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欣并没有吵嚷,她微吃一惊之后,立即站稳了脚步,首先保护着她手上剩余的一个包子,赶紧把它放进书包里去。
然后贝欣瞪大眼,看着大牛和其他几个男生。
大牛说:“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的作文写一个死人,怎么会得到最高分数,我们就想不明白了。”
贝欣转动着大眼睛,悠悠闲闲、清清楚楚地答:“你娘还没有死,你不是个孤儿,对不对?”
“当然了!”大牛趾高气扬地答。
“那么,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事告诉你娘去,她就会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得到最高分数了。”
“我娘会告诉我?怎么会?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写些什么。”
“你没有回家去问,怎么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问去。可是,你的另外一个包子呢,拿出来分给我们吃。”
大牛抢前一步,他以为贝欣会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来给他。
可是,大牛估计错误了。
贝欣非但没有退缩,还踏前一步,整张脸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经拿了我一个包子了?那剩下来的一个,我留着,待你回家去问过你娘,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来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扬声,几个男孩就扑向贝欣,要抢她书包里的小包子。
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见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烂木棒,就跟男孩子们打作一团。
正在人多势众,贝欣快要不敌时,文子洋赶过来,把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男生喝道:“再敢欺负女孩子,我就告诉我爹你们的名字,看你们明天还能不能上学来,回家去给你们爹娘知道了,准拿比这棍还粗十倍的棒子来对付你们。”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所措,也不晓得如何收拾残局。
“我们走吧!”还是小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离了小巷。
两个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着田间小径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鱼塘边去,找到一块浑圆的石卵,坐了下来。
小贝欣兴高采烈地往前望,见到渔塘另一边,正在弯下腰去撒网的伍玉荷,一边向她挥手,一边对文子洋说:“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说:“是她把你带大的?”
“对呀!所以我写我的母亲时就写她,我说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是母亲虽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间。因为婆婆告诉我,人始终要死的,未到那么一天,我们就得快快乐乐、勤勤奋奋地活着。婆婆跟母亲一样始终会离去的,可是,她们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的孩子会怎么个模样。”
“我婆婆说,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
“像你不错呀!你有很好看的头发。”
“嗯!”
“怎么了?”
贝欣欢喜地说:“我婆婆老是这么说。”
“她说你的头发好看?”
“对,她说她的头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都好看,连我外祖父和父亲都这样说过呢!”
文子洋点点头,表示赞同。
“来。”贝欣从书包里拿出了莲蓉包,一分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书包内,一半递给文子洋。
“请你吃。”
“为什么?”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吗?我们怎么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着给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两半,道:“那么,我们分着吃。”
贝欣接过包子,开开心心地往嘴里送,且说:“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后,我就会告诉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说过,待我们好的人,得记着;待我们不好的,算了,忘了他们就是。”
当晚,贝欣两婆孙吃完晚饭之后,同坐在床上谈话。
那是她们的习惯,总要把当天所做的事所见的人,逐一互相报道。
今天发生在小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于是贝欣就把详情给伍玉荷细说着。
“婆婆,我看,那个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这笔帐,也没有用了。可是啊,我书包里头的一个包子就非要护着不可。婆婆,我这样做对吗?”
伍玉荷点头:“对的,能让的我们可以让;不能让的,例如对我们不公平的就得要争回来。”
“文子洋帮了我,幸亏有他,故而,我分给他半个包子,他又还给我一半,所以,婆婆,我还是吃过那莲蓉包子了,这余下的一半,就给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师的儿子,对不对?”
“对呀!”贝欣点着她的脑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学,今天呀,他非但救了我,而且还说我的头发好看。”
“是吗?他这样说了?”
