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想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问她,徒然伤了她的心而已。”
“你那时候那么小就懂得体贴她的心。”
耿烈摇头。“我心里还是很气她,气她欺骗我,气她用那种下贱的方式赚钱养我,虽然我知道她是不得已的。我把气都出在那些当着我的面骂我是杂种、说我娘是娼妓的孩子身上,我一个对三个,还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当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顿住话,叹了一口气再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我十一岁的生日,我娘特地烧了几个菜,难得的要和我共进晚餐,我却一身脏兮兮,流着鼻血回去,还告诉她夫子叫我以后不用去了,他不收我这个学生了。我娘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有明说,支支吾吾的,只说同学骂我,惹我生气。我想我娘还是懂了,她流着泪想为我擦脸,我还在气头上,把她的手拨开,不肯让她碰我。她哭得很伤心,我还赌气背对她,觉得都是她害我丢脸……”他的尾音哽咽。
忆如反握他的手,安慰他:“那时你只是个孩子,你娘不会怪你的。”
“然后酒楼的人来催她快点去,某个大爷已经等她等得不耐烦了。她说她不想去,可是那个人不依,一定要她赶紧去。我和那个人理论,他打我踢我,他一定学过拳脚功夫,我根本无法招架。我娘跪求他不要打我,然后死命推他,说要跟他去酒楼。娘出门前回头看我一眼,那一眼是那么的深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眼中的悲痛、无奈和心疼。那也是我和娘相望的最后一眼。”
“啊?”忆如讶叫道:“为什么?”
耿烈沉缓的说:“我哭着哭着就趴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拍门声吵醒。才睁开眼睛,有个衙役走进来,叫我去认尸。”
“啊!”忆如低呼一声。“你娘……”
“我娘死了。听说她本来应该笑脸迎客的,那天晚上客人等了她很久,她好不容易到了又哭丧着脸,一整晚没个笑容,惹得客人很不高兴。一个在酒楼里管杂事、看着我娘长大的费婆婆来帮我办我娘的丧事,她告诉我,我娘可能是被那个客人勒死的,但是老馆收了客人的大笔银子,就安排成我娘是上吊自杀。那个外地来的商人是个熟客,出了事后逃之夭夭,丢给老鸨善后;老鸨贿赂了衙门,拜托他们别声张,免得酒楼的生意受影响。我娘苦命的一生就那样不明不白的结束。”
忆如不由得为他娘的命运叹息。“你娘没有跟你谈过你爹吗?”
“没有。她只让我以为我还在娘胎里时我爹就死了,我多问有关爹的事时,她就泪涟涟的说等我长大再告诉我。我娘过世后,我问过费婆婆,她说当初她就曾苦劝我娘打胎,但我娘死都不肯,坚持生下我,她说她只要一个孩子就好,以后绝不再生了。费婆婆说生下来还不是个连爹是谁都不知道的私生子。我娘说她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蒙古贵公子的,贵公子只会说一点汉语,他们虽然言语不通,但共处了七日,白昼同游,夜晚同眠,那是自她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七日。贵公子临走前给了她几锭金子,后来她就用那些钱过活,休息了一年,生下我,钱用尽了才重操旧业,赚皮肉钱养育我。费婆婆说我小时候长得像我娘,所以我娘也不敢肯定我爹是谁,等到我渐渐长高长壮了,越来越像那个蒙古贵公子的模样,娘才确信她当初的推断没有错。我娘跟费婆婆说,她想等我到十六岁时再告诉我,或许让我到蒙古去找我爹。没想到我娘提前走了,没有对我交代一句话就走了,所以我相信我娘绝不是上吊自杀的,说什么她都不会丢下我去寻短。”
“你不知道那个可能勒死你娘的人是谁吗?”忆如问。
“不知道。那时我太小了,我娘一死,我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费婆婆跟我讲那些话,我都没能完全听懂,一知半解的。但是我把费婆婆的话全记了下来,日后年龄阅历增长,才慢慢了解。我娘死后,隔壁的大婶就收回房子,把我赶出门,我身上带了几文钱、几件衣服,从此就在街头流浪。我不想让以前一起上学堂的孩子看到我的落魄样而耻笑我,于是就离开我生长的杭州到明州去。明州是个繁忙的港埠,那里有许多商船往来于中国与日本之间,我就成天在码头流连,找机会做些小工讨生活。”
忆如柔声说:“你从小没有爹,我从小没有娘,但是和你此起来,我幸福多了。我小时候有爷爷奶奶宠爱我,他们相继过世后,我们的管家井大娘将我视同己出的照顾我;此外,我还有爹爹和姚大哥和四哥呵护我。你却从十一岁起就孤苦伶仃的在街头流浪,得设法养活自己。耿船长,你真令人敬佩。”
