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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  第9页    作者:梁凤仪

  于是,我板起了脸孔对牢丁松年。说:“你倒算是个守时的人!”

  丁松年脱去外套,略松一松领带,完全作好开谈判的准备。

  我差一点要笑出来。有闲情逸致时将小事化大,也无不好,倒是增加生活情趣。夫妇二人相处长了,感情褪色,是要加添一点色彩,补救过来。

  我看,跟松年吵两句,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要在他好言向我解释、呵护、哄逗之后,来个和好如初的。

  再加上小别胜新婚,等会儿的这个晚上,一定会是欢天喜地的。

  “早点回来,以便能跟你好好的谈。”丁松年伸出手来,看看手表:“待会儿我有个饭约。”

  我当即沉下了脸,问:“约了谁?才回来这一阵子,竟这么急于应酬!”

  “那不是应酬。”

  “不是应酬是什么?”

  丁松年很郑重地答说:“是个重要而愉快的约会。”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曼,我约了一个我希望能经常跟她在一起的女朋友。”

  我望着丈夫,有一阵子的迷惘。

  “这件事,我一直迟疑着没给你说个明白,只为我的确有点胆怯及自咎。”

  “什么事?快说!快说!”我忽然情急意躁,仿似大难临头。

  “曼,我跟邱梦还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彼此都觉得不可以没有了对方,问题胶着,寝食难安,夜不成眠,令我们的精神紧张至快要影响到日常的工作上来。是不可以再不正视和解决的了。”

  天!谁是邱梦还?

  丁松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错愕得张着嘴巴,完全不晓得回应。

  “曼,我跟你是越来越疏离、越隔膜、越陌生、越……无法相处。”

  丁松年的语调是苦涩的,好像经历过一场大大的挣扎,始能圆句。

  我吓呆了。

  把眼睛睁得老大,我盯着丈夫,下意识地问:“你打算怎么样?离婚?”

  “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我会感谢。”这是丁松年回我的话。

  我霍地弹起身来,整个人在置身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奇怪环境之内。

  我转了一个身,周围看看,想瞧清楚这儿还是不是吾家。

  客厅内的台椅布置,一应摆设挂画,全部都仿似旧时模样。那盏从高高天花板吊下来的古铜大吊灯,还是三年前,我跟丈夫欧游时,在罗马买回来的。

  当时,我记得我跟松年说:“家家富户都好像非要买盏水晶吊灯不可的,都要变成俗不可耐了。我们家来个小革命,把这一盏抬回香港去好不好?”

  松年还调笑着说:“怎么不好?你拿的主意,我不会说不好,不敢说不好!”

  我啐了他一口,就爽爽快快把信用卡放下来,把这盏仿中世纪欧陆款式的古铜灯买下来了。

  我们不是一对从来都有商有量的好夫妻吗?

  丁松年信口雌黄些什么?抑或我耳朵生了毛病、神经出什么问题了。

  我回望丈夫,只见他呆立着,以一种绝对诚恳、热炽、近乎哀求的目光看我。

  有生以来,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试过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在丁父的大宅花园之内。

  丁父身体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们严格上虽算不上青梅竹马,情况也是相去不远的了。世交的情谊使松年和我顺理成章地堕入爱河,又在双方家长亲友的催谷与祝颂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过晚饭,打消了看电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父伸出那颤危危的瘦手,握着我说:“年轻人应多耍乐,长夜与青春均正盛,你们且别管我,到外头去玩个够。”

  于是松年拖着我的手,把我带出花园,两人都默默无语,披着一身月光,歪着头,偷看对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个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热诚的求恳表情。

  当年,他就在那一夜对我说:“曼,我们结婚好不好?了却老人家的心愿。”

  我答:“只为老人家的心愿吗?”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当然也是我的心愿。”

  是丁松年亲口说的。我们结婚是他的心愿。

  既如是,现今又是那一式一样殷殷切切的表情,怎么可能提出的问题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会的。

  我也许是在做梦。于是使出吃奶的劲,狠狠地咬一下唇,立时间痛得我惊呼一声。

  第20节

  吓得松年抬眼直望我,问:“什么?”

  不是做梦。我的神经开始因为极度震荡而呈紧张状态,无法舒缓,反射动作是急得在客厅来团团转,坐一会,站一会,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连坐了下来,应该是左手搭右手,抑或右手搭左手,也慌乱。

  幸好,我仍能说话:“你能否重复刚才的问题,或者说是你的要求?”

