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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  第11页    作者:梁凤仪

  跟着她赶紧开门去,来人竟是小花。

  “小花。”

  “贝欣,我来给你道谢。”小花微垂着头,讷讷地说。

  “先进来吧!”

  小花走进来,一眼见了文子洋,便道:“小洋,你也在这儿。”

  “是的,小花,吃过饭了没有?”

  小花点点头,道:“谢谢你们今天给我疗了伤,我特来道谢,兼且道歉,是我不好,让你们吃惊了,生气了。”

  贝欣一把将小花抱住,说:“快别这么说,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两个相拥着的女孩子,一时间都眼眶温热起来。

  文子洋站在一旁,很有点尴尬,于是便说:“我先回家去,你们俩好好地谈。”

  的确,子洋走了之后,这对童年的好友作了竟夕的畅谈。

  “小花,其实是我要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伤心失意之时,还对你这么严厉苛求。”

  “贝欣,那就好比我们孩子时嘴皮上老是因为肠胃热气而起了个泡泡,不也是撒几粒盐在泡泡上面,痛得眼泪直涌出来,这之后,就痊愈了。”

  “小花!”贝欣感动得紧紧握着小花的手。

  她老是听村上的老人家在看到年轻一辈忽然由坏变好时,说:“真是转性了,会没由来地开了窍。”

  一直执迷不悟的小花,是在这个时候真的开了窍,把一切都想通想透过来了。

  小花说:“贝欣,你和我爹都骂得对,你们也真看得准,我不是个有勇气自杀的人。”

  “可是,活着且要活得好,需要的勇气更大。你看我婆婆,以及中国几亿人当中的很多很多人,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小花,值得我们断送一条生命的理由不是没有的,可是,不是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小花点点头,道:“是的。或者整件事就活像我们小时候,你帮着我把失掉的母鸡寻回来的情况一样,根本只是我过分大惊小怪,母鸡并没有丢了,只是爹闷声不响地就抓了一只去宰掉,跟他的猪朋狗友喝酒去。结果呢,他回家来发觉鸡栏内还依然是同等数目的鸡,还乐得什么似的。那时候要他归还那只多出来的母鸡,可不好商量了。幸好文老师是个明白人。”

  是有这么一段故事的。

  贝欣说:“小花,你知道从整个故事中,我们最应该得着的教训是什么?”

  小花睁圆了眼看贝欣,等她给予答案。

  “从哪儿去找一只母鸡回来都不要紧,根本连自己在内,谁都认不出那只鸡是代替品,因为都是那个样子的。”贝欣跟着紧握了一下小花的手道:“人之所以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能给予我们不同的爱护,于是我们的感觉就不同了。否则,又有什么分别呢?”

  小花道:“这就是说,对方不爱我,人来了就去,去了又来,都没有大分别。”

  “是的,除非他认同你,他爱护你。”贝欣轻叹:“就算爱你的人离你而去,都要忍着眼泪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像我婆婆。”

  “贝欣,我是不是将来会遇到一个比金林待我更好的人?”

  “唔!这个让我想一想,再卜算一下。”

  贝欣故意闭上眼睛,又学着那些卜算先生,几只指头在点来点去,然后忽然的张大眼睛,道:“我说啊,一定会。”

  小花也被贝欣那副表情逗得笑起来了。

  “贝欣,你真好,难怪朋友这么多,我希望将来会有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

  然后小花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了?”

  “怎么还说将来呢!眼前就有那么一位。”

  “你别胡扯。”

  “哪里是胡扯。小洋是很不错的,他对你的心意都瞒不过明眼人呢!说实在的,小洋比我们村上其他的男孩子都棒得多了,书念得棒就不简单了。”

  贝欣忽然沉默起来,似有隐忧。

  第二部分

  第3节  病况严重

  “你在想什么?”小花问。

  “这年头,谁说得准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了。”

  活着的艰难跟五十年代末的全国饥饿贫穷不一样,前十多年是肉体上受不了沉重的折磨。现今这文化大革命的日子,却是精神上要承受极度的蹂躏,心灵被摧毁打击的压力,残酷而巨大得真使很多人想活也活不下去。

  文老师也被关进牛棚里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

  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得集体唱一些编出来侮辱自己的歌,然后罚跪在空地上,思索自己的过错。折腾了一整天,人是疲累得不成话了,一躺下来睡熟了,耳畔就突然响起巨大的声响,吓得睁开眼来,但见四周乌墨墨一片,巨响可仍然持续。原来是红卫兵看不得他们有一觉的好睡,把个铜盆扣到他们头上去,然后拿根棍子拼命地敲,吵得连耳膜都几乎震裂。

  贝欣就曾听文子洋说过,他父亲在家人送进牛棚的饭菜盆内,暗藏了一张字条,请在给他送衣服去时,在衣服内偷偷放进一对护膝的软垫,让他每日在好天晒,下雨淋的情况下做那罚跪功课时,会得舒服一点。

