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孩子都有他平等矜贵的身份,不能分彼此。你们将来成长了,谁有本事就谁当主人,谁没本事就得听命于人。
“记住了没有?”
荣宙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荣必聪回过头来又训斥女儿荣宇:“身为姐姐,不劝弟弟学好,还巴不得看着别人被责难,你这种惟恐天下不乱,喜欢隔岸观火的性格,要着实地给我改一改,否则,长大了,一点都没办法做个得体的淑女。”
荣宇无端端地也被抢白一顿,脸上挂不住,就掉下眼泪来。
荣必聪反而是殷勤地拉起了戚继勋的手,温言柔语地说:“继勋,不要气馁。你爸爸是个有用的好人,一点也别为他的身份而伤什么脑筋。你好好地读书,将来长大了,我把你栽培得出类拔萃,出人头地。”
由荣必聪对孩子们的管教,可见他的个性。
对戚继勋之所以照顾,除了荣必聪为人公道之外,也着实为了曾有一段因果。
就在荣必聪初发迹时,曾因为商业上的争斗,惹下了一些江湖恩怨,是不是为此而有人打算寻仇,不得而知。总之,就在一天,他下班后,坐在座驾内,由着司机戚大成送他回家去,半途中车子在灯号前停下来时,忽然有三名彪形大汉从道旁跳出来,想拉开车门入座。
其时汽车还没有自动上锁设备,前面座位的车门没有反锁,其中一人跳上了车,显然的不怀好意。
还没有等对方说出什么话,戚大成已心知不妙,人急智生,立即一踏油门,把汽车猛力撞向行人路的灯柱。
交通意外发生了,街道上的人自然都围拢起来看热闹,那强行上车的匪徒措手不及,就这样给戚大成抓住了,交给警方去。
一桩企图绑架案就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就因为戚大成的忠耿忠勇,荣必聪一直都很照顾他。
多年以来,戚大成是荣必聪身边获相当大程度信任的一个人。
戚大成的妻子在儿子十多岁时便去世,戚大成也在戚继勋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病逝了。
据说,临终时,他声泪俱下地向荣必聪托孤,得到了主人的承诺,会悉心栽培儿子,才溘然长逝。
戚继勋从小到大都是个沉实人,做事很勤奋,人也相当老实,品性似足戚大成,因而有时虽是灵巧不足,仍能得到荣必聪的宠信。
每逢有海外公干,荣必聪多数把戚继勋带在身边,让他多阅江湖场面,多见江湖中人,以知江湖情事,好锻炼成长。
荣宇与荣宙对于戚继勋,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妒恨,但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过分地表现不满,以免反过来伤害到亲情。
而且,正如荣宇对荣宙说:“你害怕些什么呢,小戚不是个机灵人,他待在荣家,再得父亲的宠,际遇也只会比其父好一点点而已。”
这无疑是轻蔑之言,但也是事实。
就因为荣必聪经常把戚继勋带在身边,不知在什么场合,他竟然认识了邹小玉。
邹小玉人如其名,美丽得带一点小家气,像一粒白果大的翡翠,镶成戒指戴在一般女人手上是够派头的了,但若是在极度富贵荣华的场面中出现,这种尺寸的玉器,就嫌不够大体了。
坊间传闻,邹小玉是本城富豪私人会所内的女招待。然而,当戚继勋宣布跟邹小玉结婚时,并没有太多人有兴趣对新娘子的底蕴查根问底。
主要是戚继勋的江湖地位太卑微,惹不起群众的关注。
邹小玉婚后,跟戚继勋住在荣府后面的那个单位内,跟荣家的人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总的一句话,得到荣必聪欢心的人,在荣氏王国内的日子不会难过。
至于说什么时候开始,有荣府的婢仆发觉,邹小玉曾在深夜从她所住的单位走过大宅来,叩了荣必聪书室的门,走到里面去,就不得而知。
对于这种暧昧的行径,任何人都晓得忌讳。
只一样事情颇为公开。这邹小玉的衣饰,在嫁给戚继勋之后还没有怎么样,倒是过了一段日子,忽然地矜贵起来,穿戴的品味可以说是跟荣家的大小姐没什么两样。
连荣宇有一日在大门口见着邹小玉,都吓一惊,道:“怎么你买了这件衣服?是蒂的,对不对?”
