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我不动声色,示意张叔说下去。
第44节
张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尴尬的样子,说:“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儿申请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为不会这么快签批,都说要等很久,因为轮队的人极多,谁知就在这两天,移民局准许证就批出来了,全家都嚷着要立即起程。我是很为难呢,其实我跟很多人一样,都舍不得离开香港,在本城赚得容易,花得痛快,又岂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儿女心目中都偏偏认为我一把年纪,还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难说,顺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着说:“张叔,你别烦恼,张婶他们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虚荣的踏实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乐业,更不要骨肉分离。是疼着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语调令对方骇异,忙道:“我还是很能应付工作的。”
“当然,当然,张叔几时都宝刀未老,无可置疑,只是你家里头的意愿是要照顾的。”
“可是你那两间分店即行开幕,且我们之间有合同。”
“不用担心,合作得勉强,你牵肠挂肚的独自留港工作也叫我过意下去。我们不能单凭一纸合同办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应引用法律保障,而把关系甚而错误延续下去的。你在签约时没有想过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约放在心上。至于说乐宝的人手,不成问题,在本城,有钱驶得鬼推磨,人力市场再艰难,也会有得供应。移民虽多,正所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请别为我担心。”
我把铁青着面的张叔送到电梯口,才往回走,继续投入我的工作。
张叔所表现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请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证来,换言之,我跟他谈合约,讲合作时,他已入纸申请移民,可从来没有给我提过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瞒,只代表两种可能心态,一种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准了也并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报到,立即归航,那就无谓多生枝节,惹人疑虑,在一个宾主关系开端时引起不必要的忧虑。另一种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题发挥,打算乘人之危,来威迫利诱。
照目前的情势看,是后者的成份昭彰,无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论是环境忽尔恶劣,抑或遇人不淑,总要多用钱去寻求解决方法。这个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话,可不必用在不义之徒身上,去成全他们的小动作。
我是的确出高了价钱才临急临忙把另一个合适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补空缺的。
然,不要紧。
蚀了钱,还要泄尽气,是双重的委屈,我以后也不会干。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对于处事待人,行藏举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论,一个模式。
丁松年是变了心,我,许曼明是心变了。
前者只不过是限于对一个人、一宗事之喜爱转移。后者呢,是整个人生的走向改动。
我意志异常坚定地对我的律师,说:“无论如何,多谢你的提点与关心。在我可以支持应付的情势下,我无谓再领任何人的情,回报起来,更觉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约者,请便。
我乐于以我的损失去落实他们的背信弃义,这包括了丁松年、张叔,甚至那原本要租铺位给我的沙田火炭业主钱伯在内。
对比之下,我认为自己的损失并不比他们大。
职业是否使女人的温柔、妩媚以至娇弱都一扫而空了,剩下来的都仿似无情、固执与强硬。
经历过沧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来时,已经不再像女人了。
我轻叹。
这些天来,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时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来,回到办公室工作。
头才沾在枕上,床头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谁?谁会在这个时刻给自己电话。
我抓起了听筒来,对方是把女声,沙哑而微带哭音,说要找许曼明。
我坐起身来,徽微紧张,答应着:“我就是许曼明,请问你是谁?”
我的心卜卜乱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秦雨?
她喜欢丁柏年,丁柏年并不喜欢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让秦雨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她会得在忍无可忍之下,摇电话向她大兴问罪之师。
我是胆战心惊的,不为什么,只为尴尬。
没有人,包括自己在内,会体谅这个处境,一个小叔子暗恋嫂子多年,而在她婚变之后将恋情白热化的处境,是令人难为情、令人惊异的。
我知道,在我觉察到将会有一番狠狈之后,我完全采取逃避的方式,更专注于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着那么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处理的那一分钟,才面对它好了。
这一刻,终于来临,因为对方说:“我要求你,跟你谈一谈?”
“在这个时刻吗?”
“对,许曼明,我就在你的楼下,容许我上来见你。”然后她再补充:“你已知道我是谁了吧?我是邱梦还!”
天!震栗更添一重。
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回事。
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对男女主角。
我苦笑,怎么真的瘦田无人耕,耕来有人争?我忽尔成为爱情伦理大悲剧的抢手角色了。
邱梦还为什么跑来见我?在于这个时刻?