  牛棚的生活真不是不凄凉的。

  这个时候,贝欣当然连最爱念的英文课,也无法继续念,根本不敢在人前再透露半句,她从前跟文老师学英文是学得多么的称心如意。

  文化大革命对贝欣来说,还不是最令她心烦意乱的一件事,她到底还未曾身受到极大的伤害。

  只一件事令贝欣的心情坏透了。

  就是为了她心爱的外祖母伍玉荷,老犯骨痛的毛病,病况日益严重,几乎到了她老人家不胜负荷的地步。

  前一阵子,伍玉荷还是每日上渔塘干粗作,蹲下来补网时,忽然腿骨就像被敲碎了似的,那种痹痛令她连眼泪也失控了,几乎是瘫痪在地上,被村民抬回家里来的。

  自那天开始,伍玉荷算是失去了工作能力,只能躺在家里,跟那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病痛搏斗。

  她的呻吟声像冬日的寒风刮在贝欣的心上,让她觉得冰冷和刺痛。

  文子洋为了贝欣宽心,重见她的欢颜,也帮忙着四处找医生。

  诊断的结果,一致认为是老年风湿病症,并无特效灵药可以根治。

  一向乐观的贝欣,也苦笑着对文子洋说:“我们现今惟一能做的怕只是祷告上苍,别让婆婆受这种痛楚。”

  一天,当贝欣正陪伴着伍玉荷讲话,好分散她的注意,以减少她那种通体不畅快的感觉时,文子洋兴高采烈地跑来找贝欣。

  “贝欣,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爹从前在美国留学时的一位同学回国来,探望他在湖南省病重的母亲,经过这儿来小住一两天,打听一下老同学的消息。这位世叔叫崔昌平,是个美国的名医,且听说他是专门治骨科的,正好把他请来给婆婆诊治。”

  贝欣一听,高兴不已地拥抱着文子洋,嘴里叫嚷:“那真是太好的一个消息了。”

  直到回转头来接触到伍玉荷欣慰而又惊骇的眼神望着她和文子洋,贝欣才刹那间觉得自己失仪了。

  她立即放开文子洋,道:“小洋,请你这就赶快去把那位崔医生约来吧!”

  头脑仍然清醒的伍玉荷也加插了一句:“小洋,别张扬,找海外来的医生来看我的病,恐遭非议。”

  那个年头,其实什么事也有可能受到控诉和非议,视乎本身的运气以及碰上些什么人罢了。

  文子洋走了以后,贝欣欢喜地坐到伍玉荷的床边去,道:“婆婆,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呢,这个时候难得有人回国内跑一圈,现今回来了一个文老师的好同学,还是个有名的骨科医生,也许他开一个什么药方,就能把你的骨痛治好了。”

  伍玉荷拍拍贝欣的手,笑道:“你把世情看得太容易了,我的这把老骨头,能冒着多场风霜,熬到今日,已经很艰难,实在不敢奢望有什么奇迹出现。”

  “事在人为,视乎你的意志力强韧到什么程度罢了。婆婆,这是你的信条,也是你给我的教诲,怎么一下子都忘了。”

  伍玉荷说:“你看,我怕是老得不只骨头有毛病,连脑筋也记不牢自己的话了,不是吗?”

  “婆婆,你真的可爱。”贝欣伏在伍玉荷身上,尽量地享受一下亲情,让伍玉荷身上发放的温暖传递到她的胸臆之内,实在舒服极了。

  贝欣想,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的外祖母更好,更值得她为爱重她保护她照顾她而竭心尽力,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事。

  伍玉荷轻轻扫抚着贝欣那柔软至极的头发,问:“你不是曾告诉我,子洋说过你的头发长得好看吗?”

  贝欣说:“婆婆,你为什么这样问了?”

  “你先答我吧。”

  “是的,不过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是了小孩子。”

  “那是缘。”

  “婆婆,为什么呢?”贝欣禁不住抬起头来问。

  “你外祖父和你父亲都曾这么对我和你娘说过,我们祖孙三代的女人都有很好看很柔顺的头发。”

  贝欣刹那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伍玉荷的话。

  “子洋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最怕是你们有缘而无份。”

  “那有什么分别呢?”

