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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第7页    作者:梁凤仪

  我们正好坐下来,看周宝钏特为我们安排的私家皮草时装表演。一件件毛色明丽耀目的大衣,款式非常时髦,剪裁得恰到好处,真是阔一分嫌宽,窄一寸嫌紧,手工精致得看不出是本地货式来。

  “我们外销日本为主,但有几间的法国及意大利名店都向我们订购款式新颖的皮草出售。我相信拿这些货品去义卖,多少会得到个好价钱。”

  她这么一说,在座各人都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开腔。

  情况是很明显的,既然没有选到周宝钏当主席,就是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她的厚礼。我之所以推举她当筹款小组主席,也并不存着要她依照原定计划,捐出几百万皮草作义卖的奢望。我只是希望她能将货就价,当个小组主席,就拿那么十分之一的捐款数目出来支持,这也是很合情理之举了。

  故而,她现今重提旧事,在座人等惊骇意外得不好意思附和,以落实这宗善举。

  周宝钏看我们不造声,就说:“是不是几位还有其他更好的建议,请提出来商量。”

  是我带头推举她担此重任的,也不好就这样懒懒闲的撒手不管,于是我说:“要你独力支撑大局,这个情太厚,我们会受之有愧。”

  “请放心,不是我,而是一个不愿透露真名的慈善基金,跟我相熟的,我请他们支持,以本厂成本价买入这批皮草,再转送大会义卖,所以,我出的力实在很有限,并不值得各位挂齿。我们只须研究如何筹组好当晚的义卖就成了。”

  这么解释,各人都吁一口气。这就是说,向外我们基本不用宣布捐助来源。杨周宝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额外功勋可邀。相比之下,那一位委员都不逊色。

  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太喜出望外了。

  表面上,我们几位太太很为义卖出了一点力,然,实际功夫,例如挑选皮草,用模特儿,安排皮草时装表演,再到邀请一等一的司仪主持义卖,全都由周宝钏一人包办。

  贫童教育基金筹款之夜的化装舞会,在万众期待之中举行。

  丁松年其实是个十分古板的人,强要他扮古扮怪,他是决不肯的。根本上,为了这一年一度的餐舞会,已经跟他生了无数次的口角,他竟然会问我:“曼,你真觉得参加这种慈善活动甚有意义?”

  叫我怎么答呢?我掩着嘴说:“丁大少,你若要率直地认为我此举无聊,不要紧,我受得住,反而比你这样故弄玄虚,扭横折曲好得多,你们丁家每年都做足善事的,是不是?”

  “做善事跟出锋头是两回事,丁氏基金拨款行善,我们从来未有试过要这种名声上的回报,都是以低调方式处理。这种舞会,才不过动用个小数目捐款,就弄得墟冚如此,根本令我不安,然则,那些动辄捐亿元善款者,又要如何表现善举,才算合理了。”

  “真是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是如意算盘,物有所值,出锋头是另一回事,最低限度有一餐吃、一顿玩,出钱也无非买娱乐,图个热闹而已,有什么叫不公平?”谁喜欢捐一亿元,把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要刻在奠基石上,来个生生世世的表记,也是合情合理的。请勿忘记,慈善机构并没有为此而少收一个子儿的善款。那些在现世不取回报的人,事必以善举作为升天堂的本钱,是各人的心意不同,打算各异而已,请勿以此作为心态贵贱的凭藉。“

  丁松年很怕跟我议论,我的脾气一使起来,颇有种律师风范,不易为对方折倒。

  这一夜,丁松年乖乖的屈服,穿了一件淡灰蓝色暗花图案的真丝长衫,围了一条白丝领巾,倒像足个书生模样,跟在我的后头,出席化装舞会。

  我的打扮,其实算不得出色,只为要配合松年,不能故作惊人之举,不过是一袭民初小凤仙装而已。最突出的要算是首饰了,我把头发拢起来,盘了一个堕马髻,别上一只碧玉蝴蝶,跟襟上的胸针,其实成了一对。

  这对碧玉蝴蝶是顶瞩目的。如今买足色完美的钻石易,要买像我这套通体透明的碧玉首饰,可困难了。那是丁家送长媳的厚礼,听丁松年说,已经历时三代,传于长媳。既是陈年古物,有古董价值,本身的玉种又是世间稀有,每次一亮相,都惹来万人瞩目。

  然,当我看到在场的仕女们全都悉心细意地打扮,个个鬼火似的明艳闪亮时,我的心就不舒服。

  第15节

  都是丁松年坏的事,如果他不保守的话,我大可以装扮成埃及妖后似的,金光闪耀,灿烂夺目的抢尽所有人的镜头。我曾向松年作过如此建议,他惊叫:“我?要我扮什么?”

  那表情的仓惶,惨不忍睹。

  算了!

