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几乎是尖叫着嚷道:“不,不,我不容许金林变。”
“小花,”贝欣被她这么一下子提高嗓门惊叫,把精神再度集中在当前的问题上:“你不能这样,金林他有自由。”
“他没有,他没有,金林答应过我,他会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照顾我。”
“一辈子是多么长远的事啊!”
贝欣不期然地说出这句话来,她记得从小伍玉荷就给她说关于伍家、贝家和戴家的故事。
故事是曲折离奇得难以想象的。
伍玉荷曾经这样对贝欣说:“很多人生是充满意外的,这些意外或悲或喜,这就得看各人的命运与缘份。总之,我们不可能期望有一个一成不变的人生,只能期望有能力适应、克服、战胜那种种的变故。”
贝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的理解是:“婆婆,那就是说,我们不怕别人变、环境变、情况变,他们变,我们也变,变变变,总之要变得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就成,对不对?”
这一定是对的。
“贝欣,”小花悲惨地求救:“你给我想想办法。”
贝欣想了想,便说:“金林变心了,不要你了,你不也可以变心,不要他,那就成了呢!”
贝欣这样说着,整个情绪也轻松下来,就活像真的解决了整个难题似的。
“不,我不要变,我变不了,我仍然喜欢金林,我依然要他在我身边。”
这就真是个大问题了。
贝欣抓抓头,一筹莫展。
她想,小花真个一成不变的话,那就没法子好想了。
外祖母告诉她,当年,伍玉荷的娘家硬要把她许配到戴家去,这个变幻,伍玉荷适应了。她把爱贝元的心去爱戴修棋,一样的幸福。
于是贝欣学着伍玉荷的口吻,劝小花说:“你不尝试努力适应,好日子分明在后头,你也不会知道。”
贝欣很难想象,当她的祖父以至外祖父相继逝世时,伍玉荷又是怎么个凄怆彷徨,可是,她活下去了,且把贝欣的父母带大。
贝欣记得是什么支持着伍玉荷飞越几重沧桑的,是一个明媚如春日阳光的信念,因此,她紧握着小花的手说:“相信一个道理,小花,好日子必在后头。以后当好日子来临时,再往回看,就不认为从前有什么事是惨兮兮的了。”
可是,小花不相信这个道理。
多日以来,她仍然不住伤心、流泪、厌食,甚而渐渐陷入一种极度颓废与气馁的情绪之中。
贝欣不是不同情小花,可是,她有一点点的生气,觉得小花太不长进,她连尝试克服一下困境的力量都不肯使出来。
贝欣较为严厉地对小花说:“有什么凄惨得过十多年前,我婆婆茹苦含辛地带大了我父我母,然后又看着他俩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连这样子的遭遇,婆婆都有能力面对,她是个女人,你也是个女人,你还比她年轻力壮呢,为什么不肯尝试一下,尽点力去克服它?”
小花的眼睛是浑浊不清的,她干枯得龟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颤抖而幽怨的声音来,说:“贝欣,你没有遇到过伤心失意的事情,你才满嘴豪爽,到有一日,你有我这个遭遇,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能说自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生活下去吗?”
贝欣辞穷了。
被小花这么一说,贝欣真的再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把受了重创、不愿意重新站起来活得像个人样的小花劝服。
她几乎是被迫把救援小花的意愿放弃。
这天,贝欣与文子洋坐在屋前不远处的鱼塘边,谈起小花的情况来。
贝欣不免有点情绪激动,对文子洋说:“小花老是说她不明白金林为什么会不再喜欢她,为什么会食言,为什么会悔约。我呢,倒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面对这个已成的事实,认识不到我们还年轻,往后很多很多年,必有数不清的变故。现今第一次跌倒了,就站不起来,这怎么成?”
文子洋看着贝欣道:“小花很爱金林,就是这个原因吧!”
“对呀,小花很爱金林,可是金林不爱小花呀,人家已经不爱自己了,有什么话好说,世界上又不只他一个人可爱。”
文子洋听了,握一握拳头,嘴唇颤抖一下,没有回话。
贝欣叫着文子洋的小名,继续说:“小洋,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文子洋伸手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百无聊赖地扔到池塘里去。
贝欣看着他那个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没有回答我的话?”
文子洋转脸看着贝欣。
在艳艳的阳光之下,贝欣的脸分外的明亮,且透着一重倔强的坚持与傲气,更加使人觉得吸引,文子洋不是不看得出神的。
“子洋,你怎么了?呆瓜似的瞪着眼看人家。”
贝欣这么一催问,文子洋才如梦初醒,他期期艾艾地说:“贝欣,你这么个思想,是不是就等于你并不打算忠于一个男人,一段爱情?”
