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十一点。”
“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你昨晚没有嘱咐。”
我为之气结。
“先生是昨晚没有回来,还是今晨绝早出去?”
“我不清楚。”
“去给我倒杯咖啡吧!”我嘱咐她。
阿珍望住我,没有即时作出反应。
我再说:“你没听清楚我的嘱咐?”
“不是。但,太太,我正要跟你说,我已执拾好行李,这下我要离开丁家了,只等你醒过来,查翻行李。”
“阿珍。”我跳过来:“你就是为了昨日几句龃之故?”
我恐惧,不要身边的人都突然离开我,这使我感到孤立、苦愁,更不知所措。
想不到阿珍竟看着我微微笑,说:“太太,我阿珍不是个有学识的人,但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老早已萌去志。”
是语带相关?还是什么意思?
我慌乱地说:“你要辞工,也得跟丁先生有个交代。”
“早在昨天,我向丁先生讲个明白了。”
“他最喜欢吃你弄的家庭小菜。”我下意识地试图游说。
阿珍笑笑,答:“丁先生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在这房子里吃饭吧!”
就算这是一句非常平常的说话,在今天听进耳朵内,都觉得刺耳。
我脸色骤变,下意识地觉得阿珍根本在讽刺我,于是有点恼羞成怒,说:“好、好、好,要走便走。有钱哪儿请不到女佣?”
阿珍慢条斯理,将嘴角略略扯高,使那个笑容显得如此不屑,更令我难以下台。
阿珍问:“太太,要不要检查我的行李,我这就要走了。”
“走,走,不用看了,家里如有失窃,警察自然会替我抓人。”
这是个法治社会,我们是受法律保障的。
我一纸婚书在手,自有我的权威,不是丈夫偶然的花心歪行,就能动摇我的正统地位。
电话铃声猛地响起来,我接听,渴望是丁松年,结果呢,只是仇佩芬。
“你还呆在家里,究竟搅什么鬼?害我们三缺一,一直伸长了脖子等。”
天!我完全忘掉了有麻将局这回事。
“阿珍要辞职,直闹了半天,我的心情不好!”我这样说。
“什么?女佣辞工有什么大不了,通城都已是菲籍女佣世界,怕什么?犯得着影响心情。照这么推算,若你的股票投资受损,或者发现丈夫走私,是不是立即上吊?”
真是崩口人忌崩口碗,没有想到,丁松年才出事一天半天,就弄得草木皆兵,好像周围人所说的话,全部都冲着我来似。
我一直鼓着腮,一时间语塞。
“喂,喂,曼,你仍在吗?”
“在的。”
“还不快快赶来?”
“我不来了,心里实在乱糟糟,提不起劲穿衣外出。”
“神经病。”
“佩芬,倒是你赶来看看我好不好?”
“天,真是世界奇闻,你别孩子气了,要真不想出来,我还要急急另摇电话找脚色。明天我们再联络吧!”
这就挂断线了。
整间房子又静悄悄的只剩自己一人。
我从客厅,走进饭厅,再走上睡房,转了两个圈,决定再躺到床上去。
蜷伏着,当然的不能入睡,干睁着眼,在床上翻左复右,转了几个身,实在再呆不下去了。
伸手抓着床头的时钟一看,一番折腾之后,才不过消磨了十分钟。天,怎么好算了?
实在想不通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事,可以稍平自己心头的浮躁、愤怒、不安、恨怨。
丈夫宣布另有情人。
丈夫要求离婚。
丈夫不见影踪。
三宗大事,好像在一分钟之内齐齐发生,教我应接不暇,手足无措。
第23节
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下一步、下一分钟、下一日,对我,完全茫然。
我急得一手拨开了锦被,霍地站起来,决定要采取一些行动。
动感最低限度使我觉得自己仍然生存,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是行动正在进行,给我一个热切的希望,就是事可转寰,挽救有望。
不能像钻进死胡同内,像掉进一潭死水去,完全没有办法,徒呼奈何!
不,我不要这种山穷水尽的感觉。
可是,找些什么来做?想些什么办法?
我瞥见了电话,立即火速抓起来,摇给丁松年。
必须直接地跟他继续进行交涉。
还是他的那个秘书接听,连他的直线电话都如此安排,是不是为了回避我?
我的语气非常难听:“为什么由你接电话?”
对方稍稍沉默,随即回应:“是丁先生的嘱咐。”
“丁先生嘱咐你跳楼,你干不干?”
“丁太太,你现今仍是丁松年太太,请尊重你的身份,小心一点说话!”
我气得发抖,然,心里却比方才独个儿慌失失的好过,最低限度,有人回应我。
“给我搭予丁松年,你根本不配跟我对话。”
“丁先生在开会,嘱咐了不接任何人的电话。”随即挂断了线。
真真正正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女人是一条狗!
