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地上呻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快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极度不愿意、极之想顽抗的情况之下被迫接受一场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导贝欣,要她训练自己坚强的求生斗志,在任何困苦的情况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愿。
然而,在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属于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时,她宁愿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体之内,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动了泥土,浑浊得会教人呛死。
贝欣在对方情欲高涨至极度兴奋的那一刻,她简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过掉了千秋万世之后,贝欣发觉自己还能稍稍蠕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
既是没有死,就得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却活得了无生气,如行尸走肉一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贝欣坐起来,环视四周的环境,教她思念起在故乡那个虽然简陋,却甚明亮整齐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来。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贝欣小时候就教她说:“你呀,以后长大了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鸡栏抑或狗窦,都要由那个做主妇的负责,把一个窝洗擦得光光洁洁,窗明几净才是。”
贫穷永远不应该成为生活没有规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缸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
贝欣跟她微微点头,说道:“我是贝欣,刚来这儿的。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没有答。
贝欣环视四周,房间内一股闷恹恹的气氛,叫人连呼吸都不畅顺,怎么会精神起来。
根本已经天亮了,窗帘还是重甸甸地垂下来,于是贝欣赶快把四周的窗帘拉开了,果然引进一房子的阳光。
只没想到,贝欣还未把扯起窗帘的带子缚扎好,就听到那女孩的尖叫声,吓得贝欣手一松,窗帘又嚓的一声跌堕下来,让整间房子恢复了黑暗。
“你惊叫什么呢?”贝欣问。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贝欣打算再度把窗帘拉高,就听到那女孩子叫嚷“别让阳光进来。”
“为什么呢?”
“我不要阳光。听到了没有,我不要阳光。你出去,出去!”
女孩忽然发起脾气来,见贝欣依然站着不动,就拿起她可以伸手抓到的东西扔向她,且继续尖叫:“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在这儿!”
贝欣没办法,只好离去。
才一头钻出屋子去,就跟打算走进来的叶启成撞个正着。他拿眼看看这位新婚妻子,便道:“这是你在这儿的第一天,睡晚了一点不要紧,从明天开始,你就得五点半起床,到店铺上帮忙做事。你先跟我来。”
贝欣跟着叶启成走出餐馆的楼面去,早就有几对眼睛像探射灯似的集中火力在她的身上探索。
叶启成为各人介绍,道:“这就是新讨回来的成嫂。”
贝欣尴尬地向各人点点头,对于接受这个新身分,还有万二分的委屈。
给她引见的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纪较大的,叫陈添,叶启成叫贝欣称呼他做添伯,看样子是个敦厚人,望着贝欣的目光是祥和的,这叫贝欣敢于亲切地跟他点了点头,报以一个温文的微笑。
另一个剪了一头短发的年轻人,叫周友球,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人时老是挤眉弄眼的,很不正经,满脸的俏皮就在那些雀斑之间浮动着,予人一种避之则吉的感觉。
“我叫球仔。”
那周友球向贝欣伸出手来,贝欣只好跟他握手,这一握可就像没完没了似的,老扣着贝欣的手不放,直至站在一旁的叶启成喝道:“球仔,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了?”
这么一骂,周友球才笑嘻嘻地缩回他的手,道:“行个见面礼嘛,紧张些什么,又不是把你老婆吃掉了。”
叶启成干笑两声,道:“别说是把我老婆吃掉了,就是你敢动她半根毛发,我都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若动叶帆的主意呢,可好极了,我干脆把这死不掉的塞给你,够你受的。”
周友球赔笑道:“你瞎紧张些什么呢,只不过握一握你老婆的手罢了。至于你那女儿啊,若非添伯没空送饭,才劳我的大驾,否则,请我也未必到她房间里去,黑过监狱,臭过粪坑,犯得着吗!”
贝欣听清楚了,在里头躺着的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可为什么她一整天只躺着,也不起来干活呢?
叶启成对待女儿的态度也未免太差劲了。
在吃饭的时候,刚好只有陈添和贝欣两人,周友球送外卖去,叶启成上银行办事,其他伙计比较低级,也要轮班工作,没有跟贝欣一起吃饭,于是这个闷葫芦得以打破。
餐馆在午饭时分客人最多,总要待到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员工才能稍停操作,坐下来吃午饭。
陈添让贝欣坐下来吃饭时,先就捧了一碗饭进后屋去。
贝欣知道那是给叶帆送的。
待陈添回到餐馆里来,坐下来吃饭后,贝欣就问他:“添伯,是给叶帆送饭吗?”
“嗯!”陈添含糊地答应着。
“添伯,叶帆真是叶启成的女儿?”