贝欣看了文子洋的表情,听了他如此回话,就多少猜想到他的心意。
于是大眼睛一转,心生一个俏皮意念,就故意说:“那要看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怎么样的一段爱情。”
文子洋微张着嘴,正要回答,可又忽而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开腔。
那副带着难为情,又有着焦急的模样,叫贝欣忽然地甜上心头去。
贝欣也几乎不忍再把文子洋作弄下去,就为他解围,说:“如果是你,那当然是不同一个说法了。”
第2节 情怀如诗
话还未说出口来,心上就有一阵牵动。
这种感觉,让贝欣不自觉羞涩起来,一下子桃花满脸。
少男少女的情怀如诗如画,像乐像曲,似幻似真。
那种既是隐隐然浮泛在心间的柔情,活脱脱是一股暖流,温暖着整个躯体,教他们如许的松弛,也像是忽而之间汹涌地泛滥于脑际的刺激,几乎淹没了他们,一下子紧张得血脉贲张,不能言语。
贝欣和文子洋在此间此刻只能以含情带笑的眼神,默默地凝视对方。
似乎都在静待着下一步会有石破天惊之举,从而划破了彼此的沉默,揭开了彼此的面纱,裸露了彼此的诚意,更启示了彼此的进展。
就在他们的感情快要脱颖而出之际,忽而,贝欣和文子洋都听到从远处传过来一声尖叫。
“什么事?”
贝欣和文子洋齐齐跳起来,往尖叫声传来的远处望过去。
只见他们村上,也是住在贝欣隔壁的,乳名叫妹头的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姑娘,边哭边叫地奔跑过来。
文子洋下意识地迎上前去,急问:“妹头,什么事?”
那妹头的一额刘海,已经因着汗湿而紧贴在前额,一副因意外而显出的惊惶表情,尽写在她青红不定的脸上,只管拿手往家里的方向指指点点,可老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究竟什么事?”贝欣情急地问。
妹头眼珠子一转,立即拖起了贝欣的手,就拔足往回家的路上奔去,吓得贝欣稍稍惊了手脚,急嚷:“小洋,小洋,你随我来。”
文子洋只好亦步亦趋,跟在贝欣后头跑。
将抵家门,贝欣便叫喊:“婆婆!婆婆!”
正要跑回家去,怕伍玉荷出了什么事故,谁知妹头使劲地把她扯住了,道:“你婆婆没出事。”
“那么出事的究竟是谁了?”
“是小花。”妹头终于冲口而出:“她自杀。”
吓得文子洋和贝欣扔下了妹头,立即直奔小花的家去。
未进屋子里去,就听到里头有喧嚣嘈杂的声音,迎面看到的是一边用粗言秽语谩骂着,一边往屋外跑的小花父亲刘强。
贝欣差一点就一头撞到刘强的怀里去,还是文子洋及时拿手一挡,把他俩隔开了。
“他妈的小贱货,无端端地拿刀向自己手腕上割,弄得一屋子血淋淋、脏兮兮的,人却死不掉。真要寻死,办法多着呢,你那偷人偷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的娘没有教你吗,一就拿钢刀往脖子上一抹,一就拿根麻绳往梁上一挂,才能一了百了。像你这个样子,做一两下门面功夫,以为吓着了他,便会回头来爱你吗?嘿嘿,休想了,白痴。”
刘强刚骂完了,正要往外头走,回转身来,指着贝欣说:“对于,对了,你们做朋友的,提点她才是正办。还有,劝她要死便死,别死在我屋子里,我不是怕鬼,只是怕她弄脏我的地方。她还有一点良心的,就另找个地方看着办。嘿!”
说罢,掉头就走。
贝欣也不便多想,就立即从堂屋冲进内屋去,果然见小花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不住抽咽,且已用右手按住了正在流血的左腕。
小花一看到贝欣跑进来,就抬起头来,如获救星般叫嚷:“贝欣!”
还未待贝欣作出反应,文子洋已经一个箭步上前,蹲到小花的身边去,拿起她的手察看伤势,然后急忙指挥着贝欣和小妹头为他拿了干净的一盆水和布巾来,再翻出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几乎会备置在家里、用作止血用的黄丝狗仔来,拔下一撮毛,赶紧塞压在伤口之上。
黄丝狗仔其实是一种山草药,一块木头之上长满了黄色丝毛,形状像只小狗,因而乡下人都以黄丝狗仔命名。
文子洋再把一条布巾撕成带子,紧紧地替小花包扎好了,才吁一口气,道:“幸好伤口并不深,现在先止住了血,怕没有大碍了吧!”
文子洋回转头征求贝欣的意见,问:“你看我们还要不要把小花带到医院去?”
出乎意料之外,贝欣竟然板着脸孔,答:“要到医院去,她自己能走得动呢,我们在这儿要管的事都已经管完了,走吧!”
说罢,拉起了文子洋的手就走。
“贝欣,”小花叫喊:“你这就不管我了,你们都不管我不理会我不疼惜我了,是这样吗?”