他挂上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为了填饱肚子,每个人都会努力干活,我没有比别人强,没什么好敬佩的。不过那几年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我虽然个头不小,但终究还是个小孩,想在码头打零工并不容易,时常被人欺负。有时候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赚得饭钱,却有人要来抢或是想对分我的钱。我常常气不过,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就和他们拼了。有几次被打得奄奄一息,我差点想跳海,一死百了,幸好码头边一家小酒肆的掌柜待我甚好,夜晚发现我没有回酒肆的马厩睡觉,就会到附近去找我,至少有三次把我从鬼门关前救回来。我想我还是相当幸运的,虽曾颠沛流离,但总能遇到贵人相助。石掌柜、田叔和简大哥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我看你在言谈举止间很尊敬田叔,当他是个长辈。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十五年了。”耿烈微笑道。“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十三岁,可是已经长得比他高比他壮。那一天我和三个码头边的地头蛇打架,他说他看我如初生之犊,毫无惧色,虽然挂了彩,但仍以气势逼走三个没能讨到便宜的大人,就觉得我是个相扑的可造之材。他请我饱餐一顿,询问我的身世,我说我爹可能是蒙古人,他就对我就更感兴趣了,问我想不想当船员,他可以为我向船长说项。我早就想当船员,那不仅可以航行到外地增长见识,更不用烦恼明天有没有搬运工作可做、下顿饭可有着落。我因此就上船开始我的海上生涯,也开始在田叔的调教下学相扑。田叔是个相扑迷,他喜欢研究相扑的技巧,可惜他自己不够高大,所以他以指导我为乐。我十六岁时在他的鼓励下第一次参加比赛,到了十八岁才赚到第一笔奖金,二十岁时我在日本的相扑界已闯出名声,不断接受日本相扑好手的挑战。事实上我并不很喜欢相扑,只是将相扑视为一种赚钱的手段。赚到了足以买下一艘货船的金额后,我就退出相扑界。”
“所以你和田叔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忆如说。
“说我把田叔当成爹也不为过。要不是有田叔拉拔我,我今天可能是明州一个爱找人打架的地头蛇。后来由田叔说给我听,我才明白当时我的确火气很大,气自己命运不济!气娘被杀,而凶手却逍遥法外;气娘是妓女,令我感觉羞耻;气自己是个不知爹是谁的私生子。如果不是田叔引导我,将我的火气导引至以相扑的方式宣泄,我说不定早就因打架杀人而身陷囹圄。”
忆如轻叹。“命运实在很会捉弄人。你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童,一夕之间变成背负耻辱与怨恨的孤儿,难怪你心中一直有难平之气。我又何尝想得到在分别二十年后,我还能够见到我娘。为什么老天,不让我爹活到和我娘相聚?!”
“不要怨命运。”耿烈轻声说。“我已经学到老天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考验每一个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向横逆挑战,战胜了,你的命运就能转好,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的话,就永远只能做命运的奴隶。你不惜丑化自己、变了装,熬过了晕船之苦,终于得见可能是你娘的羽代夫人,你创造了你的命运,勇气可佳。”
她微笑。“当初你还不肯让我上船呢!那时我真怕你会把我赶下船。”
他含笑回答:“在善宝斋时,你说要让矮麻子代替你,我就怀疑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因为你不像是会轻易妥协退让之人。矮麻子上船后一直躲在笠帽下,不敢抬头见人,身材又与你相仿,我就心里有数了。”他握起她的手,凝视着她柔语:“老天对我太好了,安排我遇到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那是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女人。”
“真的吗?”她嘟着嘴问。“在船上时你不止一次凶我。”
“那是因为我太在乎你、太关心你的安全。同时我也必须用怒气来警惕自己,不准对你产生非份之想。”
“为什么?”
他自嘲的撇撇嘴角。“我只是一个娼妓的私生子,而你就如下凡的仙女那样清丽雅致。”
她微笑。“我扮矮麻子的时候也清丽雅致吗?”
他莞尔。“没有。那时我好恨你脸上那些假麻子,破坏了你的天姿娇容。当你昏睡时,我把那些假麻子擦掉,感觉真是大快人心!”
“那……我要是真变丑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她半羞半嗔的瞟他。
“不,”他搂她入怀。“在枫树林中丸野企业染指你,我才明白,我已经不能没有你。即使他们有武士刀,我手无寸铁,我也愿意为你和他们拼命。”
忆如心里甜滋滋的,摊软在他怀中。“其实那时我心里并没有很害怕,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他捧起她的脸,用眼波传送他浓浓的情意。“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要是我以后又老又丑呢?”
“那我会比你更老更丑,恐怕你会先不要我呢。”他的脸更接近她,嘶声低语:“你要我吗?”
