柳去,一旦用情,就要苦痛!
他对不起两个女人,然,损人而不利己之事,何苦来哉?
他,汤明轩得着什么了?短暂的欢娱,惹下了三颗一时间无法疗治的伤了的心!如此的得不偿失!
汤明轩承认,一个男人只应拥有一个女人!他为自己曾经希望同时保存两颗爱他的心而惭愧。然,如果他是真真心心地爱恋着这两个女人呢?为什么一般人总不肯相信男人能同时对两个女人有真情真义?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知道在颂恩与逊君之间,他起码要放弃一人。然,明轩再三地安慰自己,真心诚意地对待人,并不能算错!
烦恼与伤感的情怀,如午夜里的冤魂,最经不起大都会的太阳一晒,立时间就要退避三舍,代之而起的是一连串的工作与工作上头的困难!
盛颂恩今天细意地打扮,才回到宝荣去。说到头来,陈列自己的悲痛是最无谓与失礼之事,好歹不要让同事看到眼袋子跑出来才好!
盛颂恩恶运接踵而至,常言有道:祸不单行,原来是真有的一回事。
颂恩的一个熟客麦永富,是南北行老商人麦耀华的独生子,跟范家人十分相熟,因而开了个股票户口在宝荣。经纪都怕麦永富那二世祖的臭脾气,免得过不做他的生意,偏就是颂恩一股愚勇,把户口接上手来管,半年下来,倒也平安无事,于是给予小麦的展也随之而宽松了。
就是直至五天前才出的事,小麦突然拨电话给颂恩,要入恒茂集团五十万股,当时恒茂股价在八角半上下活动。市场似有传言恒茂获得西德一家著名电器的总代理权,这也许是小麦看好恒茂的原因。谁知才一买入,翌日就知道传言非真,股价立即狂泻。过了几天仍未见小麦的支票送来,颂恩不住地拨电话甚至上门找他,就是不闻人声,亦不见人影。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午膳时,颂恩竟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前碰上小麦。
颂恩立即抓住他,委婉地示意,要小麦结账了。谁知小麦吃吃笑地答:“你大小姐故弄什么玄虚呢?我什么时候托你入过恒茂的股票了?”
颂恩真想当场怪叫,然,她总算沉得住气。还是老话,要来的劫数,一定躲不掉。江仔早就告诫过她,股票经纪有史以来,拖欠客户之数,起码十倍少于客户赖的账。
不论是人情抑或金钱,对方要不认账,自己死缠烂打,不管用,一念到连婚书都不成束缚,颂恩的心就冷掉大半,其他的还能算什么了?
她呆望着小麦一会,掉头就走了。
差点把刚在她身旁擦过的一个老者撞跌在地。
颂恩慌忙地扶住对方,连声地说对不起。
“是你,颂恩!”
“华叔,你好!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赶时间赴会而已!”
颂恩当然认识麦耀华,小时候跟母亲与舅母到南北行去,这华叔叔一见是她,就拿手捏她的小圆脸,随即把几块甜甜的蜜枣糖塞给她。
颂恩心想,真难为华叔,老好人竟养出了这么一个不务正业不负责任的二世祖!身家总有用完的一日,他又如何在社会上站得住脚?
颂恩当然可以挑这时间,就在华叔面前数落小麦,说不定一盘枯账会因此而有了着落,然,何必做这种人?
颂恩心算过,就算是代填小麦这笔生意的损失,差额还是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不值得小题大作。只怪有眼无珠,得着一个宝贵教训,以后要带眼识人就算了!
唉!带眼识的人又何只是客户那么简单了?
世界上最易解决的艰难事,就是可以用金钱补救过来的问题!
明轩跟她的感情与婚姻,可没有如此幸运!
第38节
颂恩匆匆回到宝荣去,伏案苦苦思量,竟忘了自己根本爽了一班同事的午饭之约。
江仔把一个糯米鸡带回写字楼来,搁在颂恩眼前,说:“一定得练习吃,越烦恼越伤心越能吃,把一总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就好!”
江仔是市场内出名的万事通,什么人家里头的厕所失灵,他都有本事知道。
他就是好品德,知道管知道,从不张扬。他能帮的一定帮,不能帮的就三缄其口。
颂恩的烦恼,瞒得了人,瞒不了江仔。况且,江仔自知对颂恩有份额外的关心!
这都会里头除了股票消息最多人津津乐道之外,最受欢迎的讯息莫如名人的罗曼史。商界的人对娱乐圈人的兴趣反又不及那些政坛与企业明星。丁逊君既是艳名与威名远播,有关她的传奇消息自是不胫而走!当然逃不过江仔的耳目了。
不能说江仔刻意地等候着颂恩落难,然后拔刀相助。
人要讲缘分。自盛颂恩到宝荣来上班那一天,江仔只看她一眼,就觉得这女人会在自己生活圈子内占个重要席位。打听之后,知道是益丰汤大律师的太座,心头掠过一阵惋惜,连江仔都一直搞不清楚,究竟是因相逢恨晚而可怜自己,抑或明知颂恩早晚会出这种婚姻乱子而预支同情!
无论如何,江仔一直陪在盛颂恩身边,以一个不显眼而合情理的身分呵护住她,这其实是江仔与盛颂恩都心知肚明的。
盛颂恩不好辜负江仔的心意,最低限度在能力范围以内可以应对的回应,都做足了。例如把这江仔带回来的糯米鸡,一口一口,非常艰辛地往嘴里送。
“要杯什么饮品吗?”江仔问。
午膳时间尚未结束,办公室内空无一人,显然是江仔提早跑回来看望她的。
江仔把一杯清水放到颂恩跟前去。
颂恩拿起纸杯来,呷了一口,近乎自语:“有情可以饮水饱,无情的话,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勉力加衣添饭了!”
