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嫂的泪水又决堤了,这个家将会像冰库一样。“薛小姐,你不要走好不好?”李嫂拉着薛佛,一手提着她的行李不让她离开。
“李嫂,我不能不走,薇薇和邦邦已经不在了,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是受雇来照顾薇薇和邦邦的,不能赖在这不走,范先生也同意让我离开。”她从李嫂的手中拿回行李,往大门迈去,别了!我梦中的乌托邦。
“拓芜少爷怎么可能答应让你离开?”李嫂站在大门前用身子挡着薛佛的去路。
“他是真的答应让我离开。我告诉他时,他并没有留我,如果他要我留下来,他会开口要求。”她轻轻推开李嫂,开了门闩,挥别范府。
拦了计程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站在二楼的范拓芜,隔着窗棂拉起窗帘的一角,看着薛佛离开。好几次,他冲动地想求她留下来,但却又忍住那股强烈的渴望。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她一定会留下来的;但由她刚才拥抱他的方式,和她的眼里尽是同情与怜悯这两点证明,她柔软善良的心,已经为他打开。
但他可还有心?每一个爱上他的人都会死。他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性不再痴心不再狂情,绝对地保持距离,也绝对的冷漠,为什么?为什么?叶眉和薇薇、邦邦,都成了车下冤魂?他不要薛佛也是如此。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她爱上他,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拉长的距离可以使生命得以延续。
* * *
离开范府的薛佛,回到了以前租屋之处,房东说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只得去投靠恋恋。
热情好心的单恋恋;见是薛佛高兴得跳了起来,这一个月来范家发生的事,她还没让恋恋知道,一来是不知如何说起,二来怕恋恋知道后告诉秦学平,她已经够低落了,可不想再为秦学平的事烦恼。
但是现在,她算是无家可归,借住恋恋家,不同她说明,依薛佛对恋恋的了解,绝对不会轻易作罢的。
她大致把来龙去脉交代了一下,不过省略了和范拓芜之间张力十足的爱恨情仇,只简单地说了和秦学平之间的紧张关系,和方凯、珠儿、薇薇、邦邦的事,虽只是简略地带过,恋恋可也认真地聆听,在关键处不时提问题。她知道像恋恋这么敏感的女孩,逻辑、推理一把罩的美丽脑袋,很容易只凭一些片断就能拼凑出事件大致的原貌,自然她要躲过恋恋的好奇心,先得预作一番准备。
“你说学平和又诗解除婚约了?真是看不出来,这几天全没看到他有任何反常或情绪不稳的现象,对工作的投入比和又诗订婚期间好上几倍,连合作的厂商都这么认为。你确定他们分手了?”恋恋微皱眉,不解地看着这一全盘故事中的女主人翁。
“我也没有证实过。他说分手后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不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说爱情真的不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鸡肋,他现在特别珍惜这得来不易的自由空气。今天又听你说他的工作狂热度胜于往昔,真是替他感到高兴,心灵的无负担,是用钱也买不到的。”她真的是深刻体会到这一点,至少不再把自己逼得好像随时会疯了进疗养院的模样。
恋恋缩在被窝里,反思着今晚薛佛告诉她的故事。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如果你继续留在范家会不会对你比较好?当然——你可别误会我小气不让你住我家,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实行一个摘星计划,把范拓芜那颗恒星给摘下来,照亮你未来的人生。”
“你怎么知道他是一颗恒星不是流星?万一摘下来之后发现只是一颗流星,而又投影在摘星人的心湖里了怎么办?”薛佛枕在枕头上的手闲适地交握着,为好友异想天开的想法轻声叹息。
“肯定会是恒星的,若是流星的话早八百年前就滚进宇宙的黑洞里了。”恋恋困得想睡了,所以说起话来有一点语无伦次。
相较于恋恋的好梦无数,反倒是薛佛装满心事的脑袋停不下思想的一夜无眠。最近,失眠好像成了她如影随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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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旺盛的初春,雨丝成了薛佛作画时的良师益友,以雨为师、为友,初闻之时会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不止如此,这春雨还成了薛佛画里的主角,她赋予了雨丝生命,不再只是地球生态中千万物景的陪衬。