是丁松年有什么意外了?
第45节
此念一生,我整个人自床上跳起来,立即答:“邱小姐,请上来。我们是一梯一伙,复式顶楼的一座。”
当我开门让邱梦还进来时,她的脸色有如白纸。
过去曾经见过的优雅淡定仪态,都已不复见,她无疑是神色慌张,且微带愤怒的。
这个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刚才我假设丁松年有什么意外的估计。
可是,我仍然在请她坐下来之后,立即问:“不是松年有什么事吧?”
“你仍然这么关心他,我来找你的原因为何,你第一个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来吗?”
我愣然,一时间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说: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这种拉关系、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你们是彼此的牵挂着。”邱梦还竟一边点头,一边这样说着。“既如是,为什么还要仳离?为什么要我白白淌这一次的浑水?为什么你们夫妻俩的花枪游戏要拖累一个无辜的人?”
说着说着,竟自哭泣起来。
我不说什么,只站起来,递给她一盒纸巾,管自到厨房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跟前去。
记得在我悲苦求援的时刻,并没有人在我身边,给我这般的服侍。
永远谨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此为积阴功之一种。
不论对方是谁,都是有父有母的一个人,在世上活着有她争取同情与扶助的权利。
“我今天晚上跟丁松年吵了一夜的架,”邱梦还一边哭,一边还说着她的隐衷:“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结婚了?你们不是已经办妥了手续了吗?他竟答,他要考虑清楚。天,在这个时刻,通天下的人以为我赢了一场胜仗的时刻,他却宣布,他需要考虑。”
我明白这份狼狈。
只能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太着迹的同情与关怀会变成虚伪和造作。在这个时刻,尤其不适宜引起对方的误会。
一头已然受伤的小动物,尤其敏感,谁碰它一碰,它都会觉着痛。
“我追问为什么?这短短的一阵子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震撼他的决定?是我,抑或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平和地答。
“不,是你!”邱梦还不住地点头,她重复又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表示肯定,却带一点苍凉与无奈,令人看得心上恻然。“我不骗你,是真的。他今晚亲口对我说了。”
“邱小姐,你们若是吵架,在恼怒之下,自会出言不逊,作不得准。”我只能安慰她。
“不,松年说,他辜负了你,糟蹋了你,他从没有尽足一个伴侣的责任,坦诚地把你的错误指出纠正过来,然后,引领着你同行前进。他只管不满,自行另寻新欢,把所有的责任都往你肩上搁,自己逍遥于法外。”
我差不多是目定口呆。
如果邱梦还所言属实,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翻案。
“对你的歉疚,就等于并未忘情,那又何必要我!为此,他迟疑着,不愿跟我走进圣堂去。”
邱梦还苦笑,以手背揩了泪,说:“人生变幻何其多,真是未走到最后一步,仍未知谁胜谁负,谁得的多,谁失得少?许曼明,我曾经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丁松年狠下心去跟你离异,究竟你出什么办法把他的心捞回来,紧紧的又重新抓着不放?我不甘、不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今晚再忍无可忍,跑来当面问个究竟?我知道从前你为何败?败在你自己的愚昧,多于我的灵巧上头,如今是不是我的失败亦如是?许曼明,我求求你,请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
邱梦还似乎竭斯底里。
看见了她,似看见前些时的自己。
原来那形相、那姿态、那语调,是多么的令人不安与难堪。
有人在长期对牢一个重复又重复着自己的难题而不肯罢休的人,因而生厌,因而远离,是太合情合理的事了。
我茫然,太多的感慨,太大的惘怅。
“请回答我,你究竟是对丁松年做了些什么?”
