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艾波的发音却漂亮得可以蒙混是老美,一般会话也难不倒她。她和那个外国人矶哩呱啦咕噜地聊得很起劲。
罗沙回头看一下速水真澄,连水真澄静静地回看着她。
艾维特也转头看向速水真澄,四目相交,摩擦出了火花。
“你们一起来的?”艾维特问罗沙;双眼照妖,照得罗沙无所遁形。
“不!我们三──三个──一起来的。”罗沙回答得有点困窘与难堪。
接下来就是沈默擅权的时代。祝艾波一直用脚在桌底下踢催罗沙,催得她每想开口每必口吃。干脆闭嘴算了。那个外国人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他们的谈话,一直兴致勃勃地看着罗沙,不时还露出热诚明朗的笑容,笑咪咪的。
结果,她跟个白痴一样,对他们九十度一鞠躬说:“很高兴见到你们!”
然后她拔腿就跑,差点撞上了速水真澄。速水真澄又把她拉回到艾维特的桌前,礼貌地招呼说要离开。
祝艾波临去秋波,给罗沙下了一道催命符,让她死得更像白痴。她问艾维特: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像‘鲁伯艾维特’?罗沙最喜欢‘鲁伯艾维特’了,偷偷地在暗恋!”
罗沙不防祝艾波会这么说,一下子只觉得脑门轰然作响,一股热火从头顶直烧到脚底。她免得脸颊好烫,只好拼命拖着祝艾波离开。
“罗沙,你的脸好红,好像红柿子!”祝艾波走出饭店了,还在笑。
速水真澄没有被祝艾波的笑声感染,反倒异常的沈默。
罗沙被祝艾波笑得有点恼,口气不怎么好地说:
“艾波,你实在闹得大过份了!看我以后怎么办!艾维特凶是凶我,又不会找你麻烦!”
“怎么会!他上次不是还救了你吗?”祝艾波还是一直在笑,惹得罗沙更生气,伸手想以暴力报复。
祝艾波笑着跑到前方。
“算了!”速水真澄突然说,声音怪怪的。“你能对天发誓,说你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然后他快步赶上祝艾波,态度宛如负气。不知为何,罗沙面对艾维特时的那种脸红、不安与娇憨的失措举止,让他见了不由得会生出几分气,忍不住想发脾气。
但是罗沙却被弄糊涂了。
☆★☆
快过年了,街道的气氛特别不一样,处处充满采购的人潮,高积云也悬荡在高空怠惰偷笑。
年节的气氛这么热闹,罗沙却成天躲在家里,与无聊发呆共舞。她脑子里一直在转游着那天从饭店出来后,速水真澄问她的话。
她承认她对艾维特恍恍有种好感,可是……她撩看着胸前穿着细麻线的戒指项练,颓然地叹息放下。她芳心暗恋的,是给她戒指的人。
他的笑,他的皱眉,他的低沈的嗓音……
“唉!”罗沙又轻轻叹了一声。
罗母买菜回来,看她坐在沙发上那样发呆失神,紧张地问:
“罗沙,你是不是那里不舒服?或者,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罗沙冷淡地瞟一眼罗母的大惊小怪。
“没有?可是放假了啦!你怎么一直待在家里……。”
“妈!看见我待在家里真的那么奇怪吗?”
罗母一一地把菜篮里的东西拿出来,回答得很妙:
“我太了解你了!你啊,根本就是一匹脱疆的野马,不安于室,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
“太没有道理了!竟然有做母亲的,这样批评自己的女儿!”
“我这只是陈述事实。女儿是我生的,我如果不了解,那才真是没道理。”罗母说。
罗沙缩在沙发上,不想跟她母亲抬杠。罗母从篮子里清出一句胚芽米;罗沙又开口:
“妈,你买胚芽米做什么?我喜欢吃白米饭。”
罗母把篮子收好,把东西一一摆在该摆的地方。声音随着她的走动四处飘荡开来:“你爸营养太好了,小肚子都凸出来了!吃胚芽米可以降血压,还可以帮助疏通血管淤塞,多吃有益!”
“真的还是假的?”罗沙怀疑地说:“你什么时候医学常识变得那么丰富?胚芽米真的有那么大的功效吗?”
“我也不晓得,听人家说的。反正吃了也没有害处。”
“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什么?”罗母走到沙发旁,赶着罗沙走开。“去去去!快去穿件衣服,陪我上街。”
“上街?做什么?”
“办年货。”罗母回答,一边忙碌着对镜整理妆颜。
“等爸明天放假陪你去就好了嘛!”罗沙赖在沙发上迟迟不肯起身离开。“你知道我最讨厌逛街了!浪费时间体力不说,又无聊!”