“对呀!我告诉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头发都一样好看。”
贝欣一边说,一边摇头摆脑,煞是开心。
伍玉荷抚摸着她的头,把贝欣拥进怀抱里,不期然地眼睛温热起来。
“欣儿,但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永不要掉眼泪。”
伏在伍玉荷怀中的贝欣,满怀信心的点头,朗声道:“婆婆,我不会流眼泪呢,哭起来的样子多难看,人家都不要看。我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贝欣真的是个越来越漂亮的孩子,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贝欣长得俊美。
这孩子的漂亮还不在于她五官的端丽清秀,而在于她性格的开朗明快。
有贝欣出现的地方,就有笑声,就有春风,就有阳光。
任何人有些什么困难,给贝欣知道了,她都会一拍胸膛,安慰对方,说:“别怕,我有办法。”
事实上,贝欣每次都真有办法帮助别人逃出困境。
因而,每当镇上的小孩子有难题,都习惯说:“找贝欣去,她有办法。”
贝欣还是十二岁的那年,住在她隔壁的刘大叔,有个女儿叫小花,平日放学后就得帮忙养鸡。
一天,小花急得什么似的,跑到贝欣家里来,一见着贝欣的面,还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就先放声大哭了。
贝欣忙道:“什么事?什么事?先别哭,告诉我。”
“贝欣!”小花喊了一句,又继续哭下去。
“小花啊,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就什么都好办。”
小花边哭边嚷:“贝欣,你想想办法,你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讲出来,我怎么能替你想办法。”
“我家的一只母鸡走掉了。”
贝欣头往上一扬,叹一口气,问:“走掉的母鸡是怎么个样子的呢?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小花嚷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小花拉着贝欣,走到鸡栏边,指着那群正在活泼泼地走动的鸡说:“就像它们的那样子了。”
“嗯,是这样吗?”
贝欣皱了眉头,她实在无法认得出那些鸡的模样有什么分别。
“我爹叫我看管鸡,回头发觉少掉了一只,必定宰了我。”
“他会吗?”
“他会的。”小花害怕地说:“我爹很凶呢,终日对我拳打脚踢。他说过谁宰了他的鸡,他就宰谁。我们家分明有八只鸡的,今天我才放学回来,就发觉只余下七只了,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贝欣重新数一遍,的确只有七只。
“贝欣,你都没有办法的话,我便……”
话还未说完,小花又哭起来。
贝欣叉起了手道:“好吧!你哭吧!叫你别哭才有法子好想,你偏不听,那么,你尽管哭好了,试试看你这样子哭下去,鸡是否就这样会寻回来了。”
贝欣干脆一屁股坐在树下,由着小花哭。
哭呀哭的,哭得累了,小花也坐到贝欣身边来,呜咽着说:“贝欣,是不是我不哭了,母鸡就会跑回来?”
“我说是的,你信不信?”
第二部分
第1节 一塌糊涂
小花点点头。
“你看,哭成这副一塌糊涂的样子,你的母鸡回来了吗?”
小花摇摇头。
“所以说,哭最没有用处,得想办法。”
“你给我想办法。”
“好。”贝欣拿衣袖为小花揩了泪:“你先回家去,好好地把家课做妥当,日落之前,鸡就会回家来了。”
“真的?”小花睁圆了眼睛。
“真的。不骗你,你等着瞧。”
目送小花走进屋里去,贝欣立即飞奔到村子尽头文老师的家去,一把将文子洋抓住了。
“贝欣,什么事?”
“你家不是有母鸡吗?我来借鸡。”贝欣说。
“什么?借鸡?”
“你让我把母鸡带到小花家去住几天,然后还给你。”
“为什么呢?”
“小花看管的鸡,少了一只,她爹很凶呢,怕要揍她一顿,她吓得哭起来,我答应她,只要她不哭,母鸡就回来了。”
文子洋嚷:“你拿我家的母鸡去顶替,行得通吗?”
“为什么行不通,能认得出母鸡的眼耳口鼻来吗?”
“那么我家就少了一只母鸡了,那怎么成?”
贝欣说:“你家少了一只母鸡,你爹不会打你呀,先救了急,让小花度过难关,我们才把母鸡寻回来吧!”
“如果我爹发现少了一只母鸡呢?由你跟他说呀!”
“成,反正他最疼我。”贝欣吐一吐舌头,向文子洋扮了一个鬼脸。
于是两个小孩子七手八脚地捉了一只母鸡,直往小花家里跑,神不知鬼不觉地赶紧把母鸡放回鸡栏内。
然后贝欣大声地把小花叫出来了。
“小花,你看,母鸡回来了。”
小花不能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双手按着栅栏,垫高脚,一只一只地细数着。果然,足足八只母鸡在栏内走来走去。
“贝欣,你真棒。”
“看,我早就告诉你,不见了东西是哭不回来的,只可以想办法。”
“对,我都听你的。”小花欢天喜地地回应。
“那你以后就别哭了,成不成?”
“成,成,谢谢你,贝欣。”
这个童年的故事一直印在贝欣心上,直至她成年,小花又出事故。
这时,伍玉荷因为年纪大了,又操劳多年,缺乏保养,所以身体很不好。就正如她对孙女儿说:“机器用得久了,欠保养,弄得一下子开工,一下子停工,停工之后能够复工,已经相当不错呢!”
