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杀人。
她会杀人。
几乎是以要拆掉房门的力气把门打开,她看到的居人是雷远中,那个明明可以载她一程却叫她走了很多冤枉路的家伙。他的手中有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面和一杯牛奶。
“两国交战,不杀来使!”
“我就是要杀你!”她杀气腾腾的声音。
“那你未免太不识好歹,亏我放弃睡眠,半夜给你送宵夜,实在是好心没有好报、”他把托盘放在梳妆台上,明明可以掉头离去,但是他没有。
他发现自己居然着了迷似的看着她;她还是那身衣服,只要她稍一抬手,就可以看到她的肚脐眼,一整脸因为刚睡醒而红扑扑的,这种美不是化妆品可以制造出来的效果,她不说话,不口出恶言时,她真像一个天使。
和他对戏的女明星很多,穿得再暴露、再性感,他都可以坐怀不乱、视而不见似的,三点式的泳装对他没用,性感的薄纱睡衣对他也没效,但是他就是被高芝琪这身简单的衣服给迷住了。
“好心?你敢说面是你煮的?”
“不是!但是是我用微波炉热过的!”
“这就了不起了?”
“高芝琪!你懂不懂得感恩?”
她无声的咒骂着,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她饿了,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是很缺德的一件事。
见她肯吃东西了,他着实的松了口气,找了张椅子,他也坐了下来,这个房间简单,空间不大,但是干净而且明亮,她应该住得很惯。
高芝琪只顾着吃面,这会也没空去和他斗嘴,这碗面不管是谁煮的,都好吃透了。
“一碗面够饱吗?”瞧她的好胃口,他忍不住问。
“你以为我是猪吗?”
“高芝琪!你说话一向都带着敌意吗?”
“看人”
“我真的把你给惹毛了是吗?”
“雷远中!我们的八字八成是犯冲。告诉我!这个果园里有没有其他年轻人!”
“不多。”据他所知是不多。果园里单调、没什么变化的工作性质,留不住年轻人。一般年轻人都向往台北的生活,有点能力的都往大都市钻了,怎么肯留在这种小地方?“不过明天我弟弟和吴嫂的女儿会回来。”
“回来干嘛?”
“待一阵子。”
“那你呢?”
“我也是待一阵于。”
她马上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原来你不是一直都在这里混!”
“你真懂得说话的艺术。”他不知道自己迷倒众女性的魅力为什么对高芝琪就不灵了。“你看不看电影?”
“看啊!”
“西片、国片?”
“我活了二十年,待在台湾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三年,没能培养出看国片的嗜好,我不看国片,而且听说国片的水准好像不怎么好。”
难怪她会不知道他是谁,雷远中的心情平衡了一些。
“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闲聊。”
“你是做什么的!”
“你有兴趣?!”
“和你一样,吃饱了没事做。”她放下筷子。“似乎你和吴嫂都知道我的底细。孙子兵法上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至少要知道一下你的背景,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会以欺负女生为乐,你没有骑士的风度。”
“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他必须纠正她。“不是我害你走了那么多路,是你的固执害你走了那么多路;不是我害你来到这个地方,是你自己被你的父母放逐到这里,原因你自己应该清楚!”
她的霸气收敛了一些。
“至于我是做什么的,姑且称之为自由业。”
“男妓也是自由业。”
雷远中差点从椅子上跌下,他知道她说话不按牌理,但不知道她语不惊人死不休。“高芝琪!你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我很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觉得我像个男妓吗?”
她是因为他的话才开始打量他;她不觉得害羞,马上进入二十一世纪,男女早就平等了,虽然对他有气,但不容她否认,他的本钱是足够去当男妓。
“你真的要我回答?”
“因为我要知道你能邪恶到什么地步。”
“‘邪恶’?”
“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她为之气结。是谁规定女孩子说话必须拘谨又做作、虚伪又掩饰?她不能说出她心中直接的想法吗?难道每个女孩都要说些无关痛痒又无足轻重的话吗?这个社会本来就存在着男妓和午夜牛郎,甚至一大堆光怪陆离的事;什么电话交友中心,十三、四岁的女孩就知道利用姿色去“干洗”所谓的“老凯子”,她也只不过说说男妓就被他认为邪恶。哼!他想找“白雪公主”吗?
“我的脑子里装什么不干你的事,现在是大半夜了,我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不怕你的名誉受损?”
他真是哭笑不得,她的言词锐利得令他无从招架起。
“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想像你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了。”他开始同情她的父母,如果是保守的上一代,八成受不了一个如此古灵精怪的女儿。
“出去!”
“吴嫂要我吩咐你一声,六点半厨房报到。”
“六点半?”以往这时候她才要上床。
“爬不起来?”他的口气带着挑战。
“你明天等着看我爬不爬得起来!”