  我这丈夫在社交上的态度是跟我有显著的分别的。其实,做男人的应该明白,我们出了锋头,他们也沾光。

  连杜林都肯扮李莲英,陪著他的慈禧太后亮相。挂在我们杜霍氏颈项上的一条长长的浑圆珍珠颈链,都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士们的艳羡目光。

  至于男士心目中,最抢镜头的,莫如是扮玛莉莲梦露的沈启发夫人了,沈家这位儿媳妇也是娶得满城风雨的,只为她出身并不光鲜,很有点暧昧,听说是落选的港姐,在电视台内有一天没一天的拍著戏。谁不知时来运到,电视台借了沈家大潭的别墅拍戏,竟这样子巧遇沈启发。

  也真是时也命也,父母反对无效,沈家这位公子一意孤行,把她娶了过来。

  当上沈家少奶之后,已出席过好几次社交场合,一眼望上去,就知这位新迎娶的新媳妇受翁姑的欢迎宠幸程度。无他,未见过她身上戴过一件半件得体的首饰,粉颈玉指,全是光秃秃,极其量耳朵上吊两只摩登的大耳环充撑场面,外表时髦,内里孤寒,一望而知个中乾坤。

  单靠初出茅庐的沈启发供应衣食住行,只比她当小明星好一点点而已。

  这天晚上,她倒是出尽风头,也真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玛莉莲梦露的低胸白色衣裙,正正是一袭叫万千观众记住了一生一世的招牌扮相,沈太太依样画葫芦,根本就无须配戴任何首饰。那丰满的胸脯,白里透红,有一半包裹在衣裙内。细肩上那两条要断未断的肩带,更具诱惑。看得在场男士们金睛火眼,热血沸腾。

  我忽然想,有如此本钱的女人,若不趁机予人欣赏,也是叫可惜的。

  于是压低声浪,笑着对松年说:“你看,那陪在翻生玛莉莲梦露身边的男土,扮相比你更简单,只一套过时的大关刀西服,就已配衬了。早知如此,我就霸着那角色来扮演。”

  丁松年并不觉得我幽默,他且拿眼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也不说什么。

  惟其如此,岂只是像一盆冰水照头淋,平白坏了我的兴致,且也太具侮辱性了。

  我比那沈启发老婆只不过是胖了一点点而已。男人就是有这种歪心肠,漂亮醒目的女人,永远是人家的老婆,对属于自己名下的一位,从来都瞧不起。

  我心生不忿,表现到言语上来:“怎么?你认为我够不上资格?”

  丁松年看牢我,才讷讷的说:“资格是一回事,应否如此装扮是另外一回事。你竟羡慕人家的这种风头?”

  “嘿!这种风头还真是拜托你们全场男士的慷慨馈赠才会有呢,有何不好?”

  丁松年再没有说什么话了。

  慈善餐舞会的重头戏,当然是落在珠宝与皮草义卖上头。

  那一组模特儿都清一色穿上贴身的黑色衣裤,在颈上、手上、臂弯上,戴上了金光夺目的各类钻饰,再披上款色毛色都光鲜考究的皮草,天桥上婀娜多姿,顾盼得意,看得在场的男土与女士都齐齐热血奔腾,心惊肉跳。前者是诚恐自己的荷包难逃大难,后者呢,慌失失,如见肥肉而未必能吞之噬之,那份不甘与担挂,溢于言表。

  我老早跟丁松年讲好,他必须给我抢购竞投到一件饰物或一件皮草而后已。我再在耳畔提点他:“你别忘了。不要让我丢脸!”

  结果呢,一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单是在场的各个委员夫人,就已经捧足场子,义卖的成绩,极端可观。

  丁松年以四十六万给我买下了一个镶了一颗老坑玻璃玉种、状若如意的钻石胸针,也教我称心如意了。

  义卖成绩出奇地好,也因为在场馆内,根本连交代珠宝与皮草的捐出者是谁的篇幅也没有。于是各人都安心各自抢出风头,不用顾虑到花钱去烘托杨周宝钏的光彩,白白便宜了她似。

  说起来,周宝钏在现场内,连扮相都平庸至极,毫不出色,只一袭黑色燕尾礼服,白礼服恤上的全是钻石钮扣,完完全全一副办事的男装打扮,方便她颠来扑去的奔走于前后台之间,关顾一切,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的享受盛会的打算。

  仇佩芬在离场前,拉我到一旁去,说:“有没有注意到我们那位杨夫人今晚的表现?”

  我还没有回话,仇佩芬就微微笑说:“完全一副刻苦耐劳的实干派款头,是不是?所以说,池中无鱼才是虾仔大。

  “名望这回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得来的。周宝钏碰了一鼻子的灰之后,急流涌退,低调行事,也能惹我们一班太太的好感,否则,始终非我族类,她又能耀武扬威到那儿去?”