忆如羞得一张脸转成酡红,不知该往哪里藏,眼睛也不敢看他,看到他的喉结在蠕动。
“忆如,你要我吗?”他以加了蜜似的柔声轻语。
她大概连耳根都红了。“你要人家怎么说嘛!抱也给你抱过了,亲也给你亲过了,人家……”她羞得说不下去了。“我亲过你吗?”
他不认帐的质疑令她抬眼瞪他。那种事他居然会忘记!“在枫树林里,丸野他们走了后,我在你怀里哭,你……”“我亲了你的额头。”
她点头,以得理不饶人的目光嗔怪他。
“那哪能算亲。”他的头慢慢低下来,直到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在她唇上呢喃:“这才算。”
他的唇来回摩挲了她唇瓣一下,然后贴上。尽管心跳如雷,她还是感受到他的唇不可思议的柔软,与她的手所接触到的他坚实的背截然不同。当他温热的舌钻入她口中,她心悸得无法呼吸,昏眩地任由他的唇舌掠夺,可是这种掠夺极为缠绵、极为温柔、极为甜蜜,令她沉醉、令她神魂迷离、令她筋酥骨软。
“忆如……”他喃声呢哝。“你比甘露还香醇可口。”
“呃!呃……”她不知所云的发出声音。全身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呃……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们亲嘴会碍到别人吗?”
“不会吧。”她还没完全回神过来,仍陶醉在他的吻里。
“我们亲嘴会遭天打雷劈吗?”
“不会吧……”她已经昏头昏脑了,他还继续用他那两潭盛满了柔情蜜意的双瞳勾她的魂。
“那么……我们就能……”他再次贴上她的唇,却不再那么温柔,而是以存心融化她的热情,猛烈的需索。忆如浑身顿时暖了起来,心里头更像有把火在烧,越烧越旺,感觉自己快被烧熔了,他却还不罢休,吻得她无法呼吸。
不远处的鸡叫声惊醒了紧贴着的两人,他们骤然放开对方,眼中掠过短暂的苍惶,不解刚才怎么会那样失控。然后耿烈满心欢喜的笑开,忆如则羞答答的低头,赶紧坐离他远一点。
“忆如……”他的手又伸过来要握她的手。
她忙不迭的避开他,站起来。“不要……”她嗫嚅着慌乱的说:“会被人看到。”说完就匆匆离开中庭回房间。
耿烈抬头看天色。灰蒙蒙的天际已经开始出现鱼肚白。不知不觉的间,他已和忆如聊到拂晓。
他意犹未尽的闭上眼睛,轻抚白自己的唇,回想刚才吻她的甜蜜。生平第一次,他诚心诚意的感谢老天爷,因为她赐给他忆如;生平第一次,他积极的想活下去,享受拥有忆如的幸福。命运既然已经安排他和忆如相识相爱,就不会拆散他们吧?
长久以来悲观的个性使他忧心忡忡的皱起眉头。他该如何对付丸野,化干戈为玉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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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期盼为羽代夫人画肖像的日子快点来到,与希望丸野忘了以相扑赛决定她命运的那回事的心理下,忆如每天的心情都纷乱复杂。她最快乐的时刻是:早上由耿烈陪着她走上南福寺,傍晚再由他陪着自南福寺走回永乐旅舍。虽然同行的还有姚大哥、四哥、馒头和阿冬,但是能走在他身边,一路上偶尔和他眉目传情,互相抛送几个微笑,她就相当满足了。有时候他们会故意心照不宣的落在其他人后面几步,耿烈找机会握握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情意尽在不言中。她内心欣喜,可是怕被别人发现,总是作贼般的,红着脸轻轻甩开他的手,用眼神警告他别放肆。他当然也得顾虑到她的名声,所以虽然爱和她玩偷情似的游戏,但仍相当有分寸。
忆如发现他看她的目光在和美子面前格外节制。每次和美子在场时,耿烈好像连看都难得看忆如一眼。一连观察了几个晚上他都如此,忆如心里难免起疙瘩。
难道他和和美子有什么暧昧,怕万一和她眉来眼去时和美子发现,和美子会吃醋?
和美子侍候他时的盈盈笑脸和妩媚神情,根本就是不避人耳目的、当他是她丈夫那般的殷勤柔婉。
和美子每剥一只虾进耿烈盘中,忆如的心就抽痛一下。尽管耿烈直推辞,说他自己来,而他也的确动手自己剥虾壳,但和美子仍然执意为他服务。
和美子不知用日语对他说了什么,她那种并不刻意造作,却浑然天成的娇娆媚态,令忆如不禁心想:如果她是个男人,不免也会动心。今晚和美子和服的领襟较低,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背脊,多诱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