我怎么会落得如今的这个下场?不单只是丁松年,连受雇于自己的佣人、秘书都忽然不把我看在眼内。
我呆住了,想不明白婚后的这几年,究竟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
实在想得头痛欲裂,还是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跟丁松年似乎已失去联络,原来一个人要拒绝一个人,只要狠得下心,可以如此干净利落。
我会在顷夕之间,变得孤苦无告,真是太令人惊惶失措了。
几经艰辛,才等到儿子富山放学。
好像刹那间,整间屋子都有了生气。
最低限度,我感觉到有个亲人在。
富山看见我在家里,有点错愕,问:“你不舒服吗?”
孩子对我的关心宛如一支强心针。
我忙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不是病了,你怎会在这个时候在家里。”
富山的语气实在并不太友善,竟原来有一点点的挖苦。
我顾左右而言他,说:“开了下午茶点,陪你一道用好不好?”
“不好了,你自己用呢?我这就要出去了。”
“为什么?”
“我约了补习老师,她带我去看电影,并且吃晚饭。”
“富山,不要去。”
“妈妈,我说我已约了李老师了,那是一场我渴望看的电影。上次上画时我错过了,今次只重映一天,不能放过。”
“好,好,好,富山,我陪你去看好了,不必带李老师,今天不是她需要为你补习的日子。看完了电影,我们一起去吃饭。”
“不!”富山摔下了书包,就要走向大门。
“你给我站住!”我发怒了。
“是不是跟妈妈去看电影都算委屈你,你喜欢什么玩意儿,我都陪你去玩,用不着外人。”
“这不合理。”丁富山说。
望着我的眼神毫无恐惧。
反了,所有人都反了。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内。
丁富山还未足十岁的人,就胆敢对生他育他的母亲如此无礼。
我咆哮:“谁个生你?谁个养你的?你竟说跟妈妈一起去玩乐是不合理。你要对外姓人亲近,你这就给我滚,滚到那姓李的女人身边去,永远不要回来。”
富山忽然的眼眶发亮,巨大的泪珠滴下来。望住我的眼神依然倔强。
那一派不肯认输,认定是我委屈了他的表情,令我更是火上加油。
自己不孝顺,还鄙夷地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到我身上去!
认真岂有此理。
无他,父子二人是同心同德的一回事,丁富山身体内流着丁松年的血液,有弃恩忘义的质素在内。
我气得无以复加,赶狗入穷巷,老羞成怒,我冲前去,握住了儿子的手臂,一直把他拉出大门。
富山惶恐至极,高声叫喊:“不,不,我不跟你去,我要跟李老师!”
“他妈的,谁希罕你跟在我屁股后头干活了,我这就撵你出大门去,有种的去了就别回来!叫那姓李的女人养你、教你、跟你过世,看你是个什么收场?怎么了结?”
我发了疯似,直把儿子摔出大门去,完全不理他叫嚷。
他不会死,不会出事。他晓得照顾自己,争取为所欲为,所有丁家的男丁都是这副样子,不会有例外。
我气得动弹不得,坐在客厅内喘息,像一头斗败了的蛮牛。
略为定下神来,我明白自己反应激烈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受不了丈夫变志的刺激,将小儿子作为发泄对象。
不能叫我再忍受姓丁的人,自己最最最亲密的亲属,为了别个女人,可将我置之脑后。
如果是,我宁可把他撵出家门之外,整个的相让,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第24节
难道我就没有自尊了?
是吗?忍心赶走儿子,是不是等于可以同样心肠对待丈夫?
我轻叹,心是自知二者的分别。
不住的胡思乱想,哭一下,息一下的,过了好久,好久,抬眼一望,发觉周遭黑暗,原来,已经入夜。
客厅没有亮灯。
也没有人。
只剩一人!孤魂野鬼似地蜷伏在黑暗之中。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了多好,死了不用再打发自己过日子,不用理会丈夫是否会遗弃我,若是我先扔下他不管,必定不会像如今般痛苦,因是我棋先一着。
对,对,如果未死,可以寻死。
我竟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心口相向,是不是很恐怖?
然,比死还要恐怖的怕是寂寞,像我如今这副样子,完全无人理会、无人关注、任我自生自灭,那种感觉,令我汗毛直竖。
忽然的有微弱的开启大门的声音,似乎是死寂之中的一点生气,太好了。
总有人要回来了。
大门打开,放进来的光线,使我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是丁松年。
他没有扭亮客厅的灯,就直走上睡房。
他上去找我?松年竟没有觉察到客厅内有人。
由得他去,等会他发觉不见了我,心急了,才会感觉到我的重要。
跟我一旦发现松年心目中不只我一个女人时,才会额外的紧张他一样。凡人对手上所拥的一切,都不会太珍惜。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诚惶诚恐、如珠如宝。
我一直坐着等,松年还没有下楼。
也许他在睡房找不到我,跑到天台花园去,我们的住宅是本大厦顶楼的豪华复式单位,睡房外还有通道直上花园。
然,我的估计全然错误。
不一会,我看到松年挽住了一个行李箱,直走下楼来,准备离去。
天!他回来不是为见我,而是为更进一步的逃离我。
为什么?