  “有缘的人会相爱,有份的人会相投。”

  贝欣立即回应:“有缘有份固然好,有缘无份总比有份无缘更胜多筹。”

  伍玉荷点头:“生长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生聚散无常,不时有横来的风风雨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拆散了我们的情分。贝欣,能有你的那个想法就好了,也叫我不用为你老担心。”

  “婆婆,你千万别为我担心,我从不认为日子会难过。每天都有新希望,只要睡过了能醒便成。”

  贝欣是真的盼望着明天。

  明天到来,便代表生活上某些情事有新的发展、新的突破、新的效应。从这各种的新情况之中,寄含着很多很多个可以实现的新希望,真是令人振奋的。

  翌日,果然在文子洋的带领之下,把那位崔昌平医生请来了。

  崔昌平跟文任斋是同期到美国加州大学深造的,年纪应该是差不多吧,可是,一眼望上去,总觉得崔昌平比文任斋起码年轻十个年头。

  当年在美国深造完毕,一班五六个中国留学生,只有文任斋坚持回国执教。

  同学们都劝他三思,论物质生活,当然是美国好得多;论个人事业的发展,也还是在海外比较易于把握。

  但文任斋很坚决,他对好同学崔昌平解释:“我充实了自己,无非都是要教育下一代。”

  崔昌平说:“在美国,你一样能如愿。”

  “可是,教育美国年轻人的责任应该由他们美国人来肩负,我们不必为他们分担。反而是培植中国的下一代,我们责无旁贷,尤其家乡是穷乡僻壤,更要教育人才。”

  崔昌平还不放弃游说的工作,道:“任斋,精忠报国是没有地域限制的,海外华侨一向都十分爱国,寄人篱下,纵有千般如意,也是有遗憾的。为此,绝少绝少有不认国家与家乡的华侨,我们一样可以多在海外赚钱,多为中国的教育作贡献。”

  文任斋笑着拍拍崔昌平的肩膀,说:“你没有说得不对。不一定要留在中国才可以爱中国、为中国。但,有所谓‘各尽所能,各司职守’,我感到我回国去更能发展我的抱负。”

  “任斋,”崔昌平说:“你在家乡执教是会非常清苦的。”

  “谁说不是。就因为非常清苦,很少人肯干此活,我就更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了。”

  最终,两个好同学拍肩互相鼓励,算是妥协了。

  事隔多年,目睹山河依旧,人面全非,对着故人之子,崔昌平有说不出口来的难过。

  他只能含糊而艰涩地对文子洋说:“你父亲很伟大,你应该引以为荣。”

  话是不能多说了,否则,崔昌平恐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在后生一辈的跟前痛哭失声。

  这次回国之行,无疑是满目疮痍,满心惘怅。母亲在湖南故乡等待到游子回家来后就病逝了,再顺道来广东,探望多年好友,可又听到文任斋被关进牛棚去的消息,就更不敢相认探望了。

  这种亲离友散的悲哀涌袭心头,真教崔昌平不胜负荷。

  惟一的安慰是见着了文子洋,又发觉文子洋并不如目下一般的青年人,是个很有思想,且成熟的可造之材,才令崔昌平觉得此行微带畅快感受。

  故此,当文子洋请求崔昌平为伍玉荷诊断症候时,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固然是为了医者父母心,更为崔昌平从文子洋的紧张神态和语调中,多少能猜想得到文子洋对贝欣的心意,为此而有着非帮这个忙不可的心思。

  崔昌平很彻底地给伍玉荷诊断,在结合了一番仔细的观察和他丰富的专业经验之后,他很慎重地对文子洋说:“子洋,我需要单独跟病者的至亲交谈一次。”

  “伍婆婆只有一个孙女儿,她就是贝欣。”

  “还是很年轻的姑娘吧!”

  “贝欣她很懂事,而且有能力拿大主意。崔伯伯,你有什么关于伍婆婆的话都可以跟贝欣说。”

  “这就好,我要赶快与她商量。”

  在一个下午,文子洋嘱贝欣到崔昌平下榻的旅馆找他。

  崔昌平招呼了贝欣坐下后,脸色凝重地对她说:“你仔细地听我讲述你外祖母的病况。”

  “崔医生,你请说吧,我在听着。”

  “你外祖母患的骨痛症,并非风湿病,很大可能是骨癌。”

  贝欣睁大了眼睛瞪着崔昌平,并没有特殊的过分反应。

  “你明白什么是癌症吗?”崔昌平问。

  贝欣点头,很平和地答:“知道。听说是等于绝症,没有机会复元。”

  “你很镇静。”崔昌平看到贝欣的反应,这样说。

  “我婆婆只得我一个亲人,有什么事我都得应付,是只有镇静才能想到办法的。”

  “难怪子洋在我面前曾不住地夸赞你。”

  “崔医生,你肯定我婆婆患的是癌症?”

  贝欣很快就把话题带回伍玉荷的病情之上去,现今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再引起贝欣的兴趣和关注,她将精神慢慢收敛、凝聚在伍玉荷一个人的身上。

  崔昌平缓缓地点头,道:“据我多年来在骨科诊断上的经验,很有把握你外祖母患的是癌症。”

  “有百分之几的把握?”贝欣问。

  “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没有诊断错误。”

  贝欣立即扬起一边的眉毛,表现了一点点的兴奋,道:“那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机会是你诊断错误,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那么,我们是要去求证这百分之二十是代表是一个误会,还是要把它归纳到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上去?”

  “我相信在国内没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可以为她取得百分之一百的结果。”

  “要哪儿才会有呢?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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