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由着荣必聪等,潘天生决定知之为不知,当作是听不懂荣必聪的言外之音就好。
这也是跟大老板的秘诀,能够听得懂上司老板的暗示,办妥事情,必须在第一时间邀功。万一没这番解决问题的本事,就装傻扮懵更上算。
潘天生当然晓得这其中的奥妙。
只可怜了荣必聪在心内暗着急,却无人可以倾诉。
多少年了,他未曾试过等待之苦。
只有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
荣必聪觉得烦躁,觉得苦闷,最不好受的是忽而觉得自己卤莽。
怎么会为一个如此这般小女生而着了急?
于是他试行召集了几个重头的业务会议,甚而嘱秘书给他约会了几档重要的饭约。
这几个重要饭约,嘉宾分别包括了行政立法局的议员、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及部长级人物,还有那些亲中新贵。
为什么重要?
是因为从与他们轻松的会谈之中,可以套取或听到甚多特别有用的消息,绝对有可能对业务发展前景有重大的影响力。表面轻松,实际上非集中精神留意每一句话不可。
政治与商业,尤其顶级商务活动,事实上有分不开的关系。
一连两晚分别周旋于中英两方面的核心人物之后,这第三晚的嘉宾比较特别,是一位在新华社退了休回到北京去的元老,刚好随一个国内商务访问团到海外访问,路过香港一天。荣必聪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把握时机,把他请到荣府来密谈畅叙。
是夜这位荣府贵宾叫游通元,年纪在六十五上下,依然红光满脸,精神健旺。荣必聪什么其他陪客也不邀请,单独与他晚饭,就是为了有很多特别的消息,可以乘机试探。
别小瞧了游通元以前官阶不算很高,且现在已是在野之身,事实上,他的背景相当复杂。简单点说,后台其实很硬,门路亦极多。
目前,谁也不敢说他在联系海外与国内商务关系的功夫上,是不是比以前的职责更重要。荣必聪知道在很多极重大的商业合作上,不宜硬桥硬马地由在位的国家大员出面跟海外机构与财团洽谈,万一有什么差池,就缺少了转寰的余地。间中有个两方面都信任的人,利用顾问这个可大可小的身份,可以起到衔接齿轮的润滑剂作用。
他相信游通元有这份能力。
实际上他也具备这重身份,据悉他的叔伯父执,全有中南海内领导层的亲密关系。
他退休后的这几年,曾经两度向荣必聪通过消息,都准确得不得了。
美国最优惠国条款会不会有障碍,老早在本城商界代表去华盛顿进行游说之前,荣必聪就已经知道结果,当时游通元在长途电话内给他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荣兄,我相信不会造成商业困扰。要不要作赌注,我赢了,你来北京请我吃一顿好饭。”
荣必聪听出来是在笑话当中有很踏实的讯息,故而,他的确根据这份信心,赚了不少的钱。
因而特意到北京去面谢游通元,对方摸着酒杯底说:“不用谢我,福有攸归,国家对于你倾力支持争取主办奥运的举动,非常地开心。”
明明是应酬客气语,但内裹珠玑,可意会而不可传言。
酒醉饭饱之后,游通元很认真地说:“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有我这在野之身可以效劳的,尽管给我联系,我尽力不让你失望。”
这番话,荣必聪记住了。
直至最近,在朱熔基正式出来整顿金融之前的一个礼拜,荣必聪又接到游通元的一个长途电话,内容是令人诧异的。
对方说:“荣兄,想拜托你为我办点小事。”
“好,好,请说。”
“刚有北京的商务访港团在香港,小女希望托他们带回一部最新式的,有电脑自动记录讯息的传真机,可否请你嘱咐下属代买。本来不要这么麻烦你,但怕迟一些,孩子储蓄够了的一点点人民币就会贬掉一半。那时,我可要被家里的那位小姐噜苏了。”
荣必聪把这番委托思量甚久,再配合了各方面的形迹与调查,他知道已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国家的金融体制一定要承受一番严厉的考验与整顿。连续性关系,他立即下了密令给荣氏旗下的财务公司,给那些以大陆资金为背景的机构来个信贷金额的新限制,与此同时,在市场上通过基金把受人民币牵制经济效益的工商股放出去。
这整体的部署源于他个人的机警与敏感。
如果真是为了要托买一部最新式的传真机,游通元的路数多了。
就算他托荣氏中一些跟他熟谙的人去买,都是易如反掌、顺理成章之事。
反而是要开口请荣必聪帮忙,才显得突兀与小题大做。
