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与箫依旧此起彼落的在空中交会,师徒间长久而来的默契,让曲子听来就像练习过无数般的契合,直到弦落箫绝,余音不再。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非要杀龙家人不可。”
一曲既毕,梅冷心撒手沉吟,冷不防问出莫晓湘心里最深的一个问题。
后者心头一凛,玉手有些颤抖的移下唇边的紫竹箫,内心波涛汹涌。
“朝廷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我偏要针对端亲王龙家?”梅冷心索性帮她问了出来,美眸转向爱徒,仍是在等着她回答。
“徒儿不明白。”她垂首,隐于阴影下的双瞳复杂难明。
“唉,有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梅冷心开口,但语气却出奇的平淡。“二十年了,他终究还是没实现诺言。”
“师父……”莫晓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就如江湖谣传,师父退隐的确是因为挂剑山庄庄主聂乘,但此事与龙家何关?
梅冷心将垂下的一缮发丝勾到脑后,合上透露过多感情的双眼,幽幽开口道:“即使如此,我还是会为他做任何事。”
“师父,我……”莫晓湘几乎没将唇瓣咬出血来。闻琴思人,她再不想接触和龙家有关的人事物。
“晓儿,你知道吗,几个徒弟里你最像我,所以我最担心的也是你。”梅冷心不让她再说下去。
因为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所以就更不能容她说出口。
没待她回答,梅冷心倏地睁眼,丽容恢复应有的清冷无情。伸手入怀,摸出两样物事。
“用这把匕首,杀了教你吹箫那个人。”她的声音平板得近乎冷酷。“这就是你的了。”
映入莫晓湘眼帘的,是把红色匕首及一面白玉牌,玉牌角落染着两点近乎鲜血的梅花,是梅冷心的随身之物,也是阁主的象征。
“不……”莫晓湘不可置信的抬头,咽喉像被师父的话扼紧,无法透气。
“这是命令。”梅冷心将玉牌收起,徒留寒光森森的匕首,照映着她冰冷的玉容。
莫晓湘的手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接过匕首,最后单膝跪地,万分艰难的开口:“师父,我……”
“你走吧,没完成任务,不要回来见我。”梅冷心拂袖,匕首顿时飞起,宛如有灵性般落人莫晓湘手上。
莫晓湘依旧是长跪不起,泪水无声滑落,但梅冷心依然毫无心软的迹象。
良久,她只能收下匕首,强忍喉头哽咽道:“徒儿告退。”
空山鸣涧,莫晓湘的身影一瞬间便去的无影无踪,仅留梅冷心一人。
玲璁琴音,突由梅冷心手下流泄,不过这次不是“良宵引”,而是一遍又一遍急促且悲切的“梅花三弄”。
最后音停,血溅,凝结在丝弦上。
“这一关……我二十年都过不了啊。”梅冷心合上眼,纤指抚过琴上断纹,终至最后一声叹息消逝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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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旗飞扬,郊外行人寥寥。
小小的酒篷,伙计一概欠奉,酒坛却是堆的半天高,灶上还有一笼留有余温的大白馒头,苟延残喘的散发丝丝热气。
十来张粗制的桌椅,只坐满五台客人,但个个神情不善,只有中间一名独坐的虬髯大汉,依然大口咬饼、大口喝酒,完全无视于四周的虎视眈眈。
寒风瑟瑟、气氛诡谲,周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讯息,双方一触即发。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哈,好一句‘聚还散’,诗仙就是诗仙,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凌乱的脚步声突来,令紧绷的气氛顿时缓了一线,双方都不禁把注意力移往那不识相的过客,猜想着他的身份。
“叩!”酒瓶落地,酒水洒落一地,藏青人影走了几步,随即倒落在角落一张桌上,嘴里呢呢哝哝不知在嚷些什么,手上还张着把折扇,上头画着摇曳芦苇跟缥缈佳人。
来者正是相思成疾,醉得乱七八糟的龙似涛。
“酒,给我酒……”他神情委靡不振,蜷缩在桌上的身躯散发冲天酒气,想必几天来是喝了不少。
几个持刀武士面面相觑,万万都想不到来的是这么一个醉鬼。只有中间的虬髯大汉仍有闲情逸致的指指灶旁成堆的酒坛,道:“这儿伙计都溜啦,要酒,得自己去搬。”
龙似涛显然是没听清楚他的话还是怎样,双足黏在地上动也不动,嘴上不住咕哝:“寒鸦栖复惊……呃……我没醉……拿酒来……”
一个大酒嗝,伴随典型酒鬼醉话。
“看来又是个没骨气的酒鬼。”一声蔑笑,从角落那穿道袍的男子嘴边响起,四周武士随即传来附和的嗤笑声,显然都以那道袍男子为首。
