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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第17页    作者:梁凤仪

  果然,把李太找着了。

  她是个高贵而斯文的女士,现实生活中见她,此荧光幕上还要和蔼可亲。

  当她听了我的陈述及解释之后,说:“很好的业务推广桥段呀!我们合作,也真是相得益彰,你能把小名及拙作放在店内,就是给我宣传了。容我提一个建议,你可以考虑在快餐店放一个旋转书架,放一些烹饪图书,说不定来买两菜一汤的人,也会买一本叫两菜一汤的食谱!”

  真是太好太妙的建议了,我兴奋得什么也不会说,只连连多谢。

  “不谢,不谢,职业女性是应该互相沟通,彼此帮助的。”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与新主意告诉宝钏时,她翘起大姆指赞,再问:“那么我们乐宝快餐的厨子就真的要照着李太的食谱做每天的待备套餐了,是不是?”

  “这个当然了。”

  “你不也是训练有紊的,为什么不一献身手?”

  “早就有此打算了,原本讲好要一石二鸟,既试我的厨艺,又努力为媒的事。只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太忙,连睡眠的时间都不足,才把什么都搁置了。”

  “说起这件事来,我看是事不宜迟了,那次舞会之后,根本都没听秦雨提过跟柏年有约会。我看,这丁柏年是太保守了,让我们快快推波助澜去。”

  实行卖花之人插竹叶,别管自己,且帮了旁的人再算。

  于是特意在这个周末,把秦雨、宝钏和柏年约来家里吃饭。原本要把蓝彤真和常翠蓉也请在一起的,只是前者去了日本公干,后者有业务应酬,未克赴会,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宝钏一来,就给我说:“让我当二厨如何?”

  “好。”我应着,然后故意说:“那么谁招呼柏年了?”

  丁柏年说:“我是自己人嘛,怎么还用招呼,一起到厨房去看名厨表演好了。”

  “不,不,不!”我慌忙说:“人多手脚乱,我也不要厨房塞满观众,人一紧张,会失水准。你且在客厅里坐坐,我派秦雨负责陪伴你。”

  丁柏年无奈,只好跟秦雨走回客厅上去。

  厨房门一关,我差点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我倒是聪明的。”我对宝钏说。

  周宝钏翘起大姆指赞。

  两个人频扑了好一会,终于把一顿四菜一汤的饭菜弄出来了。

  我说:“且让你们几位大股东先试试手势,将来乐宝食店开张,这是逢星期一的四人菜式。”

  丁柏年飞快地尝了几口菜,又喝下汤,说:“好到不得了!”

  “卖多少钱?”

  “薄利多销,五十元四和菜,白饭与汤任取。”

  “我每天由中环赶往新界捧你的场。”丁柏年实在兴奋。

  “将来建设了一个中央系统式的大厨房,就可以进军中环,连写字楼区的生意也吞掉了。”

  “看,宝钏,原来你的这位好朋友是禾杆盖珍珠,名实相符的商界女强人。”柏年说,已然吃罢了一碗饭,再添。

  各人的胃口都好像好得不得了。

  第42节饭后,宝钏仍借故走进厨房来紧张地说:“有没有发觉两人的异样?”

  我想了想,答:“柏年是兴奋的,然,秦雨却出奇的沉默,她平日说话比较多,你看呢?”

  “我也有这个感觉。然,这也许就是好现象了。试想想,蜜运期开始时,总是男的兴致勃勃,七情上面,女的却反而变得文静,羞怯怯的。是不是?”

  “大多情况如此。”

  我们捧着几碟切好了的生果,走出客厅时,只见秦雨独个儿翻看我的录影带,却不见丁柏年。

  我问:“柏年呢?”

  “他在露台。”秦雨答,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

  我和宝钏的面色一沉,交换了眼色,我就管自走出露台去。

  果见丁柏年一个人凭栏而坐。

  面前的海港夜景是极之美丽的,俨然像个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妇,魅力四射,顾盼生辉,难怪本城有多少人迷醉而舍不得离去。

  “独自一个人看夜景?”我走到柏年身旁说。

  他回望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迷惘,说:“是的,很美,很诱人,很舍不得。”

  “你还没有需要离她而去。”

  “世事难以逆料。”柏年将眼光放回海港的对岸:“情不得已。”

  我骇异,缘何他会有此感慨?

  “什么事令你百感交集似?”我问。

  “在你生命之中,有那一次?那一晚的情景令你最难忘?”柏年竟没由来的这样说,作为答复我的问题。

  我望住了灿烂的星光,把思潮抛到老远,想起了许许多多年的一个晚上。

  丁松年学成回港,我们在世交的情谊下开始来往。他约会我到一个同学的生日舞会去。

  那同学姓赵,正正是住在半山一间华厦,有一个非常非常宽阔的露台。我和松年一直共舞,忽然,他对我说:“这儿太嘈吵太多人,我们到露台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好不好?”