  仇佩芬向我扬扬眉,做了个轻蔑的表情。

  忽然间,我觉得她是过份了一点点。总不成把人家的鞠躬尽瘁、多行善举看成了势成骑虎、迫不得已吧。

  周宝钏完全可以不费心、不劳力,何必卖我们的帐。

  所以说,好心一定遇雷劈。

  这个故事,大概教训我们不要枉做好人。我得记住了才好。

  盛宴散后,回到家去,累得似一滩烂泥,躺在床上,久久不愿爬起来洗澡。

  丁松年瞄我一眼,说:“那些日中要上班工作,自给自足的女人,不知每天每夜会累成个什么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随便说说而已。”

  我没他这么好气。人心是永远没厌足的。有一个专职太太,就巴望她七头八臂,既管事业,又理家务。倒转头来,有这么一个老婆,就又认为她不专注,不是独家拥有。

  男人的心态,了如指掌。

  或者,我是有点看不起丁松年的,只为太有信心他是个正人君子。

  这就是说,他尽管不满,尽管有时怪模怪样的稍出怨怼,然,他决不是喜欢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人。因而,我非常的放心!

  俗语说得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前者再受冷落、再受委曲、再有怨言、再有冤枉,只会在心内嘀咕几句,不会采取实际的报复行动。

  后者不同,谁看在他们眼内,觉得不顺不遂,都要拔之而后快。故此,非恭恭谨谨,照顾周全不可。

  老实说,别人且不去说它了。就以跟我走得这么近的仇佩芬为例,她就不是好惹的。有谁个害她不高兴,三分钟后就有本事把对方在上流社会的圈子内数臭。

  因此,我对仇佩芬多少有三分忌惮,有她这种打手似的朋友陪在身边呢,也颇多好处,非但消息灵通,而且没有谁敢欺侮到自己头上来。

  话说回来,既肯定丁松年的所作所为必在君子范围之内,也就不用诸多戒备了。

  这阵子,当成功男士的妻子,看牢丈夫,惨过捉贼,整天整夜的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也真是怪可怜的。

  我是有恃无恐,更兼大情大性,少管。

  第四章

  第16节

  泡过了热水浴,头一沾在枕上,差不多就要睡熟。蒙胧之间,听到丁松年给我说:“我这个周末要到菲律宾去一趟,只三天功夫,星期二就回来。”

  “嗯!”我应着,整个人已堕梦乡。

  周末松年远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他耸耸肩:“如果你有兴趣到马尼拉的话,就嘱秘书多订一张机票吧!不过,我有公事在身,行程紧密,千万别预算我有时间给你作伴,先此声明,以免届时怨声载道。”

  翻心一想,还是不去的好。马尼拉长年大月的是热天,碰巧本城也是夏季,还可以买些应时的衣物回来穿用,这阵子正值隆冬,抱了一大堆夏季衣服回来,要等半年才派用场,那有什么味道。

  且趁松年不在港,我好歹尽情跟女友们乐三天还舒适得多。

  周末,我应杜林夫人的邀约出海去。

  这个是突如其来的安排。我原以为凑个麻将局是易如反掌之事,倒一下子忘了我们这些太太们,每逢假日就得当全职贤妻良母,陪在丈夫与孩子身边,作家庭乐。

  仇佩芬就取笑我说:“丁松年突然放你几天假期,我们可要值班呢!这样吧!”一石二鸟,嘱杜太组个游船河,把丈夫及儿女都赶上船,来个一网打尽,男人大可以照谈他们的生意,孩子们又有伴,我们乐得交差。“

  杜家的船,轻易容纳三四十人。我们几位女宾,船还未开航,就已坐到麻将台边去。

  其中一位姓方的太太,丈夫是做海味生意的,跟我在各式应酬场合碰过多次的面,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这天被主人家分配到我的一桌子麻将上来。坐下不久,方太就问:“怎么不见丁先生呢?”

  我答:“松年这几天有公事要业务旅行。”

  “真是的,我家的那一位一旦走开几天,到日本接洽生意去,回来就连假日都要上班,以补做其他案头公事。今天,在本城做生意,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我又随随便便的和应:“对嘛!牛耕田马食谷,有时自己也真不好意思,干享用丈夫的辛苦钱。”

  “丁太太,你又未免太谦了。一到了钱揾钱的地步,也就不会辛苦到那儿去了。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我昨天在港澳码头碰到丁先生,他的行色是匆忙一点,可是还是满脸欢笑,神情愉快,一望就知道他是个得意人。”

  “什么?你昨天遇到松年?不会吧?”我说。

  “为什么不会呢?”

  “他根本还未返到香港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方太太骇异地自问。

  同台的还有另一位顾太太,慌忙接嘴道:“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上一回说我在喜浪烫头发,真见你的大头鬼,我连那间叫喜浪的理发店在那儿也不知不晓,你不是看错人又是什么了?”顾太还补一句动听的话:“香港的英俊男士,虽说多不多,也说少不少呢!不一定是丁先生!”

  就这样,那方太太惟惟诺诺,各人就已哈哈大笑一轮,转到别个话题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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