我长叹一声,红尘中的痴儿,是轮流担演的。这一阵子,我若算脱胎换骨的话,误堕尘网之中的,便是眼前人了。
“邱小姐,请听我说,我是什么都没有做过。”
“不,你骗人,根本不可能。你是用旁门左道,借助妖魔鬼怪,把丁松年的三魂七魄勾了回来上了锁,抑或学晓了什么手段,能封丁松年的死门,让他贴贴服服,晓得怨人自责?你说,你说,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功夫。”
邱梦还的哭声,是凄厉的。
满以为身经百战,抱着战胜品炫耀人前的当儿,被人无原无故的褫夺所有荣衔,是一宗难以接受的惨事。
可是,我的答案始终未能令她满意。
“我说了,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事,耍过什么手段,其实,我连丁松年都没有见着面,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空相见。邱小姐,事到如今,我骗你何用。”
“根本不可能,”她重复着那句说话,像一只坏掉了的留声机器,唱盘传出千句百句一式一样的说话:“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功夫,去挽回丁松年的心。”
我忽然原谅了仇佩芬,甚至吕漪琦。不相干的人,有什么理由要日以继夜地听坏掉了的留声机器。纵使是亲人与朋友,承担的苦难也需要有个极限。难怪她们仍在我自以为最悲苦之时,逐一离我而去。
凡事罪己。
我拍拍邱梦还的手,道:“邱小姐,请细心想想,就是因为我什么功夫都没有做过,丁松年才会有一番新的刺激与觉醒,你明白吗?相信吗?”
邱梦还霍地抬起头来,瞪着泪眼看我。
良久。
她才缓慢地说:“太意想不到的结果,也太惊心动魄了。”
说了这话,她的身子竟不期然地抖动一下。
我当然心领神会,邱梦还的思虑与回应并不过态,绝无夸大,答案是的的确令人震栗怆惶的。
第十章
第46节
我并无下过任何功夫,意图使丁松年回心转意,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丁松年心上始终有我,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固然令新欢面目无光。尤有甚者,丁松年为了我什么也不曾做、不屑做、也不肯做,因而觉得自己不再为人所重视,事必要濒临被抛弃的边缘,才觉醒、才挣扎、才回头,只表示他绝顶的自私,爱来爱去都只不过爱他自己。
丁松年原来是个霸道的、唯我独尊的男人,儿女私情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点缀品。这件纵使是价值不菲的饰物,也必须由他来挑、来选、来判定,也只有他才有全权决定是否放弃?
作为生命配衬者,怎能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无他,谁自愿做谁的附属品,下场就只有如此。
邱梦还轻轻地说:“我的醒悟,怎么尤在你之后?”
“但愿是我们过份的敏感。”
“你会回到丁松年身边?”
她问得非常诚恳,自无半点敌意,到底是有慧根的女人,丁松年的品味始终是有斤两、有分寸的。
我也直率地答:“还未到非留有一个男人陪伴着过活不可的那个地步。那一天怕总会来临,届时,是否世界上只有一个丁松年可供我选择,也是未知之数。”
从来不知道我的说话可以如此的显了身份,如此的表露自豪。
“是的,曼明,你看得透彻。我是太多年、太多年的独自行走江湖,因而我累了,需要弯在一双男人的臂弯内竭息,于是我争取,倒不曾想过,原来那争取的过程,也同样筋疲力竭。”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邱梦还赞赏我的识见,我也认同她的经验。
大有可能,再过多几年,在江湖商场上,麾兵逐武,逐鹿中原,自然会既厌且倦,那就是女性向男性扯白旗的时候了。
有什么话可说呢?
自古至今,女人的前途亦不过如是。
窗外,突然响起了雷声,沙沙沙地,大雨倾盆而下,觉着了一点寒意。
已是凌晨三时多。
我看看表,问:“要不要煮一壶咖啡?”
“好。”邱梦还答得爽快,答:“可有一点点吃的?我觉着饿。你不怪我如此的不客气?”
“当然不会,你小坐,我等下就来。”
把两碗热腾腾的海鲜窝面煮好,再泡了咖啡出来,邱梦还竟在梳化上睡着了。
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醒过来。
我问:“是不是有点冷?”
“一点点。或许有食物下了肚就温暖一点了。”
“不,去给你拿件外套。”
就这样,我和她,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在剪烛夜谈。
或许,我们今夜的领悟是痛苦的,又或许,只消太阳一升起来,又得忙不迭地跟现实妥协。心里纵使看到了谁的面目,知道了谁的心肠,也还是要装作不知不觉,继续相处下去。
然,此刻,我们但觉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济。
不论以后,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还是其他,我和邱梦还都不会把这一夜忘掉,更不会告诉丁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