贝欣总是吻在她外祖母的腮上去,说:“婆婆,别怕,你老当益壮。”
伍玉荷就笑着给贝欣说:“你这孩子老有句口头禅叫人别怕,你来想办法。很快,我就老得不能动了,那个时候,你来给我想办法。”
“对呀,别怕,就让我来想办法。”
两婆孙于是笑作一团。
这一夜,伍玉荷尤其觉得腰酸背痛,晚饭后不久她就往床上躺了。只有躺下去,人才较为轻松。
贝欣待伍玉荷睡去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出了她暗地里收藏在碗柜后头的一本英文小说《傲慢与偏见》,跟另一本中译本,翻开来对照着阅读,不知看得多有趣。
正读得入神之际,听到有敲门声。贝欣奇怪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叩她们的门。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文子洋,他说过这两天要来找贝欣的。贝欣心里正在狐疑,怎么两天过去了,仍不见着文子洋的面。这些微的牵挂竟久不久就引起贝欣的呆想。
于是这敲门声实在叫贝欣欢喜,可是,门开处,不是文子洋,而是小花。
小花也已是亭亭玉立了,虽没有贝欣长得好看,可是在十八无丑女的优势之下,像小花那样眼耳口鼻都齐齐整整的姑娘,也算出色的了。
“小花,是你。”贝欣看到小花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就问:“有事吗?”
“贝欣,我有话要跟你说,能到你屋里头坐坐吗?”
贝欣让小花进去,还未坐下来,小花的眼泪就流泻一脸,吓得贝欣稍稍慌了手脚,忙说:“怎么呢?别怕别怕,先坐下来再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可想呢?他不要我了,他说不要我了。”小花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这样说。
“谁?谁不要你了?”贝欣急着翻条布巾之类出来,给小花擦泪,有点心不在焉地答。
“还有谁,不就是金林。”
“嗯!”贝欣回应着。
对了,小花这阵子跟金林走得很近,上哪儿去都是一双一对的。
记得文子洋还对贝欣说过:“小花像是跟金林很谈得拢。”
贝欣当时不以为然,傻傻地问:“怎么个谈得拢法?”
文子洋笑了,凝望着贝欣,好一会才说:“就像我和你那个谈得拢的样子。”
“嗯,是吗?”
贝欣当时有点茫然,不晓得接腔下去,只觉得小花与金林若是这个谈得拢的话,就该是好事。之后,她就把话题支开来。
现今小花跑来哭诉,说金林不要她了,这个说法又是怎么样的?
“小花,你慢慢说。”
“我不晓得怎么说,总之金林告诉我,他发觉赵婉比我好。他现今每天都跟赵婉在一起,还主动去巴结赵婉的老爹,帮他做着一应的粗工。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明白了。”贝欣点头。
“我可不明白呢?金林以前跟我说过的话都不算数,这是为什么?而且那赵婉比我肥,比我矮,比我丑,有哪一样她是比我好的,金林为什么不要我,而要她呢?”
说着说着,小花又失声痛哭。
一时间,贝欣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更不知如何令小花不再这样无止境地哭下去。
贝欣想,既然没办法劝阻她,就由着她畅快地哭一场算了,反正贝欣不相信人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什么样的体内排泄,都必有一个限量的吧,到了那个限量,就不会再哭了。
于是,贝欣只静坐在小花身旁,让她哭个饱。
果然,哭过了一阵子,小花尝试着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下来,由嚎啕大哭变为饮泣抽咽,情况似乎是较前好多了,贝欣这才有机会跟小花好好地谈下去。
“贝欣,你刚才说你明白,告诉我啊,究竟金林干什么会这样?”
“我想他的心变了。”
“变了?”小花惊叫“怎么可能变了?”
“怎么不可能呢,就像我们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都不同景况。春暖花开,夏日炎热,秋高气爽,冬寒刺骨,怎么个变法,我们还不是活下去。”
“这不同,金林不是天气,不是季节,是人。”
“人就更易变了。十几年前我和你都是婴儿,现在变成少女了。看,我婆婆当年也是少女呀,现在不也垂垂老矣。什么也在变呢,我们出生的那年头,国家穷得再穷也没有了,如今叫做人人有碗饭吃,可是,现在又……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