  我要听清楚,我不要胡猜,更不要幻觉。

  丁松年一怔,没有说话。

  空气在这一秒钟内冷凝。

  我希望他不会重申前议,也许是我刚才跟他说话的态度恶劣,故而,激怒了丈夫,他信口雌黄,语无伦次。

  且小夫妻一闹别扭,往往就爱来个小事化大,无事生非,动辄的把离婚挂在嘴边,以宣泄怨愤,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我对这番揣测,抱有极大的希望。

  可惜,希望只维持不到半分钟,丁松年就不容情地将之粉碎。

  他缓缓地说:“曼,请坐下来,好好的跟我谈,听我说。”

  我如言坐下来了。

  “对你剩余的忠诚,就是要坦白告诉你,我已在全心全意地爱上邱梦还。在道义上,我甘愿背负罪名,我对你不起,但,在心里,我觉得自己情有可原。既为缘来缘去,是非常非常难以解释的一回事,也为这些年来,曼,你变了!”

  “嘿!”我冷笑一声,指着丁松年骂:“我变了?你说我变了?在今日你告诉你太太自己已移情别恋之时,指责变的人是我,这算不算本世纪大笑话?”

  丁松年答:“曼,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之内,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最大件事就是丁松年背叛了我,走私。”

  丁松年叹:“怎么可能呢?在我离开你才一个周末回来,身边其他各个跟我一起生活的人,诸如老佣人、秘书都向我投诉请辞,只为一个原因,他们无法跟你再相处下去。”

  我冷笑,道:“啊!他们无法跟我相处,就连带到你也无法跟我相处下去?”

  “丁松年,这是条什么道理?我太不明白了。他们之于你原来跟我之于你,是不相伯仲的吗?我们全部都是在你左右,各司各职、好使好用的从仆吗?于是小数要服从多数了?”

  我气得不会哭,只会笑。

  “曼,我怎样才能令你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同与距离在那里?”

  “我不需要明白。”

  “然,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退让?”

  丁松年微垂着头,再昂起来望住我,表情委婉,然,决绝,说:“不必执拗用辞,我们只需要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丁松年,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立即离开那个姓邱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丁松年正想回应我的说话,我立即举起手来,阻止他说:“不必向我介绍这个女人,我无意再听你对她歌功颂德。”

  “曼,请原谅,我必须重申我的意愿,我要离婚。你且把条件开出来,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全副身家,是否你就给了?”我气得双手发抖。

  “我随时愿意提供比你应得的更多的利益,包括我的身家在内。”

  我终于再忍不住发问:“丁松年,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本事人?可以令你如此大言不惭,义无反顾。”

  我改变主意,我希望听听丈夫口中的情妇,有什么独特过人吸引之处?

  “她年青、貌美、本事、手段够、身裁好?还有没有其他?你说,你给我说。”

  丁松年摇摇头:“她只不过是个可以共诉心曲、让我觉得并不孤单的一个女人。”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简单,曼,最低限度,你没有给我这个感觉,对于一个男人,这种感觉是重要的。”

  荒谬!

  荒天下之大谬!

  我突然之间气愤填胸,觉得备受前所未有的屈辱,惟一的本能发泄,就是咆哮,如狮子盛怒之下的叫嚣般,声音尖而且辣。

  “丁松年,我不会放过你,绝不!”

  “曼,你镇静点!”

  “镇静,怎么镇静?”我笑得近乎凄厉,使劲地咬着下唇,直至觉到一阵痛楚,且有微微的咸味,我以手背揩了嘴唇,严峻地盯着丈夫,说:“看,你叫我镇静?这是能镇静的事吗?我并不是造梦,是铁一般的现实。我的丈夫无缘无故,突然要跟我离婚,你叫我镇静?”

  “曼,不是无缘无故的,请明白,真的不是。”

  “好,好,不是无缘无故的。”我不住点头,对他说:“那么,且行好心,告诉我,原因何在?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当了出墙红杏,陪别个男人睡了觉了?抑或我盗窃了你丁家的财产?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歪行来,令你丁松年蒙羞?你说你孤寂,你无人为伴,缺乏沟通?”我忽然哈哈大笑:“天大的笑话,我几时不是陪在你身边,以最合情合理的姿态出现人前,当丁松年夫人,有那一个场合我没给你作伴,有那时那刻你需要我,我不在你身边?我甚至不是没有生育,富山今年几岁了?丁松年,你讲一句良心话好不好?”

  眼眶蓦地湿热。

  再不能继续咆哮下去,甚至咙喉像被堵塞着什么似的,根本不能造声。

  丁松年一派完全无助的表情,他竟比我更觉得自己孤独,真令人啼笑皆非。

  终于他坐到我身边来,很轻声很轻声地说:“曼,对不起!”

  我呆了,眼泪汩汩而下。

  “曼,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跟她在一起的快慰难以形容,我深深的爱上她,请原谅。”

  “噼啪”清清脆脆的两声,我给了丈夫两记耳光,丁松年的两颊尽是通红。

  我并不这就放松,跟手揪着他的领呔,拼了老命的拳如雨下。

  我一边狂哭叫嚷,一边挥动我的手足、踢着打着对方。

  第五章

  第21节

  丁松年差不多是一点反抗都没有,由着我尽情的发泄。

  直至我发泄得疲累了,才缓缓地停下了手,伏在梳化上,不住的啜泣。

  丁松年没有走过来给我半句慰问,他只木然地取起外衣,走向大门。

  我厉声叫喊:“你给我站着!”