江仔从没有同情过落难的富贵中人,他还看得少那些在股海内没顶的人?不知多少个原本身光颈靓、有头有脸的,就为了一下子心太红,落得个无药可救的惨淡收场!
赌桌上的赢家,永远是那些在适当时机知道要结账收山的人!
然,盛颂恩可以在嫁后几年,心知不妙,就买单走人吗?
虽道是时移世易,大都会内的犀利女人多得很,总还有肉在砧板上,任由宰割的弱质女流。江仔认定盛颂恩就是其中一员。
江仔看着颂恩,斯文淡定、一口饭一口饭地吃进肚子里,直至吃完为止。
“饱了。”颂恩抹抹嘴,拍拍肚皮,笑得像个很听话的小女孩。
江仔点点头,没由来地感动。
“谢谢你,江仔!”颂恩到底很真挚地说了这一句。
“不谢,以后要看你的了。”
对,世界上最能帮自己与害自己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都是自己。
旁人的辅助与怜悯,只能在自己努力帮自己的情况下起到作用。
同样,一般的江湖凶险,又偏偏在自己刻意地摧残自己之时,才更显威力。
谁活在世上没有心头的恨痛,不去碰它,久而久之,就是不痊愈,也不易发作了。
盛颂恩重新整理仪容,走进范兆荣的办公室去时,勉强还能说是精神奕奕的。
一个世涛俗浪中的生手新丁,能有如此表现,已经很不错了。
范兆荣望了颂恩一眼,心内微微地赞叹,示意她坐下。
“颂恩,你是真心诚意投入证券界的了!”
“目前全无别的更好选择,只好悉力以赴!”
从前明轩老弹颂恩言语无味,连颂恩自己都不敢多所否认。人是的确要阅历深、世面广,才能反映于言行上而见风姿风采。
如今,颂恩何止言而有物,每一句说话都可以自平凡之中显示不凡,简单却具几重意义!
其实,不是不悲哀的!风姿绰约的女人,要捱过多少露重霜寒,才有今日!
盛颂恩的今日,当然晓得不轻于承诺。不是也有人在上帝的殿宇之内,诚恳地答应过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相爱相守下去吗?谁真能保障未来?
颂恩学习在每事每物上都将心比己,不图宽宏大量地谅解别人,只求自己摸出个门路来,自我安慰!
谁不是为了眼前并无更好出路,于是安于现状?谁敢担保今时今日,面前突然出现紫袍玉带,还能安贫乐道?
若不是益丰里头平地一声雷,出现了个才华品貌都如此吸引的丁逊君,又可供汤明轩自由选择,只怕她盛颂恩如今还无聊地躺在床上睡掉这个下午。
如若有人在日后的日子里,重金礼聘盛颂恩出掌太空科技机构,不见得她要吃了老虎胆才敢上阵。任何人均有适应潜质,迫在眉睫的困境,只要有心就能安度!谁会答应一生一世的守在证券界做经纪?
一定是人望高走,水望低流。未有新的机会,就美其名曰:安于本分。
这么显浅的道理,竟要摔得头破血流才领悟出来,过去也未免太愚蠢了。
舅舅既是神情肃穆地发问,盛颂恩自应坦率真挚而不离本心地答。
“颂恩,既然你打算尽力而为,就给你一个难得的测试自己能力的机会!”
“多谢栽培!”
“答应保密?”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权操自你!”
是女强人本色!
范兆荣知道这甥女儿已无法再走回旧路了。
“颂恩,宝荣有个业务上的重任,希望你参与!”
范兆荣很细心地讲了董植康收购益丰的计划,盛颂恩很留心地听。
“董劲一手上的股权是百分之三十五,市面的股票流通量则占百分之四十,还有百分之二十五分散在三个大户手上!”范兆荣顿一顿,再补充:“其中二人,我有把握,你不必管!”
“第三个是谁?”
“麦耀华。”
“华叔?”
“对,你跟他熟络是不是?小麦的户口由你照顾的?”
“你不也认识他吗?”
“素无来往。”
第39节
舅舅就有个怪脾气。只因是世家出的身,又是年青时赴洋深造过的,回到香港来投身于龙蛇混杂的证券界,他下意识地自觉高人一等,客户都是本港世家大族居多,等闲不愿意向普通背景的人兜揽生意。作风刚跟冯氏经纪行相反。
舅舅甚而固执至不大跟麦耀华这等分明是腰缠万贯、可是并非显赫世家的富翁来往。范家其实认识华叔几十年,就只有舅舅饮过早年洋水,没把人家放在眼内。如今突然有事相求就登门造访,舅舅心头的傲气,如何压得下去!
人际关系与人生际遇,说多微妙就有多微妙,牵丝拉藤,捆在每件大事与小事之上,解得开与解不开,往往就是成败关键。
“收购价定下了?”颂恩斩钉截铁地问。
“按规矩,取该股过往六个月内市场最高的股价,董植康志在必得,难得永通银行又肯支持,我们出多百分之十。”
“先秘密收购百分之十的股票,才向外宣称,我们现已部署妥当了吗?”
范兆荣微微一愕,不能小瞧这甥女儿,短短时光的浸淫,就已话头醒尾。
“已部署了。”
“慎防冯氏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