  我点了头。

  松年拖着我手走到露台,我俩就伏在栏杆上欣赏夜景。

  丁松年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很久很久都维持沉默着,这使我生了点点尴尬,问:“我们在这儿逗留多久呢?不回到客厅上去了?”

  丁松年回转身来,问:“如果我不要再回到客厅上去,只在这儿站着,静静的思索,你会否陪我?”

  我差点失声笑了出来,怎么松年的表情和语调像个大男孩。

  我没有答,不晓得答,一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可能有一个非常深奥的答案,我总不宜鲁莽。

  于是,我只是笑。

  松年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说:“曼,你笑起来太美了!”

  说罢,就吻住了我。

  头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洒下来,像亲友手中祝颂的碎花纸,撒向一对宣布爱恋的新人头上。

  当然是我闭上了眼的梦想。

  我告诉了柏年,这一幕往事,就是我最难忘的情与景了。

  不明白为什么竟向他坦白,我走出露台找柏年的目的并非与他谈心。

  然,也许是今晚的月色、星光,以及夜景,实在是太美太美了,美得使人浑忘了现实生活的使命,只会回顾生命上那零零碎碎的一页页片段。

  “事有凑巧,我毕生最难忘的情景,跟你的完全一样。”丁柏年这样说。

  我睁着他,完全想不明白。

  “那一夜,我也在场。我正要走出露台去找你,就目睹你毕生最难忘的情景。”

  我听呆了。

  “无可否认,那天晚上,你很美,闪亮一如我们的东方之珠。”

  我无法作出反应,脑子里混淆一片,丁柏年的说话,一句又一句,并不依次序地在我耳畔重复细响起来。

  恰于此时,宝钏探头到落地玻璃门窗外,向我们打招呼:“露台外有什么宝贝,把你俩吸引着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答说,并且阔步走回客厅。

  “秦雨说要回家了,向你告辞。”宝钏这样说。

  “啊,是吗?那么,请柏年送一送吧!”我说。

  “不,不,我自己走!”秦雨的反应比正常情况稍为激烈,让我和宝钏都有半分惊骇,可又不便细细追查。

  柏年站在一旁,并不造声。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宝钏于是打了圆场,道:“我这就跟秦雨同行吧!先告辞了。”

  当然,我不能这就加多一句,对柏年都下逐客令。

  在朋友的眼光中,我和柏年多少有着亲戚关系。

  送走了宝钏与秦雨之后,客厅里只有我们叔嫂俩。

  两人都无语。

  突然的,丁柏年倒抽一口大气,对我说:“我最低限度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和秦雨只是能相处、谈得来的朋友,只此而已。”

  说罢,柏年抓起了外衣,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登时跌坐在梳化上,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晓得思索。

  第一个问题是:丁柏年是不是已经表白得足够了?

  当我和丁松年闹着甜甜蜜蜜的恋爱时,并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投来羡与妒的复杂眼光,只为他喜欢我?

  想都不要再想,我抱头跑回睡房去,倒在床上,一直颤抖着。

  一个人对于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完全无法接受,亦不晓得应付时,他会惶恐失色,因为是祸是福,并不在预计与控制之列。

  我把自己裹在重重的被毡之内,希望可以争取一点温暖,镇静我如鹿撞的心。

  第43节

  电话铃声突然的响起来,我伸手过去抓紧了电话筒,不知应否接听。

  “喂,喂!”对方是宝钏。

  “你上床休息了没有?”她问。

  “还未睡好。”

  “曼,你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地不要对方再问下去,因为我将无辞以对。

  “当然,你不知道。我这就来告诉你。”

  我在心内喊呐,千百万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然,周宝钏一句也听不到,她依然的自说自话。

  “秦雨在车上哭了,这么一个豪迈爽朗的女孩子,有辉煌耀目的事业,有可观丰厚的家资,有备受尊重的社会地位,依然难逃劫数。”

  “为什么?柏年跟她说了些什么?”我惶恐失声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秦雨和丁柏年都是个聪明至极的孩子,是我们做得不对,摆出形势来,迫着他们表态。结果呢,不言而喻,秦雨是心领神会,知道大势已去,故而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迹近崩溃。”

  我没有造声。

  “丁柏年这男人真难以捉摸,虽说是有才有貌有势的一个上佳男人,说到底也要挑个好伴侣啊,为何如此的吊儿郎当?他从来没有兴起过成家立室之念吗?抑或他心上另外有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答复是急促的。

  “忙了整天整晚,你累了,是不是?”她问,大概觉得我的反应略嫌夸大。

  “有一点点。”