  丁松年如言作了回应,一动都不动的站着。

  “你想到那儿去?”

  “我今夜有约。”

  “约了那个女人?”

  “她叫邱梦还!”丁松年竟这样答。

  “要不要我向她三呼万岁?”

  他住声了。

  “你不可以去,你不可以踏出这房子半步,我今夜要你留在家里。”

  他只微微一愕,还是走向大门,关门,回头给我说一声:“曼,对不起!”

  然后就走离了我们的家了。

  大门砰然一声关上,像一拳狠狠地槌在心胸之上。

  我泼辣地大吵大嚷,抓起几上的水晶烟灰盅就往大门摔过去:“去吧!有本事去了不要再回来。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世界上谁没有谁就不能活下去了,你以为我会怕,我会死,我会伤心,才不会,才不会!是你丁松年看扁了我!”

  我仍然不能自已地倒在梳化上哭,哭了很久很久,直至鼻孔被栓塞着,根本不能呼吸,有种快要窒息的辛苦感觉,才叫自己控制着,不要再哭下去。

  我张着口,拼命吸气,活脱脱一只在烈日下被人连连打了好几棍的狗,俯伏在地,只觉全身翳痛,内伤严重,不得翻身,只管呻吟似。

  许曼明,就快要在下一分钟完蛋了。

  不,我说了,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放长眼光,看那夺夫的女人是谁?看这负心人如何收科?看他们俩有个怎么样下场?

  我决计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不会。

  以手背揩干了泪,作了几下深呼吸,我重新站起来。身子好像一下子站不牢,有点酸软,别怕,只消扶着墙,一步步走就好。

  走进睡房的浴室内,打算洗一把脸。

  一昂起头,往那面镜子望去,惊呼一声,吓得连连退了几步,背撞在墙上,才晓得停下。

  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镜中人是自己的话,也真太恐怖了。

  一张脸挂着两只红肿而无神的眼,口唇是紫白的,蓬头垢面,且觉面肉横生。

  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少女时代那清丽的颜容已逝。

  从前?脸是轮廓分明的,眉是眉,目是目,鼻是鼻,咀是咀,各安其位,清晰俊俏。

  如今一张浮肿的脸,塞上五官,那么的模糊不清,那么的敷衍塞责,那么的马虎随便。

  这个会是我吗?

  再倒呼一口冷气,鼓起勇气望向全身镜,竟又看到自己已略呈臃肿的身形。

  细腰已不复见,那小腹上,因呼吸急促而牵动的两圈肉,竟肆无忌惮的在衣服下震抖着。

  那原本健美的胸脯,因着腰肢的扩阔,相对之下变得不再出色。

  手臂的两泡肉,微微的甩甩荡荡。

  天!这就是曾经在众亲友跟前备受过赞美的好看人儿许曼明吗?

  怎么可能?怎么会?

  寻出丈夫变心的根源来了。

  是因为自己变得丑陋,不复明艳照人,所以他移情别恋。

  丁松年真是移情别恋了吗?

  一想,又禁耐不住,重新嚎啕大哭,整个人哭得连手脚都生痉挛,无法支持得住,倒到地上去,稍稍扶住了马桶,才没有瘫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

  我竭力的想,事情不可能糟到不能挽救的地步。

  丁松年只不过看着我在容貌身段上有一点的自暴自弃,故而,他提出了警告,以行动提出了警告。

  一旦让我惊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我知道男人,他们只是慕少艾、爱美、留恋养眼的一切事物,当然的包括女人在内。

  我想停当了,先止住了哭声,缓缓地爬起身来,摸索着回到房去,躺在床上,想一想。

  太累了,跟丁松年打了一场仗,也跟自己打了一场仗,真是太倦、太需要休息了。

  体力不支之下,我竟睡至日上三竿。

  蓦地惊醒过来,我立即坐起身,向四围张望。

  昨晚是睡得太匆忙,连窗幕都没有挂下,睡房内已是一室阳光。

  床畔的那全属于丈夫的位置,一点也不零乱,枕被都齐齐整整,这只证明丁松年竟夕没有回来。

  所有昨日发生的事故,都在这一阵子回笼了。

  第22节

  天,丈夫已经离我而去,走个没影儿。

  我吓得口唇不住打颤,立即跳下床,冲下客厅。

  没有人,全屋静悄悄。

  我高声喊叫:“是不是都走光了?回应我,回应我!”

  阿珍慢条斯理走出客厅来亮相,给我说:“太太,你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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