邹小玉点头。
“价钱贵得离了谱,并不值得呀!平日蒂也不至于这么的飞擒大咬。”
邹小玉闲闲地答:“店里的经理说,他们只拿这一件来香港发售。”
一般情况下的名牌,每个尺寸只备有两三件,难怪要抬高价钱了。
荣宇没有察觉到邹小玉的这番举止与转变。倒是荣氏企业里头的同事,尤其是那些女性职员,在闲谈时都在说:“小戚这阵子是发了小财,是不是?不知从老板身边听到些什么好消息,在股市抑或外汇中有些斩获,把个老婆装扮得如此骄矜高贵,所费不菲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邹小玉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令戚继勋不自觉地更宠她、爱她,对她千依百顺,几近乎盲目。
小玉呢,对丈夫的尊重并不能干衡丈夫对她的宠爱。不知有多少次,在人前人后,就听到小玉批评丈夫说:“小戚,你是在天子脚下干活的人,都说天子脚下有黄金,你看你,做得弯了腰,驼了背,连金箔都没有拾到一张半张,笑不笑死人。”
戚继勋吃吃笑,面露尴尬地说:“荣先生自有分寸。”
“你呀,老板的分寸也信得过吗?你自己不张开眼睛察看机会,留意动静,是捉到鹿不会脱角,是已入虎穴而不获虎子,白熬!”
戚继勋耸耸肩,不置可否。
“唉!”小玉轻叹,“你跟人家真是相去太远了。”
这“人家”究竟是谁,戚继勋没再问,他以为妻子只不过是下意识地这样回句晦气话,实则是并无所指。
直至这最近,邹小玉走在人前,忽尔显得心不在焉,神情怅惘。那原本已相当粉白的俏脸,抹上了一层淡灰,非常明显地见到一种落魄的气氛弥漫着整个人心,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
邹小玉从来都很少上荣氏企业的写字楼来。
荣必聪曾表示过不喜欢高级职员的妻子,大模大样地来巡视业务似的,把丈夫手下的秘书与职员支使着做各种事情。
故此,荣氏企业内,就算董事局的成员,都很少有家眷到访。
然而,这阵子,邹小玉老走上来,坐在戚继勋办公室门口的供客人等候的沙发上,候着戚继勋下班或有空。
戚继勋的办公室正好在荣必聪与荣宙的办公室中间,平日是职员口中的禁城地带,等闲不会往那儿跑,怕被皇帝太子碰见,即使要交代一些额外功夫,或陪着说话,也是蛮难对付的,真是可免则免。
故而,小玉虽久不久就呆瓜似的候坐在那儿,但除了荣氏父子的秘书之外,并没有太多人看见。
最近一次,戚继勋的秘书明明告诉她,戚先生到外头开会,不会回来了,小玉还是不肯走,老坐在那儿等候。
直至秘书小姐们刚下班时,就见荣必聪去完了酒会回来,看到小玉直挺挺地板起脸孔坐着,便驻足,问:“你又上这儿来?”
小玉站起来,回应:“你知道我是情不得已。”
“你应该想通透一些,上次我已给你说得很清楚。”
“我不甘、不忿。”
“轮不到你不甘不忿。心变了很难回转过来,勉强是不好处的。”
“我能跟你再多谈一遍吗?”
“那是白花时间的。”
“求你,可怜我。”
荣必聪想一想,终于点头。
小玉走进荣氏的主席室去后,那两扇柚木大门就关上了。
里头究竟是晴是雨,是春风抑或雷暴,是恩是怨,是解决抑或艰难,外头人怎么会知晓?
当天晚上,只有荣必聪看到邹小玉垂头丧气地,差不多是红着双眼,走离荣氏办公大楼。
这之后,荣家的仆人又都见过一次,邹小玉在深夜走到大宅来,很有点披头散发、脸无人色的样子,直挺挺像条僵尸似的走过回廊,直上楼上。二楼一面是荣宇与荣宙的居室,另一面有楼梯,拾级而上三楼,就是荣必聪的私人卧室与书室。
没有人看到小玉走进哪一道房门去,只是在半小时之后,荣必聪把她送下楼梯。
在堂屋旁门通厨房处,有两位女佣站着。她们直至小玉从侧门走了出去,确定她循小径回她自住的单位去后,才互望一眼,商量着说:“有事发生了,是不是?”
第1节 那女的怀有身孕之后
“你看是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事,怕是小戚在公司里做错些什么事,由她来向荣先生求情。”
“小戚会做错些什么事?”
“你看他老婆的装扮,就知道他赚外快的机会可不小。这种风险呢,很难说,万一熬不住就要没顶。你看,这阵子买股票的人,不都吓得一额汗,忽高忽低,恐怖过鬼灯笼。”
“你的意思是小戚有这种机会,三更穷二更富。”
“不然,为什么他老婆一时间穿金戴银,喜气洋洋;一时间又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对,这个时候还摸过来见荣先生,不是讲重要事,是为什么?女人呢,有什么重要得过丈夫。”
“嗯!”其中一个女佣道,“有人说,小玉跟小戚的感情不好。”
“不好?小戚当她是宝。”
“也要小玉当小戚是宝才成。”
“那你的意思是……”
两个人会心微笑,望向楼上。
“会不会是荣先生?”