离画展只剩短短的半年,在这半年里,她准备再绘三幅画,平均两个月一幅,之于她而言只是小Case。
离开范府后,她让自己尽可能地抽离对范拓芜的思念,她未曾试着与他有任何联系,因为他也并未和她联络,好像前尘往事只是一场幻梦罢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后人茶余饭后闲聊的题材。
她只是拼命地作画,无休止地作画。开个展前,她准备走一趟法国和西班牙,寻求更深层的灵感,提升自我的挥洒热情,她不愿一次的画展就让她有被掏空的感觉,然后站在春水画廊以贵客面前,自惭地宣布:“这些都是我毕生的心血之大成,以后再也没有东西可供欣赏的,各位大爷可怜可怜我,买一幅回家挂在厕所也不错。”
哈哈哈!想到自己届时可能的蠢样,她就毛骨悚然;所以,她在面对众人的裁判之前,她必须充电,必须有不一样的精神展现。
她小心谨慎地寄了邀请函给范拓芜,邀请李嫂夫妇共同来分享她个人的小小成就。这份邀请函,她提前在现在寄出,主要是怕半年后勇气皆无之时,想以此机会再见他一面的梦想都会成奢侈。
他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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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春水画廊
她期盼的人迟迟没有出现,她天天盼望,几乎是望穿秋水,秋水之下还是不见范拓芜的踪影。他没收到邀请函吗?还是早已忘了她?他一定是把她给忘了,才会连捧场赏光也不屑。
画展的最后一天,李嫂盛装而来,第一次看李嫂穿得这么正式,砖红色的老式洋装,适合她的年龄,老李大概太忙了,没陪李嫂一道来。
“薛小姐,不好意思,最后一天了才来看画,我刚刚看了七八幅,虽是外行人,也感觉得出你画得真是好,一会我也想挑一幅画回去挂。”李嫂热心的劲还是没变。
“喜欢哪一幅,我送你吧,甭花钱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拓芜少爷如果有来的话,一定会买好几幅回家收藏。”
李嫂并不知道她提起范拓芜时会在薛佛的心里勾起浪潮,她的心整个被揪成一团。
他为什么没来呢?面对李嫂,她也不好问起,怕李嫂起疑心,所以她只是闭着嘴不接话,希望李嫂能顺着方才的话题说些范拓芜的近况。
果然,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祈祷。
“拓芜少爷自从薇薇和邦邦死了之后,整个人变得更冷僻了,除了原先的海之朝露之外又开了另一家分店,忙得连待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更让人伤心的是居然把唐小姐接到家里来住了。以前我就不太喜欢那个唐小姐,若拓芜少爷要娶她进范家的话,我和老李都不想再待在范家做事了,想到要服侍那个唐小姐,我情愿告老还乡。”李嫂早先就已把对唐又诗的看法说过一遍了,只是现在似乎是燃眉之急了,所以李嫂更是放出风声,想看看范拓芜会不会三思而后行。
他和唐又诗居然同居在一起。其实仔细分析起来也不令人意外,他和唐又诗分明早就是一对爱情鸟,现在不过是旧情复燃罢了,她不应该这么心痛的啊。他今天的没有出席不就是证明了他对你根本没放在心上的吗?只凭两次的深吻,就以为人家该把你视为美玉吗?只不过是众多花名册的一朵小花罢了。
光是夜总会里任何一个小姐都比你更配做花魁,你还是被排拒在海之朝露外的平庸女人,忘了吗?只够替他在家哄哄小孩。她不知道接下来的庆功宴,她是怎么个行尸走肉法,爸爸妈妈为了她这次的个展特别回来替她打气,待了一个星期,隔天下午的飞机飞美国。她差一点冲动地答应爸妈一同到美国发展,离开这一片令人伤心的泥土;不过后来理智还是回头,只有留下来才能更接近他。
她是一个纯爱的女子,不若他的肉欲,她可以等他,等他有一天会想起她,会记得她,在此之前她必须伪装自己的冷漠——对他,对世界的每一个人。
个展之后,她搬离了恋恋的家,搬入春水画廊老板的别墅。
春水画廊的老板——蒋暮槐,是她的伯乐,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画商,懂得如何包装一片未成名的画者,只要那人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他是十分有兴趣而且十分卖力的雕工,他不惜砸钱,不惜在刚开始时小小的蚀本,只要他认为那人值得。
薛佛是最近被他相中想要栽培的画者,他给她十足的创作空间,不限制她的画风及作品一定要迎合现今的市场,他很清楚如何让她在任何的情况下享有自由,自由对一个热爱生命的画者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薛佛十分信任他的指引,也因为这样,她搬入了这幢占地三百多平米的别墅,他要她专心地作画,不用为杂事杂人所扰。