“要赌吗?”
“我不为微不足道的事赌!”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你等着吃早点就是。”
“希望能下咽。”
“希望你有一个够坚强的胃。”
灾难。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早餐还好准备,只是稀饭和一些小菜。她爬起来了,而且厨房里有吴嫂,她对高芝琪不错,很客气,所以她以为午饭应该也不是问题,应该很好打发,她可以好好的嘲笑一下雷远中,但是……
午餐有十个左右的工人要吃,再加上吴嫂、雷远中、她,算算是一大桌的人。吴嫂说要准备个八菜一汤的,十点半就要开始做切切洗洗的工作,准十二点必须开饭;她没有煮菜的经验,顶多弄弄三明治,做个汉堡,必要时可以叫外卖的PIZZA,她不必拿菜刀,不必拿锅铲,不过……
她不知道什么菜该搭配什么菜炒,她不知道什么菜该怎么切,要炒多久才算熟,她在厨房里愈帮愈忙,一会儿打翻油,一会儿把汤给洒了出来,她甚至把整块的布给弄掉到汤里……
“吴嫂——”锅里的油滋滋的响着,高芝琪拿着锅铲,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中的鱼放进锅里。
“等火热了再下去煎。”
“喔!吴嫂。”她压低音量。“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把厨房烧掉过,我舅舅家的!”
吴嫂的嘴微张着。
这时有人接过高芝琪手中的鱼和锅铲,鱼顺利的下锅,甚至没有溅出油来,手法干净又利落。
“莉芳。”吴嫂看清来人,兴奋的一叫。
“妈。”
高芝琪有些愣愣的看着她的救星。
“高小姐!这是我的女儿莉芳。莉芳!这位是高芝琪小姐,现在在果园里工作兼度假。”
“真谢谢你及时赶到!”高芝琪衷心的说。
“你好。”卢莉芳一个淡淡的笑。
“你们两个女孩有伴了,而且这个果园需要活力和笑声。”吴嫂比任何人都开心,最重要的是女儿回到了身边,她相信女儿会待上一阵子,安慰她这个寂寞的母亲。“莉芳!这顿午饭要你大力相助了。”
“没问题。”她的笑中有着淡淡的忧伤。
“高小姐! 就让莉芳弄,你当副手好了。”
“谢谢你的大恩大德。”高芝琪已经喜欢上莉芳了。
第三章
雷远华一回到果园就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两个女生;他知道莉芳,但以前没有接触的机会;高芝琪则是一张新的面孔。
他在屋后的山坡上找到了他哥哥。平常兄弟俩也没有很多的相处机会、他很意外他哥哥会待在果园,他知道他哥哥很红,手上有多部戏在开拍,这时候怎么会像一个没事人似的在果园度假?
不合常理。
雷远中屈着膝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远方,神色紧绷,脸上则充满了迷思,这画面如果在银幕上出现,不知道又要令多少女人神魂颠倒。
“哥!”
“远华。”雷远中一个敏捷的动作站了起来,和弟弟又握手又拍肩的。
“大明星怎么有空回来?”
“在片厂出了点意外,一些皮肉的小伤,所以回来这里‘疗伤止痛’。”
“没事吧?!”他上下的打量着他哥哥。“幸好不是伤到脸,否则有多少女影迷会承受不了。搞不懂那些女人,好像分不清什么是演戏、什么是真实。”
“你的论文——”
“我和我的指导教授似乎不对盘,不知道是他存心要找我麻烦,还是我搜集的资料不够,反正他就是要我再重写,逼得我不得不躲到这里来,找点宁静。我想赶快把这件事结束,然后向学校申请出国。”
“‘咱们家总要有一个有点出息。”
“哥!别在这妄自菲薄,行行出状元。”他直接的说:“哪天你弄个什么金马奖影帝、亚太影展影帝甚至是奥斯卡影帝时,谁又知道我雷远华是圆是扁的,还不是得沾你的光!”
“拍戏不能拍一辈子。”
“可以转业啊!”
“谈何容易,尤其我又是公众人物。”
“所以你这回不只是回来‘疗伤止痛’,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喽?”他一针见血的指称。“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是啊!”雷远中伸了伸腰,踢了踢脚。“我不是二十出头精力旺盛的小伙子,而且我已经演腻了‘仇刚’,老是在片中和一些贩毒或作奸犯科的歹徒周旋,最后得到英雄式的胜利,正义得到伸张。这种角色已经令我麻木,我想演一些真正能撼动人心,而且内行人会竖起大拇指的戏,我不要再当性感偶像。”
“你可以争取!”
“我已经被定型了!”