贝欣听到小花说这几句话,立即回转身来,对小花说:“小花,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是不愿意再管你的事,再理会你这个人了。你要引起我们注意,要把我们留在你身边呵护你照顾你,或许你下一回拿起刀子来割脉自杀,怕劲道要大一点,弄得伤重一些。你爹刚才骂你的话不是不对的,你当然听得清楚。”
贝欣这番话,把屋子里的各人都吓呆了。
连一直眼泪汪汪的小花,都忽然惊骇得叫那盈眶的眼泪往回吞了。
“贝欣,你怎么这样残忍对我?”小花说。
“你拿刀子这样自己残害自己,无非是希望左邻右里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传到金林的耳朵里,以为这样就感动他了,是吗?
“你真想疯了。要不,做得彻底一点,跑到金林跟前去,拿把刀子往脖子上一抹,横死在他跟前去,看他会不会抚尸痛哭?我赌他不会。
“我残忍对你?是吧!因为你也残忍对自己。自己不疼惜自己的人,要求别人疼惜你,是白费人家的心机。
“好端端的一个人,吃饱了肚子,不思振作,老纠缠在得不到的一段感情之上,挖空心思想办法就为叫人知道你有多凄凉。你自杀的事传了出去,怕非但达不到你的目的,反有机会授人话柄,牵连可大可小。现今是什么年头,你幼稚得想都不想就做傻事,值得朋友的同情吗?小花,你睁大眼睛看看,在我们的国土上,甚至在我们这村子里,受苦受难的人比你多着呢!
“你的血、你的眼泪如果不是为国家、为家乡、为亲人而流是不值钱的。”
说罢了这番话,贝欣望了文子洋一眼,道:“我们走!”
这天,也真是够刺激的。
贝欣跟文子洋回到她家里去,吃过了晚饭,仍然聊起这件事。
贝欣清洗着饭后的盆碗,文子洋在一旁帮忙着她,一边给她说:“贝欣,你今天赌的一铺可真不小。”
贝欣停住了手,拿眼瞪了文子洋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押一铺大小?”
“你的那番话不容易说得出口来,除非你真的想小花好,希望她振作起来。”
“小洋,你真好,你明白我。”贝欣笑道:“你知道我婆婆的骨头在发痛,每天夜里,我总是祷告上苍,让她明朝一觉醒来,就完完全全康复了。”
贝欣歇一歇再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对于一些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事,除了诚心祷告之外,我们不必让它骚扰着我们的生活。其实,我何尝不是顶担心婆婆的。”
“小花跟你的个性就不一样。”
“这有个很大的原因在。”贝欣说。
“什么原因?”
“家教。”贝欣昂起头答,一派志得意满的表情:“小花的娘从她小时候就离开了家,一直没有回来过,小花当她死了。可是她爹就一直诅咒她埋怨她,说她是当年小花出生时,熬不了穷,跟人家跑掉了。这也不去说它了,就说这十多年,小花是粗养粗大的,她爹对待她也真跟待家里的狗没两样,根本没有呵护她成长。我不同,我有个很可爱的婆婆,在我身边给我讲很多很多在书本上、在你爹的教学上学不到的道理。”
文子洋点点头,说:“小花一定是渴求有人好好地疼爱她,故而一旦遇上了金林,就死抓着不肯放。”
文子洋想了一想,得出了个以牙还牙的俏皮想法,便又道:“你可不同了,人见人爱,太多村里头的人喜欢你,你婆婆也宠你宠得什么似的,所以,你可不希罕别人对你格外的好,哪怕是把心肝掏了出来给你,也不过如是。我肯定你不会自杀。”
贝欣听得忽而鼓起双腮来,一时间不懂得回话,只抬眼瞪着文子洋,整张俏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有点怪模怪样,惹得文子洋忍不住笑出来。
“好,我不跟取笑我的人做朋友。”
贝欣扔下了手上的盆碗,打算掉头就走。文子洋拉住了她,道:“我哪有取笑你呢,我赞美你还来不及,不是说你人见人爱吗?”
“跟滑头的人做朋友更划不来。”
“不。”文子洋紧紧地捉住了贝欣的手臂,情急地说:“我是真心的。”
“谁知道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你看,那金林前些日子也必是对小花说着比你说的还要动听的话,现在呢,就什么也别说了。”
贝欣低下头去,竟拿手扯住衫角,一副娇羞而又惶惑的表情,教文子洋更动心了。
“贝欣,你叫我怎么说才好呢?”文子洋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笨拙起来,越急越感吃力,越是辞不达意。
贝欣便答:“那就别说好了。”
“可是,贝欣,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文子洋才这么说了,就听到叩门声。
“谁来了呢?”贝欣对文子洋道:“反正今儿个晚上就别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