陈添点了点头,就低着头一味地吃饭,看样子,他是不愿意多说及这叶家的情事。
“我看这孩子顶可怜的,她怎么一天到晚躺在黑暗的屋子里,不愿见人见阳光,那是多么不健康的生活啊!作为父亲不理会她不照顾她不爱惜她,真的没有道理。”
陈添拿眼瞟了贝欣一下,发觉她的神情再真诚不过,便放心微微地叹一口气。
“添伯,有什么我能为叶帆做的,请告诉我,我很愿意照顾她。”
第二部分
第8节 语出无状
“你?”陈添禁不住这样说,随即又觉得语出无状,尴尬地红了脸。
“我不可以吗?”贝欣温柔而又挚诚地说:“如果叶帆是启成的女儿,那么,说到底,现今我也算是她的母亲了。”
说罢,贝欣又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大概比那位小姑娘大不了许多吧!就当起母亲来了,是有点不成话的。不过,添伯,请相信,我会好好地待她。”
陈添忽然眼眶里有一阵温热,他相信了贝欣的话犹,一个有甚多童真的人不会说假话。
陈添不期然感慨地说:“怎么好女孩都总有不如人意的可怜遭遇?”
这句话听进贝欣的耳里,她是听明白了。
想来陈添指的不但是叶帆,而且是她自己。
“添伯,你的这句话会给不幸的女孩子很大的鼓励,只要有人看到苦楚,就应不以为苦了。”
陈添望着贝欣出神,禁不住问:“你怎么会嫁到加拿大来?”
“那是一个要奋力创造奇迹的过程,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告诉你。”
“好。以后我们再好好地谈。”
似乎,陈添与贝欣的隔膜已经消除了。
贝欣开始每天都能自与陈添的对话中,知道多一点关于自己丈夫的故事。
陈添是在十多岁时就飘洋过海到加拿大来干活至今的华侨。
贝欣问他:“添伯,为什么不娶个人回来给你做个伴?”
陈添苦笑:“不是没有想过的,但积蓄了几个钱时,已经一把年纪了,拿这些钱去讨个愿意嫁自己的人,分明是看在钱的分上,这有什么意义,若不是自愿的,勉强就更不必了。”
才说了这话,怕惹起贝欣的不快,便又赶忙圆句,说:“有小部分人或会日久生情,不失为一段圆满婚姻,可是,自己没有信心能有这等福分。”
贝欣拍拍陈添的手背,示意她领情。
叶启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贝欣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已经心里有数。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大事仍在后头,那才是贝欣的目的。
在离开家乡,踏进这枫叶国之时,早已置个人的幸福于度外,连稍稍追悔也属不必了。
能在艰苦困闷的生活上,结交像陈添这么和善的朋友,已经是上天一份赐予。
陈添继续说:“你还比叶帆幸福,最低限度你健康,有手有脚,要走到哪儿去,还可以随心所欲。叶帆是终生残废了。”
“天!”贝欣惊叫。
“两年前的一次车祸,叶启成在这儿娶的老婆伤重亡故,叶帆是他们惟一的女儿,脊骨受到损害,就成了残废。”
贝欣掩着嘴,怕自己惊呼出来。
“叶帆原本像你一样,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直至到车祸发生,她母亲在病榻跟她并排着躺了半年,由全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到最终咽下一口气,给叶帆的打击太大了,她老想像她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有一天就去世了。”
“启成是个狠心的父亲,他只要多给叶帆一点爱心和照顾,她就不会有活不下去的思想。其实,她是能活下去的。”
“唉!”陈添轻叹。
“添伯,你不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吗?”
“不是的。只不过活下去又如何,终日不见天日,生不如死呢!”
“别怕,总有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
“只要活着,就有办法可想,由我来想,好吗?”
陈添还是摇头。
“你不相信我会有办法?”
“我相信你没有用呢,总要劝服叶帆相信你,跟你合作才成。”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被人欺侮得太多,对人失去了信心。”
“谁欺侮她了?”贝欣问。
“太多太多人了。你没有来这儿之前的那段日子,叶启成不时从街上带回来的女人,总是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她来开玩笑。”
“怎么开玩笑?”
“恶作剧可多了,分明知道叶帆想要喝水,就拿个水壶高高地吊在半空,要她张开嘴来承接,然后哈哈大笑,说这叫马前覆水。”陈添猛地摇头:“连我们店上的球仔,有哪天心情不好,赌输了钱,也拿她来出气。那天你不是看到叶帆跌堕到地上去,就是因为我要上邮局取包裹,让球仔送一顿午饭,他偏要放在叶帆没有办法拿到的地方。一定是挨了整天的饿,才扑过去拿饭吃的。”
听得贝欣不住地打冷颤,这种人不如狗,侮辱人的自尊的把戏,原来到处都有。
从这一天起,她给自己一个特别的任务。
贝欣要把这个家打理出一个模样来,而且她要带给那无人照管的可怜的小叶帆一份发自友情亲情的人间温暖。
贝欣每天早上都要在天未亮之前就醒过来,到餐馆去,从厨房挽出十多桶冰,放到餐馆内的冰箱内备用。跟着她还要快手快脚的把当天要用的云吞皮取出,斩瓜切肉,把配料按叶启成的方法调好味,再包裹足够数目的云吞来。
餐馆自七点就启市,早餐、午餐、下午茶点、晚饭,直到宵夜,上铺时起码是凌晨时分。
叶启成多是一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
可是,贝欣还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