因为我在他心目中,已全然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与地位。
我想惊叫,但咙喉像被一团出龊肮脏气堵住了,造不了声。
丁松年,我的丈夫,切切实实地走了。
那份惊惶失措害得我只晓干睁着眼,仍呆坐在黑暗之中,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门“砰”然一声再度关上后,我才尖叫出声来。
屋子里依旧静谧一片,连回响都欠奉。
我把身子蜷伏起来,成了一个小肉团堆在软皮梳化上,不动。
我不打算追出去,不打算跟他理论,不打算强迫他留下。
要离开我的人,尽管收拾妥他们的包袱,看我许曼明紧张不紧张?
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为什么?
电话铃声忽尔响起来,石破天惊地响起来,在如今这个肃静至极的环境之内,不愧是一股希望和生气。
我蠕动着身体,伸手去抓电话筒。
“喂!”对方是把女声,并非丁松年,当然不会是他。
我答应着,问对方找谁?
“你是大嫂吗?”
是松年的母亲。
“大嫂,发生什么事了?富山一直哭闹不停,由他的补习老师李小姐陪着跑到我家里来,问他,他只是摇头,说你把他撵出家门了,坚决不要再回家去,李小姐没办法,摇电话到松年办公室请示。”
“是松年嘱她把富山送去你家吗?”我问。
“又有什么办法呢?是你这样子对待小孩子。”
“叫他回来吧,现在没有事了。”
“大嫂,这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如果他肯听话,我早就把他送回来。”
我听着也觉好笑。
连小孩子也有自尊心,那么,就单独是我许曼明不需要自尊心,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用不用把电话筒递给丁富山,由我这做娘的向他道歉一声,求他别离家出走。”
“大嫂,你的语调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最简单清楚没有了。他是我的儿子,不听话,就撵出门外去,他要回家里来,先向我请罪,否则,那一个人收容他,我也不管不理不闻不问。”
对方静默一会,随即说:“很好,大嫂,这是你说的话,有什么后果,不要怪责别人,从来什么事都是有因始有果的。我这就让富山跟我住了。”
也不待我回应,就挂断了线。
从来,我跟家姑的感情也不过尔尔。
如今闹出事来了,家姑当然不会往我的一边站。
一直没有跟翁姑弄好关系,只为松年的父亲身体一直不怎么样,再加一次脑充血,差点儿没有命,出尽国际名医,把他抢救过来之后,立即宣布退休,将企业大权交给丁松年,再召回柏年,让兄弟二人早早继承父业。
家族事业在几年家翁去世时,早已推在丈夫身上,我也就在身份地位上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一些女友,包括仇佩芬在内,只为未分家,老太爷仍管事,后生一辈的自由度就完全不及我了。
仇佩芬经常为此而羡慕我,说:“你真是好命水,说得难听一点,几难得家翁早早不能管事,轮到自己的那一位名正言顺地把家族掌陀权夺过来就好,省得一把年纪,还要看脸色。出席一次隆重宴会,照片刊登在影视杂志一次半次,就煞有其事的乱嚷,问你衣服买了多少钱,首饰是否新置的?直情跟审犯无异,没给气死才怪!那儿像你,轻松自由。”
听得女友们的这等埋怨多了,受着影响,无端端在心上生了一点使命感,觉得;应该以我潇洒的行为,代她们出一口龊气。
于是,我对家姑并不卖帐。
第25节
这几年,松年父亲去世,我等闲也不会陪松年的母亲搓牌应酬,每隔一阵子,回去拜候一次半次,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就算。
家姑愤然掷掉电话,怕也是下意识地寻着个藉口跟我翻脸。
几难得才把证据握在手,证明我没当个好母亲,让她老人家肩负照顾孙儿的责任就算了。
忽然之间,众叛亲离。
我被完全孤立了。
我一直呆在客厅内,胡思乱想得累了,就打一阵子瞌睡,随即觉得心惊肉跳,转醒过来,又呆呆地坐一会,直至天色再度微明。
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如此这般的过了?
真是太吓怕人。
我不可能再蜷伏在家,不给自己想办法。
孤掌既是难鸣,我就得请救兵。
几经艰辛,才挣扎到仇佩芬的家里去。她看见了我,吓那么一大跳。
人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