“你可以突破!”
“弟弟!说的通常都比较容易,而且快。”雷远中嘲笑着自己的状况。“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是你红,难道你没有选角色或是挑剧本、挑幕后工作人员的特权吗?”
“现在整个电影业都不景气,我是红,但是拍来拍去都是一种角色,而且大半靠女性观众来捧场,你看那些新锐导演会不会找我拍?那些有深度但是注定不会卖座的角色会不会来找我演?”
“那就退出演艺圈!”
“是可以退出,但是退出之后呢?”
这倒是个问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隐忧,个中的滋味,真的是只有当事人才了解。雷远华从不劝人走一步是一步,过一天是一天,这是消极的作法,人生应该更积极些,不能改变环境,就要创造一个新环境。
“哥!那这一阵子你可以好好的思考,在这里不会有人吵你。”他有点安慰性的说。
“你没看到她们吗?”
“你是指屋里的那两个女孩?”
雷远中若有所思的笑道:“她们可不是三、五天就走,可能待得比我们更久。大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个生活圈里,远华!我怀疑,我真的怀疑。”
“我是来写论文的!”他自我防卫的说。
“你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地步?”
“哥!你做不到吗?”
雷远中没有把握,所以他就没有回答。
“哥!”他念了这么多年书,又正准备拿博士学位的文凭,多少有点读书人的傲气,而他外在的条件又不比自己的哥哥差到哪里;校园里主动、倒追他的女生也不少,很多女生想当现成的博士夫人,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他才不会轻易的就坠入感情的网里。“我没这么脆弱,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动心。”
“你很有自信。”
“我不随便。”
“别给高芝琪听到这种对女性不敬的话。”
“那个短头发的小鬼?”
“她二十岁了”
“如果她的头发长一点,有点女人味,说不定我还会—一”他又转而一想。“莉芳好像非常的深沉、沮丧,不过现在我没有多余的工夫去探讨她的忧伤,所以——”他嘻嘻一笑。“我是安全的!”
“远华!在男女的感情上,没有人是真正安全的;别忘了‘日久生情’这句话,而且千万不要忽视她们的魅力和影响力。”
“那我就离她们远一点。”
“再远都得在一起吃三餐。”
“我不看她们,不理她们,当她们是两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他说得轻松、潇洒。
“好!那我就等着看!”
吴嫂纳闷得几乎要吃不下晚饭了。
餐桌上只有五个人,果园的工人吃第一批。除了她之外,四个人都是年轻人,她原先以为餐桌上会充满笑家,会话题不断,因为这四个人各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背景,他们的共同点是年轻,他们应该有一箩筐的事可以说,可以胡扯、瞎扯。
但是饭厅里的气氛是沉闷的,是安静无声的。
“挟菜啊!多吃一点啊!”只有吴嫂一个人在说话,其他四个人则默默的吃着。
她知道高芝琪沉默的原因;一天的相处下来,她已经多少懂得这个女孩。高芝琪没有心眼,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不管以前她是不是娇纵,但是她绝对的好强,事情一旦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而一天的三餐和琐碎的事情下来,她八成是累得说不出话了。
至于她的女儿,吴嫂的心情更低落了一些;厨房和琐碎的事难不倒莉芳,这女孩从小就跟着她吃苦到大,高中到大学全是半工半读,她也不怕吃苦,平常也还乐观、爽朗,但是这时却像一座冰山。
远中则是不发一言的吃他的晚餐,偶尔会不经意的看高芝琪一眼,随即又若无其事的吃。
远华则更鲜,他不看任何人,吃到好吃的,自言自语的夸奖个一、二句,但是没有对两个女孩说过一句话,一副他的眼中没有她们的自满状。
这四个人到底怎么了?
“莉芳!吃块鸡。”吴嫂见女儿都没有挟菜,只是猛扒碗里的白饭。
“是的!妈。”卢莉芳顺从的挟了块鸡肉。
“高小姐!这条鱼很新鲜。”
“我怕刺。”
“远中”
“吴嫂!我都吃。”
“远华——”
“不用招呼我。”雷远华立刻挟了一堆菜到自己的碗里,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让人不禁要怀疑他要从何吃起,从哪里下筷。
气氛还是一样。
高芝琪忽然打了个哈欠,她用左手掩着口,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她不知道煮饭是这么累人的事。她没见她母亲下过厨,平常有佣人侍候,现在她才知道一个全职家庭主妇的伟大。一个肯把自己终日放在‘三厅’里的女人,比那些女强人或职业妇女了不起多了。
雷远中不愿承认自己的注意力是放在高芝琪的身上,但是他不能自己的就注意到她的一举一动。”
“高芝琪! 我看你先去睡觉吧!”他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