  “那么,睡吧!所有的问题,在太阳再度升起来,即获解决,我们要有信心。”

  问题太复杂,并不能如宝钏所期望的,很快就获解决。

  我相信依然胶着。

  惟一的幸运是连锁快餐店首两间分店开张了,我忙碌而紧张,根本再腾不出情绪来兼顾别的事。

  连锁快餐店每周七天,天天有不同的和菜。我们并不提供饭盒,形式是别树一帜的,稍稍偷了从前包伙食的生意桥段,将之重新包装,再推广给目标客户。

  本城原来真的充满奇迹,我们乐宝快餐店便是一例。

  开张才那么一个星期,午膳时间固然排长龙,且有甚多电话下订单。工厂内的人都三五成群给我订购和菜,待午膳时间一至,就派人到店里取。

  一个星期过去后,更接到有大批工厂要求我们供应整个月的午膳。因为是长期订户,就更主动提高服务水准,另外急急雇人送外卖,连客户自取的时间都省了。

  这个外卖送饭的制度,很能起刺激作用,快餐店所接的生意是门面交易的四倍。

  我实在忙到头晕眼花,最要命的还是我那急躁的脾气,绝对希望能三天之内建成罗马。我对宝钏说:“跟其他股东商量,我打算从速在各工业区开设乐宝快餐分店了,好生意的概念一生,就有人争相效尤。”

  “完全同意。不用问他们了,全都是睡公主式的股东,任你自把自为吧。资金方面,绝不成问题,乐宝光顾的银行,跟我们很有交情,且我们也不缺现金周转。”

  我自豪说:“只须把我们开业以来的成绩展示,就已有足够的交易条件,根本都不劳动用到交情。”

  “所以说,要为人青睐,最具体而有效的方法,是强化自己。曼,我说得对不对?”

  语带双关,我当然明白。

  “我并没有想过要以自己的新身份与新成绩,去向旧人交代,或交换什么?这几天,律师就要替我们办妥离婚手续。”

  “这么快?”

  “我没有跟他争取什么,凡是我名下的物业及有价证券,我都取回,天公地道。丁松年给的瞻养费,数目多少,悉从尊便,我反正嘱我的律师成立基金,放进去直待丁富山二十一岁之后,可以逐年领取利息,帮助他建功立业,我无所谓,手上所拥有的,已经足够。”

  周宝钏点点头。很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膊说:“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别说是不爱自己的人,无谓叨他的光、受他的惠。就连爱自己不够者,亦不必仗赖他半点,留为话柄。曼,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自己经营皮草生意,我未有取过杨真半分钱,都是靠银行的借贷而起家的。只为一点自尊使然。那年头,他还有正室在世,死不肯离婚,在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情势下,我认为要他支持是一份屈辱。”

  是的,每个人心志与价值观都不同。

  有些女人,没有了人,抓住了钱,视之为公平。

  我们这些女人,觉得既没有人,就更不必摇尾乞怜,更见委屈了。

  彼此都有因由,都合乎情理。做人很多时是求个心安,自然理得了。

  为我办离婚手续的律师,很语重心长地劝我:“许小姐,你可以争取得更多。”

  “单是换回你对我的这个称谓,已经价值连城。”

  我笑着这么回答他。的确,经过很多年的婚姻束缚,突然的回复自由身,好像一个发觉多年以拐杖走路的人,有一日,被人家把手杖抢去了,竟还能一步步的走,越走越习惯,越坚挺,那种惊骇与喜悦,难以形容。

  律师叹口气:“要对方为了他心头所好,付出较高昂的代价,也是很应该的。”

  我凛然正色道:“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更不向他索取分毫。我不要给他机会,以我为饵,去成为他那为爱情而不惜牺牲的伟大情操。要收他多少钱,才值得出卖自己,以抬高对方的一段新感情的身份?我只把这婚变看成一种社会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现象,何足怪哉!”

  “太不愧是商界女强人的本色。”

  也许我真的当之无愧。

  走到光怪陆离的社会上头工作,真是太多考验自己的锻练机会,因此而造就了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脚,把连锁快餐店全面拓展的这个开山劈石期间,就不知遇上过多少事情,教我学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观塘与九龙湾两间乐宝分店开张的前夕,给我们签好了三年合同的厨子张叔,忽然跑到我跟前来说:“许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紧要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

  “我看很难履行我跟乐宝的合约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静下来,看我的反应。

  在以往,我必然会大惊失色,快餐店没有了厨子,好似一条船,没有了掌舵人,左摇右摆,失掉方向,终究有个巨浪翻过来,就要打沉了,那怎么好算?

  然,涉猎商场日久,有了经验,知道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知道应该要以不变应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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