“你不要这么懒,快去换衣服!看看你这样子,骨头都快生水了!”罗母又催罗沙。
罗沙还是赖着不肯陪她母亲出门。这下子真的惹罗母生气了,从罗沙不懂得体贴父母数落到她懒散不用功,再从忠孝节义叼念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停──我投降了!”罗沙举手当白旗,赶紧起身准备。
才出门,轨在街口碰到马琪。罗母高兴地说:
“马琪。你来得正好,陪罗妈妈一起逛街去。”
马琪在家闲得慌,只好逛街当运动。
罗母似乎是那种有着“购物癖”的女人,眼望着推车里的东西,手兀自摸着货架上的物品,贪心地这个地想买,那个也非买不可,几乎要把整座百货公司搬回家了,还不甘心!
“妈,你买太多了!”罗沙从入口一直埋怨到结帐出口。
“这么多东西,又这么重,怎么提回家!”
“提不动用扛的!”罗母头也不回地说。
折腾了一上午,三个人大包小包,提、挟、抱、背、挂,臃肿地回到家。结果罗母还不满意,一直埋怨这个没买,那个忘记买,到最后埋怨到罗沙头上。
罗沙怕她母亲又要从忠孝节义啰嗦到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拉着马琪逃出家门。
马琪打趣说:“大凡天下的母亲都像你妈这样,都不是普通的唠叨。而且也大都练就了一身‘说书’的好本领,可以从‘尧舜禹汤孝悌传治天下’不吞口水地说书到‘国父推翻满清创立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等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她们都有本领衔接上!”
“的确!”罗沙同意。“我妈就是有那个本事,挺烦人的!”顿了一会儿,又说:“饿死了!匆忙逃难出家,午饭也没吃,钱也没带,你请我随便吃个牛排吧!”
“随便吃个牛排?牛排呢!那叫‘随便’?”马琪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罗沙忍住笑。“反正你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
“不行!阳春面。”马琪作姿态摇头。
“牛肉面!”罗沙讨价还价。
“肉燥面。”马琪摆出底价。
“成交!”罗沙终于笑出来。
吃完饭,她们在行上溜跑了一会。看着人来人往,无聊透顶。
“去‘海盗船’吧!”马琪提议。
“不要!”罗沙马上摇头。“那些重金属吵死人了!讲话都要用吼的,太麻烦了!”
“谁叫你用吼的?又没人规定一定要讲话!”马琪独断,把罗沙架进“海盗船”。
店门口那颗骷髅头造型真传神;乍进门时,罗沙觉得仿佛被那两窟骨溜溜的黑洞眼盯了一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满场敲锣打鼓的噪音将人淹没。领枱小姐把她们带往一个小小的角落。好巧不巧,隔桌坐的竟是胡书玮和一个男孩子的卿卿我我。
胡书玮看到她们,一脸认栽的表情;跟她们介绍说那是她的表哥,一会又说是她的家教。
马琪听了在笑,笑得贼贼的。
胡书玮最后才承认:“表哥”是假的,“家教”倒是真的,不过走过去式,现在的身份是她的男朋友。
她们的出现,破坏了他们的亲密进行式。坐在那里当电灯泡,其实也没意思。罗沙正想和马琪走开,“表哥”却自先腼腆,藉故上洗手间。
“你还真的是‘真人不露相’!”马琪逮到机会,讥诮胡书玮。
胡书玮耸耸肩。
罗沙在那犹豫了老半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了胡书玮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
“二胡,接吻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战战兢兢地问。
她发誓,她真的只是好奇!
“你把手臂抬起来。”胡书玮很正经地说;罗沙却觉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抬起手。胡书玮按着说:“把手背放到嘴唇边……亲一下……对了!就是那种感觉!现在知道了吧?”
再笨的人也知道胡书玮在恶作剧玩笑。马琪哈哈大笑,罗沙拖着她离开。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胡那种冷面笑匠,居然蠢得叫她挖坑让你跳!”马琪越笑越发不可收拾。“我实在不是有意要取笑你,可是你实在呆得太离谱了!”马琪突然收敛起笑,比比罗沙的嘴唇说:“这该不会是尚未被开发的处女地吧?”
猪!马琪的用词真恶心!罗沙瞪了她一眼说:
“我知道你很‘进化’,但请不要在我面前用这么没水准的字眼讲话。”
马琪又大笑。“哈!被我猜中了!”又神经兮兮地说:“搞不好你是樱道‘最后的处女’!”
“是又怎么样?”罗沙悻悻的。马琪常爱取笑她思想前卫却行为保守,骨子里十足是个迂腐落伍的古董。其实互吃对方口水的那种事不止脏又不卫生,她也实在想像不出那一点绮丽浪漫。
她这样想,也不是因为洁癖的关系;反正……哎!反正她就觉得这样!
回了家,罗母又已在厨房忙着了。好像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无聊和闲荡。罗沙没有出声,安静地沈在沙发里冥思着。
晚饭时,罗母闲聊地对罗爸说:“罗沙放假后一直都待在家里,要她陪我去逛街也嫌累,你看她是不是那里不对了?”
怎么扯到她身上了!罗沙喝了口汤说:
“妈,你又在说我的坏话了!出去玩,你就说我到处去野;待在家里,你又说我不对劲,我很难做人哦!”