“酒要喝,但也别给人看轻了。”虬髯大汉撇撇唇角,不屑地翻翻白眼,大斗烈酒还是照样往嘴里灌,摆明不把道袍男子放在眼里。
“唔……今朝有酒今朝醉,搬就搬。”龙似涛闻言豪气陡升,显然是不愿给人看扁。摇摇晃晃的走到灶边搬起一坛酒,再摇摇晃晃的走回自个儿的桌子,扯开瓶塞,哗啦啦的就往嘴里倒,但真正流到肚子的怕不到十分之一。
“兄弟,这酒虽非好酒,但也不是这样喝的。”虬髯大汉摇摇头,对他这样喝法不以为然。
龙似涛显然又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倒完整坛酒后,又站起身来搬另一坛,边走嘴上还边不忘继续喃喃吟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人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相思些什么啊?念得我头都痛了……”虬髯大汉终于受不了的放下手中大斗,捂住双耳道:“娘书呆去灌你的酒吧,老子不管你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再一坛酒下肚,龙似涛的头终于点桌不起,诗也刚好吟完。
虬髯大汉如释重负的放下双手,看看烂醉不醒的他,自顾自道:“老子还没见过这么罗嗦的男人。”
“哼,人醉倒了,也该说正事了吧?”道袍男子神色不善的
开口,注意力都放在虬髯大汉身上,显然不把一边的龙似涛放在眼里。
“白千钧,你那弟弟不成材便罢,还勾结府衙强抢民女,一刀斩了还真便宜他了。”虬髯大汉没待他问便先开口,看来没把白千钧和他的狗爪牙放在眼里。
白千钧虽没排在七大高手榜上,但也算是雄据一方的地头蛇,手下一清观徒众有上千之多,因此其亲戚手下多仗着他的名号作威作福,就连官府也惧他三分,何况是惯于忍气吞声的小老百姓。
“哼,我弟弟是奸杀你亲娘不成?不如一醉,你太多管闲事了!”白千钧双唇泛起恶毒的笑容,与他身上灰蓝色的道士装扮大异其趣,却也更显他身上的奇诡气质。
“我看你是打不过风不停,就来找我开刀泄恨吧?啧啧,七大高手不是当好玩的,但当得像你师父那样窝囊也真不多。”不如一醉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的讽道,末了还不忘在地上啐口口水以示不屑。
白千钧的师父道号不暝,本排名七大高手之二,但在一年前被风不停一剑斩下臭头吊在城门,一清观遂由他的俗家大弟子白千钧接掌。不过不嗔名义虽是道人,但所作所为比一般土豪恶霰更加下流不堪,荤酒不戒便罢,还强掳众多无辜少女到观内淫乐。而白千钧也不遑多让,纵容手下兄弟四处抢夺,搞得一清观方圆百里渺无人烟,不如一醉一气之下才会宰了他弟弟好杀鸡儆猴。
“谁有本事,动手才知道!”白千钧冷笑,道袍翻飞,十来支袖箭从他长袖里疾射而出,眼看就要波及坐在不如一醉身后的龙似涛——
一把红缨大刀划破风声,倏地倒插在桌上,挡下疾飞而来的袖箭,也挡住龙似涛的身影,所以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要打就冲着我来好了,别扯到别人身上。”不如一醉跟着白千钧一样嘿嘿冷笑。“还是你连这点骨气都没有?”
“这不知好歹的酸儒,想必跟你也不是同路的。”白千钧收袖端坐,修长五指捏起酒杯浅酌了口,狭长双眼半合,想必是在思忖下一步行动。
“白千钧,有种就来单打独挑,不要整天躲在你那些狗崽子背后。”不如一醉拔起红缨刀,慢条斯理的擦拭上头沾染的木屑,颇有几分磨刀霍霍的味道。
白千钧摆手挡下几个意欲发作的手下,眯着眼阴阴笑道:“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心狠手辣。”
“老子什么酒都喝,就是不喝你白千钧的酒!”不如一醉不给面子的呸了口酒在地上。
眼看动手在即,半天却突来一阵将醉未醒的话声——
“你弟弟叫什么?百钧还是十钧?又是哪位不守清规道长的高足?”龙似涛突然醉眼朦胧的爬起来插话,还伸了老大个懒腰,一脸无辜的环顾四周。
本欲动手的不如一醉哈哈大笑,久久不能自抑。只见他兴致勃勃的放下刀子,拍拍长凳道:“哈哈,你这娘书呆虽然说话文诌诌,但是挺合我胃口的,咱俩来喝一杯如何?”他不待龙似涛同意,便倒满一大斗米酒。“来来来,不敢喝的就不是真汉子。”
“喝就喝,还怕你不成。”龙似涛似乎是酒醒了些,但还是东倒西歪的走到不如一醉那张桌子,拿起大斗就灌,不过这次倒没漏得满地都是。
“好,果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如一醉大手拍上他:的肩膀。“那个……姐儿爱俏,你又长得这么俊,何必相思相思嚷个不停?”
“唉,稻米无知,岂解穷理;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
龙似涛被他这么一说,又开始唉声叹气的吟起诗来,惹得不如一醉是拍桌而起——
“好一句狂人之药!”周围的人,包括龙似涛在内都被他吓了一跳。“解决了这群喽罗,咱哥俩可得好好去喝一杯!”