他怎么会不怕荣必聪思疑他是变相地开口要荣必聪把传真机相赠?这对他的身份和人格都有伤害。相交以来,荣必聪一直发觉游通元不是那种捡小便宜的人,绝不会为小小数目坏了清名与友情。
会不会是通过游通元而对他格外照顾,使他更誓无异志地把信心放在国家之上?这真的不得而知,也实在无须深究。
他只要确定这游通元的消息是有把握的,就可以通过他而有所得益。
极大的可能是,建立了他信任以及依赖游通元的关系,日后就有更多的部署。
这些部署,是双边的。
目前全世界都在以经济挂帅,因而政经不可完全分家。政治辅助经济发展,经济同样支持政治稳定。
荣必聪明白,他除了爱国爱族的一颗赤诚之心是可取之外,他手上拥有的经济条件,绝对有被利用之价值。
双边关系扣得紧,对彼此都有利。
这种凹凸齿轮要运作畅顺,需要润滑剂。
游通元就是润滑剂的一种。
因此,这一次游氏过港,立即相邀晚宴,继而剪烛谈心。
既为事业需要,也好稍缓那种等待夏童回来的焦急情绪。
游通元也说明,他这次逗留香港时间短,什么人都不见,只与荣必聪会面。
吃过了晚饭,荣必聪很破例地把游通元引入他的书室,与他密谈。
游通元坐定了,等待佣人送上香茶之后,荣必聪一下子就纳入了正题,说:“游兄这次到英美去,身负重任,留港这两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这是荣必聪开了一个头,让对方承接下去。
如果游通元不愿意泄露天机,他不妨当荣必聪刚才那段话是应酬性质,不难打发掉。
如果游通元有意让他知道此行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也很容易接得上。
看来,游通元选择了后者。
他说:“是很有点任重道远,故此我也战战兢兢。”
“游兄的经验老到,胆识过人,必定胜任愉快。”
“这阵子办事,跟外国人打交道不容易。他们的心态呢,简单点说,对我们市场的期望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对的,什么三○—,什么最惠国条款,全是要先行裁抑我们国家的条件势力,可又舍不得不与我们交往。”
“就是这话了,故而,香港才有这番波动,并不排除他们执着香港,是为了榨取更多海外市场的利益。”
“香港人太把集中点放在本土,他们未曾想到中国市场才是目的物,香港只是钓在鱼丝上的饵,大鱼为了不肯错过鱼饵,一口咬紧了,便被逼上钓。”
第1节 公司的价值与声望
“我们总有办法应付吧?”荣必聪问。
“以夷制夷,自古以来都有办法。”
游通元呷了一口香浓的铁观音,想了想,才继续说:“这次我带商务访问团去英美两地,目的就是跟他们做大生意。谈成功了,他们就知道两个非常重要之点。
“其一是能与我们合作,他们的前景将如何光明。一纸与中国合资合约所能带动的利益,够得上他们几年的苦苦经营,还因此带动整间公司的价值与声望,股东有信心投资,得益是连续性的。
“其二是让他们清楚了解,若是扰乱了中国的民心官心,所得到的反效果,影响到各项中外合资企业发展,一点好处都没有。”
难怪说是任重道远。
“游兄,你必定有把握。”荣必聪说“看来都是为国为民,量力而为。”
然后,想一想,再解释下去:“我们的难处实在很多,就为外头世界用的是双重标准,美国人可以拿三○一、最优惠国条件跟我们在施行内政上讨价还价,要中国追随他们的政治模式与理想去施政。反过来,我们太过明白地诉说,如果在香港问题上,中英关系弄僵了,对商家不利,这又恐怕被指斥为以商害政,有威胁成分在内,坏了声望。难处就在于此。”
荣必聪点头,表示同意。
一般世情莫不如是,在某些情势之下,有些人是州官,有些人是百姓。看你当时是什么身份角色,决定你能放火,抑或连点灯都惹人非议。
荣必聪感慨地说:“很多时,忌惮越多,故障越大,人们往往是知道你有顾虑,才会苦苦相逼。当然,我是有感而发,是愚见拙行,并不理智。”
“荣兄,你大智若愚。”
“过誉了。”
“有句话想老实地问问你。”
“什么话,我们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是吧!”
“对,此际九七将至,有没有想过如何进一步地为国为港为民服务?”
这句表面很普通的话,可轻可重,可大可小,不能答得不谨慎。
荣必聪闪电式地把此话过滤之后,很诚恳而慎重地答:“这个兴趣源于责任,随时都在身上,只是总要做得来才成。”
“荣兄的才具,我们一向非常了解及器重。”
这“我们”两个字,荣必聪听得很清楚。众数代表一个群体,或起码超过一个人,等于说,这句话是由游通元代表一撮人讲的。
这一撮人是谁?