但她却坚持使用者付费的观念,所以她每个月仍然照付他房租,她只卖画不卖身。
蒋暮槐住在别墅的二楼,除非必要,他很少打扰她,对她的若即若离一直不甚了解,在他的眼里,薛佛如一般艺术狂热者一般对自己的理想抱持着崇高的追逐乐趣。
而她也不像一般的女人。一般的女人在像他这样多金的男人砸了这么多钱,又让她住豪宅的情境下,通常早已意乱情迷,早已迎他为入幕之宾;但她却完全不同,她的心从未对他敞开,只除了谈她的画作、她的理想之外。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不说话时沉静得像一缕幽魂,谈到对画的热爱时却又情怀炽热,她的眸子有时像水,有时像火,足以溺人,足以灼人。
他怀疑她的心里早已住着一个人,除了给了那人爱以外还给了他生命。虽然她不说不谈,但由她的画里,隐约可以嗅出一丝端倪。
三十七岁,单身、规矩、儒雅。他不知道在她的眼里,自己是个怎样的男人。
她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踢伤他似的,但她却不怕他,他奇怪着,为何她会如此放心他。
下午,他听见楼下的关门声——她出去了。
第六章
范府
李嫂一早敲了范拓芜的房门,他的怀里躺着夜总会新来的玛丹娜,急急的敲门声伴随着李嫂特有的浑厚中音。
他开了门。
李嫂一脸的微愠。从墙角抱了一幅画往他怀里塞,“喏!这是薛小姐她的画,你要我买一幅,我也不会挑,总觉得每一幅都很美,以后这种事你自个儿去做;真是搞不懂你,拓芜少爷,你明明心里想着的是薛小姐,偏偏又弄个妖女回家。”李嫂嘟哝着。
“喂!喂!我发现很难找到一个你会满意、停止批评的对象。又诗嘛,你嫌人家富家千金难伺候;玛丹娜呢,你又说人家是妖女,好在你没有儿子,否则,做你的媳妇一定要是上辈子烧了好香的女人,才能过五关斩六将,让你百看百不厌。”在拓芜眼里,他早已当李嫂夫妇是一家人了,所以说起话来彼此的分际不是那么明显。
“才怪,我就觉得薛小姐她人很好,不只是长得漂亮,对小孩又有耐心,而且我打包票她会是个好妻子,是你不懂得把握机会;现在可好了,薛小姐已经被画廊的老板追跑了。”李嫂意有所指。
“画廊老板?哪个画廊老板?”不可能是刘长生,老刘知道他对薛佛有意思,他不可能想以他为情敌,何况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是哪个画廊呢?
“就是出钱让薛小姐开画展的老板啊,那天我去看画时那人也在场,说什么画展之后薛小姐就要住在他家了,这不是被他追走了是什么?唉!好机会不知道把握哦!”李嫂嘀嘀咕咕地边说边下楼,她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方式,遮遮掩掩地做什么?
范拓芜缓缓地拿起李嫂留下的画,正好就是那幅金瓜石的云和他,是李嫂挑的还是她刻意要李嫂带回来的?
他的身后突然扬起玛丹娜的声音。
“拓芜,你站在门口和谁说话说得这么起劲?谁送来的画呀?这画里头的人是你吗?”她大惊小怪地嚷叫。
“进去把衣服穿上,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海之朝露见,还有,以后不论在夜总会或是在其他地方,请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叫我范老板,我的名字不在你我的对话里。”
“好吧,就叫你范老板吧,今天晚上我会注意这个细节的。”她以为还有今晚、明晚、无数个的夜晚。
“今晚你不会在这里,我不再需要你了。”他冷酷地说。
这就是他对女人的态度。
李嫂说薛佛住到春水画廊蒋暮槐的家里去了,他不相信她会作贱自己的身体去交换物质的享受。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去相信。
冲了冷水澡,他不打算回头睡回笼觉,因为睡不着,把画收藏在他的袖珍古董间里,上了锁。
* * *
到车库驶出了朋驰,准备让阳光照耀他微寒的心。今天不是假日,街上少有嬉戏悠闲的人,多半是有工作在身的忙碌都市人。
有一个身影倏地吸引了他的目光,是她,独自一人。怎会有如此的偶然?她正朝他车行的方向迎面走来,似有急事,他随意路边停车,顾不得被拖吊开罚单,他大咧咧地立在她身前,挡住她的去路。她一见是他,反应激烈地往来处奔去,好像做了亏心事怕他知道。
当然是做了亏心事哕,蒋暮槐是她的金主。
他追了上去,他的速度很快,所以只追了几步就拉住了她。她用力想甩开他。
“别白费力气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随我上车——你自己用走的;二还是随我上车——我用扛的。”他耍无赖流氓地说。
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说要把她像押寨夫人似的扛进他的朋驰里?他不要做人,她可还要做人呢!只得乖乖无奈地选了第一个方式——走的进车里。
才钻进车内,他立刻锁上安全锁,车子立刻启动,不等她抗议,唉!就算来得及抗议也是白费气力,他根本不会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