“你是不是钱花光了,没钱混去?”罗爸问。
“才不是!”
“唔……”罗爸“唔”一声,放下碗筷起身,想到什么似地问罗母说:“今天的饭好像黄黄的,味道有点怪。”然后好像自己弄错的神情,摇个头,没等罗母回答就走开了。
罗沙望着罗爸的背影,疑惑地问:“妈,结了婚的男人,是不是都像爸这样迷糊又迟钝?”
罗母有点好玩开心地笑起来。“男人啊!管他结了婚没有,其实都像小孩一样,就是一个臭脾气扭,要哄一哄,骗一骗才好听话。平常看起来好像都很有果断力,其实也像小孩一样,迷糊又少了一根筋,喂他什么就吃什么,分不清五谷杂粮。”
“真的吗?”罗沙还是有点不确定。
这是罗母的经验之谈。可是,证之于速水真澄和艾维特,好像除了果断力以外,其它的完全都走样!
男人啊!其实是比女人更难以捉摸、更不寻常的谜团。
第十章
正月初一,黄道大吉日,宜开光、祭祖、出外野游也。
罗爸和罗母快快乐乐地出国度前中年期蜜月;倒楣的罗沙却赶在除夕前关感冒,咳嗽、头疼加发烧,凄惨惨凄。
“一定是天惩!”祝艾波幸灾乐祸道:“你平常就爱乱发誓,说了又没做到,亵渎神明又触犯天条,才会有此一劫难。”
天知道!神明的心理总是很难揣测的。罗沙想反驳祝艾波的话,又懒得开口,翻个身,眼睛盯着电视,脑袋沈甸甸的。
好好的新年,结果她却窝在家,看了一天的烂节目,除了彰显她的无聊外,无它。偏偏祝艾波比她更无聊,大过年的那儿也不去,跑到她家来幸灾乐祸。
“艾波,”罗沙说:“你没有别的地方好去吗?你待在这里,我的病会更严重!你爸妈呢?该不会跟我的无情父母一样吧?丢下生病的女儿看家,自己跑去逍遥玩乐。”
祝艾波显得很沈默,一向趾高气昂的神态刹时也仿佛寂寞起来。
“艾波?”罗沙奇怪地又叫了一声。祝艾波那神态让她想起阿潘。
祝艾波乍然抬头,神情又恢复先前的幸灾乐祸。
“我爸妈好得很,比我们还亲热!”祝艾波有点嘲弄。
“那么你跟我是同病相怜了……真澄呢?你怎么不去找他?”罗沙问。
祝艾波耸耸肩。
“我还以为──”罗沙摇头:“我还以为恋爱中的男女,时刻都是黏在一起的。”
“听你讲这种话,就知道你准是个没谈过恋爱的低能儿,弊俗又老土,即使喜欢一个人也只敢偷偷地暗恋在心底。”
“哼!”那些话说中了罗沙的心思,她哼了一声不肯承认。
“如果是我,喜欢一个人,我一定会争取到底,不惜任何的困难与障碍,就算对方是我的好朋友也不例外。”祝艾波眼神犀利地看着罗沙。“我绝对不会放弃他的,罗沙。就算是你,就算他喜欢的是──”祝艾波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像是正对自己作承诺,喃喃又说:“我绝对不会放弃他的!”
罗沙以为她的心事被祝艾波窥破了,觉得很不安,假意又翻个身,戒指项练跑露出来。
祝艾波看见了,脸色大变,指着戒指怀疑地问:“罗沙,这个项练……”
“人家送的。”罗沙更不安了。
“谁送的?”祝艾波紧盯着罗沙问。
“一个朋友。”罗沙避开祝艾波的眼光,同过头假意看电视。
“那个朋友?”祝艾波越逼越紧。
“艾波,”罗沙更心虚了。“我不需要什么事都得一一向你报告吧?”
祝艾波一楞,脸色随即松弛下来,嘲弄地说:
“是呀!你当然不必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对我说,不过……”她故意顿了一顿,瞥了罗沙一眼。“这个戒指,跟真澄的那只戒指还真像!”
罗沙沈默了。祝艾波阴沈地看她一眼,语声轻盈地问:
“我可以借个电话吗?”
罗沙手指电话,起身说:“在那里,你自己随便打吧!我去浴室一下。”
生病让人软弱,气力完全使不出来,走起路来像是踩在外太空。罗沙扶着墙壁,慢慢走向浴室,厅里祝艾波愉快地谈着电话,听起来像是打给速水真澄。
女人是依赖爱情滋养为生的生物。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祝艾波此刻脸上散发着什么样的光采。祝艾波最近越来越漂亮了。根据神官野史、郭公夏五、街访巷谈、以及众多未经考据的理论指出,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特别容光焕发,引人注目。
只有暗恋例外。那是充满叹息、垂泪的恋爱。
“罗沙,我有事要先走了!”祝艾波在客厅喊。
罗沙静静站在浴室里,听到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才慢慢走出来。
整个屋子只有电视的声音在响,变得很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