游通元不会讲的话,荣必聪也不需问。
这种高层的政治游戏,就是这样玩的。
每个人都晓得把弄玄机。
玄机之所以非有不可,在于有很多时未到时候,不能揭盖,可是又不可不作部署,于是只能作某种程度上的暗示和透露。
且政治最难缠,瞬息万变,话讲死了,没有转寰余地,很不得了。
于是非隐晦不可,又不得不稍露端倪,这就是玄机不能不出现的原因了。
玄机难测,于是听者受者要去摸索,从而令传送玄机者受益,或达到他的目的,而不需要一定兑现承诺。
然而,捉错玄机的例子可多了。
就说中国民初军阀割据时代吧,南方的陈济棠拥有重兵,意欲北上,抢夺更大政权。
野心勃勃之余也不无顾忌,万一失败,就得肝脑涂地。那当然不如偏安一隅,做土皇帝,享小江山来得好。
心上十五十六,拿不定主意的人,很自然的会喜欢求神问卜,以壮胆识,陈济棠当然也不例外。
他就请高道行者指点迷津,对方送他四字真言:机不可失陈济棠大喜,机不可失那就很明显地要快快把握时机,否则失之交臂。
于是以为可以大举北上,旗开得胜。
结果呢,陈济棠的手下有将领密谋叛变,把他的空军实力抽走,一辆辆飞机投向敌阵,终于使他一败涂地。
原来,“机不可失”的含义在此。
玄机之所以为玄机,简单一句话,伸缩灵活性大到如一尾滑手的鱼,捉住了也会逃脱。
荣必聪对那些会讲玄机的顶尖高级人士,总是小心翼翼的。
荣必聪答游通元:“朋友们总是瞧得起我,一直给我鼓励,才有今日的一番成绩。”
游通元立即接嘴,说:“明天应该会更好,你已攀上事业巅峰,可是,山外有山,荣兄对商业以外的领域可有心垂顾?”
荣必聪知道是接触到谈话的核心问题了,他忽然地决定以一个直率的态度去回话,有时应付严肃问题,不能回避太多,免生误解,于是他说:“我还是性近商业,没有想到其他。”
“那可惜呀!”
“也不见得。九七前踊跃为港为国的人多,很坦白说,有这个心就好,碰到什么机缘去尽力是可以的。对未来大位虎视眈眈,刻意求功,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荣兄的话画龙点睛,很见雅量大器,国家需要这样的人才。”
“我从来都尽力跟祖国走的路线配合,在商务上如何相辅相成,都愿意,都积极。”
荣必聪的意思很明显了,要他加入政治圈内,为九七年英国人退出香港后掌权而作部署,他不打算干。
环绕在荣必聪身边有太多龙争虎斗的个案,都在为九七之后的政治前景部署,实行各走各的门路。报刊暗示的以及当今政坛的所谓内幕消息,示意着将来可能跃登龙门的那几个热门人物,传说背后都有北京形形色色的后台,看谁走对了路子,叩准了门,就能稳操胜券。
他荣必聪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稍思染指。
今日,无论游通元是代表个人,向荣必聪发表意见,抑或背后有一撮人指使,荣必聪的答案都是如此决断和清楚的。
他对政治不会直接参与。
除了性近与否的问题之外,最重要是他有一个强烈的信念。
荣必聪对所有人生极严肃的事,都认为是自动自觉的本分,不应该耍手段,用心机去巧取豪夺。
他心目中认为生命中最庄严圣洁的事,就是对民族、对国家、对骨肉和对挚爱女人的感情,以及通过这些感情带动的相应行动。
荣必聪有生以来从未耍过手段去获得一段爱情,爱情对他是在无条件之下产生的互相敬重。同样,爱民族爱国家爱家乡,从而出心出力作贡献,也不应以回报作为大前题,只可以将回报视如连锁的一个可能副作用。
他从来都不曾在严肃问题上让过步。
为了这重坚定不移的信仰,他宁可远离那些政治游戏,避免跟志在权位的人发生对己无益,对祖国对香港有害的矛盾与冲突。他完全愿意在商业,亦即是经济效益上作出他无言而踏实的贡献。
“荣兄这番话很有意义,你随时有什么特别意见,请让我知道,或可稍尽绵力,作出一些令你满意的回应。”
荣必聪点头,忙说:“多谢,多谢。”
实则上,荣必聪只打算在游通元身上得到一些有利于商业的资料,所谓取诸社会用诸社会,他利用了有价讯息在商场上胜出了,到头来,还是对国家的贡献良多。
但,要他接受游通元的暗示,把重点由商场转移至政坛,这可不是他的立心与立场。
无论如何,他跟游通元谈得还是相当愉快的。
只在游通元临走时提起的一件事,令他稍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