不如一醉说打就打,提起红缨大刀,一脚踢飞木桌,上头的锅碗瓢盆跟着碎了一地。白千钧的喽哕想不到他动作如此利落,后知后觉的匆忙拔出武器,但大半都被他暗藏内劲踢来的木桌震跌。
白千钧怒由心生,袖里激射出一把色如艳血的细长魔剑,毒蛇般往龙似涛旋去,好先除去这个不知来头的小子。之前他几次意欲出手被这小子打断,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有利形势,就活生生被这小于打散,教他怎能不为之气结?
“他那把邪剑叫‘赤血’,以血为生,三日不沾人血便会反噬主人,小心别被沾到了。”不如一醉一边高声提醒,一边倒转大刀阻去白千钧的去势,两位正主儿终于正面交手。
龙似涛好整以暇的腾挪闪避,直到确定不如一醉和白千钧两人势均力敌时,才开口道:“醉兄和白兄放心单打独斗吧,小弟为两人押阵便是。”他所谓的押阵,便是清空一群碍事的小喽罗。
白千钧气得青筋暴突,而不如一醉看来还是不放心这文弱书生的拳脚功夫,好心劝道:“兄弟,如果打不得就在一旁看着,刀剑无眼。”
“放心吧,一点小角色我还应付得。”龙似涛微笑,收起纸扇,掏出另一把松涛钢骨扇,总算开始认真打起来。
不如一醉有点诧异地看看龙似涛飞扬跳脱的身法,终于放心回头对付眼前一哄而上的敌人。
白千钧的赤血剑随着真气鼓荡而伸缩折屈,灵动毒辣有如狡蛇,即便不如一醉的刀势刚猛坚劲,一时之间也只能勉强扯成平手,谁也占不了上风。
“忽溜——忽溜——”就在此时,空中突来几声嘹亮鹰鸣,龙似涛闻声一瞧,只见半天上张着双翅的身影不停在不如一醉头上十丈处来回盘旋,急鸣切切。
“醉兄,那是你的鹰吗?”龙似涛高声问道,折扇一边不住开合,扫退蜂拥上来的喽哕。
不如一醉闻声后跃,转刀划开方圆挡住白千钧的赤血邪剑,左手噘唇而啸;而大鹰就像有灵性般,闻声立即俯冲而下,宽长双翼不住在白千钧头上拍打,惹得他是烦不胜烦,于是撇开不如一醉,赤血剑借力上弹,往那大鹰刺去。
想不到那鹰不但不惧,反倒像兴起一样回飞而上再下冲,黄蓝色的鸟嘴精准地衔上剑尖下三寸,无论白千钧如何拉扯都只是拍飞晃动,死揪着不放。
白千钧狡诈多变的剑招顿时被那头鹰搞得窒碍难行,不如一醉当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趁势进招而上,大开大合的,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逼得白千钧是节节败退,优势不再。
白千钧怒火大盛,运功左掌往大鹰头上拍去,不如一醉救鹰心切,大刀连忙旋过,希望能挡下白千钧的去势。而那大鹰倒也精明,见苗头不对立即弃剑远飞,任由主人的刀挡下掌风,再趁白千钧自顾不暇之际冲到他眼前,尖利如勾的喙硬生生戳进他左眼。
“啊!”白千钧大叫一声,双手只来得及捂住受伤左眼,肇事大鹰早就振翅远飞,连根毛都抓不到。
“这扁毛畜生的嘴有毒!”白千钧踉跄后退,手捂着流出泛黑鲜血的左眼,赤血剑像软蛇般泄气.缩回袖中,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是吗?”不如一醉收刀而立,而大鹰也顾盼飞扬的站上他肩头。
一旁的龙似涛跟着扬扇回首,十来个喽罗早被他打在地上哼哼唧唧,只能连滚带爬的溜回白千钧身边。
“伙计,你又去抓蛇吃了吗?”不如一醉认真的问那鹰道,记得自己有次也是差点没被它喙上残留的蛇毒害死。
“嘎!”鹰在他肩上骄傲的拍拍翅膀,黑白相间的羽冠高高耸立,看来是极为认同他的话。
“那我也没办法,”不如一醉手一摊。“伙计他平常的乐趣就是啄蛇,你那剑看来倒有七分像蛇,可能它以为是可以吃的吧?”
“你……”白千钧气得咬牙切齿,旁边的手下闻言赶紧拿出解蛇毒药给主子敷眼,好亡羊补牢。
“还有伙计最爱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蛇。”不如一醉亮起两排白闪闪的牙,笑得是无比真心。“普通的解毒药解不解得了我还不知道哩?”
“不如一醉!”白千钧愤恨的眼光转向旁边的龙似涛。“还有你这小子!”
“在下龙似涛。”龙似涛淡笑有礼地道,微醺的他一点都没有刚才的醉鬼样。
“走!”白千钧忍住剧痛摒开手下,状欲离开,但微扬的袍袖下却夹带细微不可察的金属交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