“有这个可能呢。这小玉满眼花花的,都是桃红点点,必有劫。”
“再加,人也虚荣……”
才这么说着,大门重新开启,是荣宙回家来。
两个女佣一看是大少爷,也就没办法再把话谈下去。
真想不到,就这样过了几天,邹小玉竟在荣家大宅的天台花园跳下来,肝脑涂地。
有什么事如此地令她痛不欲生?
这是个秘密。
在荣宅内,人们因这个疑团所引起的好奇心比外间人更甚,然而,却更不敢追查原委。
好像怕一旦知道真相,反而会引起大是大非的样子。
相信知道邹小玉为什么自杀的人,只有一个。
谁又敢跑到他跟前去细问根由。
然而,也有人敢做例外。
他是戚继勋。
事发后两天的晚上,他走过大宅来,等着荣必聪从外头回来,然后求见。
荣必聪照例把他引进书室。
“坐吧!”然后,荣必聪抬眼看了戚继勋一眼,说,“你的脸色很差。”
“因为我伤心。”戚继勋问,“你不伤心吗?”
荣必聪稍微一愕,才答:“当然伤心的,比你更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是三十年的夫妻。”
这个答案令戚继勋一怔,一时间才回过神来。
“你比我较容易适应,说到底小玉未曾与你共过何等忧患,夫妻情分不深。”
“不,我爱她,深深的……”说这话时,戚继勋的双眼通红。
“会过去的,一切的难堪总会成为过去。昨日已死,继勋,你仍有明天。”
“可是,不弄清楚小玉为什么要死,我不会有明天。”
“如你这么说,就太把事情混淆了。”
“你真是铁石心肠的人。”
“继勋,你可知这样子对我讲话,是并不礼貌,也不尊重?”
“是不是要我负全责?”
“你认为呢?”
“我能坦白说话吗?”
“早就该如此,别把事情放在心上,有疑惑,你应该问。”
“你会答?”
“如果我知道答案,而且这答案应该让你知道的话,我会。”
戚继勋倒抽一口气,问:“小玉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荣必聪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示惊骇,他回答说:“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这包括你和我在内。”
“荣总,我认为你是最了解内情的一人。”
“你的推测错误了。”
荣必聪一字一句地,清楚而淡定地答。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戚继勋,并没有回避。
惟其没有畏缩,益显得理直气壮。
戚继勋由迎接他的目光到最终气馁地垂下头来,只不过分秒之间的事。
荣必聪的威仪任何时候都能压得住所有的人。
他的话一直代表权威。
戚继勋不能不信服,不能不收回他的问题,更不能不放弃他的坚持。
惟其他人示弱了,请降了,荣必聪反而走前几步,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以示安慰,说:“继勋,昨日已死,不必回顾。你信我,这是对你对我最有利最有建设性的做法。”
“可是……”
戚继勋忽然地抽噎起来,他忍不住哭了。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之后,就如堤坝有了一个缺口,无法控制。一个大男人竟然伏在荣必聪的肩膊上狂哭得像个小男孩。
荣必聪叹一口气,说:“继勋,何必如此!”
“可是,我爱小玉,我真的爱她!”
“你爱她,她不爱你,有什么用?”
戚继勋猛然抬起头来,凝望荣必聪,神情悲惨得活像被判死刑的人。那种不愿意死而又知道不得不死的痛苦,充塞着他体内每一个细胞,叫他差一点儿就要尖叫出来,作为发泄。
荣必聪深深地吸一口气,挺一挺胸膛,道:“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成功,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那时候,再回顾今日的你,你会觉得可笑、可悲、无聊。继勋,你必须相信我。男人之所以能傲岸矜贵,也仗着有女人深深地义无返顾地爱着他,否则,我们不会有尊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荣必聪微微一怔,然后淡定地点头。
“荣总……”
“不要问下去,世界上有些事是不宜寻找答案的,尤其是得了答案而不能改变局面情势的,就要学习放弃寻根究底。”
荣必聪稍停,让戚继勋稍稍安静了一点,才继续说:“如果你坚持要寻找答案,我教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答应三年之内不再问起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三年,依足我给你安排的方法去发展你的业务,争取成绩,三年后你回来,我设法让你得到有关的资料。”
戚继勋问:“现在不可以告诉我?”
“现在我的资料并不完整,看不到真相。我也需要三年时间去搜集,才能向你提供。”
“好。”
“我们一言为定。”
荣必聪首先伸出手来与戚继勋重重一握。
“荣总,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关于小玉的。”
“好,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你答应三年过尽,才重新有此权利。”
“是的。”
“好,你问。”
“市场内关于小玉与你的传闻,是真,是假?真是真,假是假,我不能接受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荣必聪的眼神像兀鹰。
戚继勋在他的心目中像一只小鸡,随时可以将它啄食消灭,也可以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