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只是,瞬即回复强硬。
瞥了一眼,转身,仍向大门走去。他的腿伤初愈,走起来犹有点蹦蹦。
但他在手枪的指吓下,义无反顾。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枪声一响。
云开站定,闭目不动。
才一阵,他张开眼睛。——子弹只在耳畔擦过。发丝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条生路,什么因由?
云开并没回过头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司令,讲了!”
他,昂首阔步地离去。走向天涯,此番真个永别。
劳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窝囊至此!只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吗?是敬重吗?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见过这样单纯的一个人——也许他是最复杂的,对比之下,自己才一事无成。
她开始鄙视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儿去?坚强地支撑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为白发已觑个空子钻出来,一夜之间人苍老了,生气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长而无功的路途耗尽了女人黄金岁月——爱新觉罗显牙沦为满身疮疾的伤兵,连最后一宗任务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个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溃下来,发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浑浑的手枪指向四壁,胡乱地发射,玻璃进碎,灯饰乱摇。灯灭了,一地狼藉,全是难以重拾的碎片,她灵魂裂成千百块,混在里头。——她见到前景:军国主义的强人,扫帚一扫,全盘给扔弃废物箱中。
日军正式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幌子。芳子再无利用价值。
满洲国成为踏脚石。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晚十一时,日军驻丰台部队,在宛平城外芦沟桥附近,借口夜间演习中,失踪士兵一名,要求派部队进城搜查,乘机炮轰。
援兵急至,三路围攻北平,大举进攻之下,国民政府官兵得不到蒋介石支援,终于失利,被逼撤退。北平、天津全部失陷。
日机轰炸上海,炸弹落于闹市及外滩,日以继夜的狂轰滥炸,这繁华地,十里以内,片瓦无存,尸根遍野……
上海失陷以后,日军侵占南京,进城后,对无辜市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进行了长达六个多星期的血腥大屠杀、奸淫、抢劫、焚烧、破坏,国民政府弃守
遇害人数,只南京一地,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日军疯狂地叫嚣:
“三个月灭亡支那!”
自此挥军南下,实行“三光”政策:烧光、杀光、抢光。
整个中国,被恐怖仇恨的一层黑幔幕,重重覆盖!
中国人卑微如狗一般,向皇军鞠躬,鞠躬不够深,马上他连命也没有了!
芳子再无用武之地,但为了维持空架式,只能继续向手无寸铁的店东掌柜勒索些钞票,向军部打打小报告,向东条英机夫人攀交情。——换得一点虚荣。
当汪兆铭(精卫)逃离重庆,于香港发表停止抗战,“和平救国”的宣言后,一九四0年,他在南京成立新的“国民政府”。激烈的斗争,反而在重庆政府与南京政府之间展开了,还有共产党对峙。
——中国统治者自身的矛盾,四亿只求温饱的老百姓更苦了。逃难成为专长。
有的逃得过,有的逃不过。
一天,关东军总部收到这样的报告:
“职宇野骏吉报告:安国军已解散,司令川岛芳子对皇军圣战确有帮助,但此刻我军大获全胜,宣传品已非必要,芳子再无利用价值。且此人曾私下释放抗日革命分子,可见立场不稳,职预备下绝密令,派人将之‘解决’。”
军部照准。
暗杀绝密令交到一个可靠的特务手上。
他一直负责文化、艺术讨道…、等宣教工作,日已在满洲国成立了“满映”,把原来是日本姑娘的山口淑子,经了一番铺排,改头换面为中国演员李香兰,给捧红起来,拍了不少电影。对“日满亲善”、“五族协和”颇有建树,他以此身份亮相人前。
不过,实际是为军部工作。
他就是山家亨。
在司令部接到指示后,身子一震,有点为难。——为什么派去的人是他?
时钟指着三时二十分。
芳子还没醒过来。
她一脸残艳,脂零粉褪,口红也半溶,显然是昨宵未曾下妆,便往床上躺了。——如一个倦极的戏子。
她睡得不稳。梦中,发生一些没来由的事儿吧,她的脸微微抽搐,未几,安分下来。但又如幽灵突地附体般,一惊而酿。
一醒,床前有个人影。
背对着光,他面目模糊。
芳子大吃一惊,霍地欲起。
——这男人是山家亨,她的初恋情人,原以为旧事已了,但他不知何时,已进入她房间来。
山家亨不忍下手。
因为,床上躺着这女人,憔悴沦落,沉默无言,即便她多么的风光过,一身也不过血肉所造,也会疲乏,支撑不了。
她不复茂盛芳华。
目光灰漾漾,皮肤也缺了弹力吧。芳子接连打了两个阿欠,挣扎半起:
“你?”
她终于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呢?’
山家亨不答。望着床头小儿上的吗啡针筒。
若干问:
“许久不见了。无穷不登三宝殿——一谁派你来?”
她收拾散漫的心情,有点警觉。
山家亨只一手扯开窗帘,阳光霸道地射进来。透明但微尘乱舞的光线,伸出五指罩向她,她眯暖着眼。
“我来问候你。不要多心。”
“哈!”芳子一笑,“一个随时随地有危险的人比较多心,别见怪。”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也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今是命运的拨弄。当初那么真心,甜甜蜜蜜,经了岁月,反而尔虞我诈的。
山家亨道:
“你振作点。——当初你也是这样地劝过我。”
哦,振作?
信,一千日元。江湖。天意…
一封她几乎忘记的信。劝他振作一
“起来吧。”山家亨道,“打扮好,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芳子望定他。
终于她也起来,离开高床软枕。她到浴室梳洗。
故意地,把浴室的门打开了一半;她没把门严严关好,是“强调”她信任,不提防。她用水洗着脸,一壁忖测来意。——自来水并不很清,不知是水龙头有锈,抑或这一带喉管受破坏,杂质很多,中国的水都不很清。
山家亨在门外,几番跋趄,他明白,更难下手了。
芳子在里头试探着:
“如果你找我有’——我是没办法了。不过在初恋情人的身边,是我的光荣!”
她出来,用一块大浴巾擦干头发。
对着镜子,吹风机呼嘻地响,她的短发渐渐的帖服,她在镜中向他一笑。
“芳子,你把从前的样子装扮过来,给我欣赏可好?”
她回头向着山家亨,妩媚地:
“时日无多的人才喜欢回忆。——我命很长,还打算去求神许愿哪。”
“你还想要什么?”
芳子测头一想:
“要什么?——真的说不L呢。要事业?爱情?亲人?朋友?权力?钱?道义?……什么都是假的。”
山家亨沉吟一下。
“那么,要平安吧。”
“看来最‘便宜’是这个了。”芳子道,“你陪我去——陪我回,行吗?”
他三思。
芳子的心七上八下,打开衣橱,千挑万选,一袭旗袍。真像赌一局大小了。近乎自语,也像一点心声。她抓他不牢,摸他不透,只喃喃:
“你知道吗!女人所以红,因为男人捧;女人所以坏,因为男人宠——也许没了男人,女人才会平安。”
末了她挽过山家亨的臂弯:
“走吧。”
经过一番打扮,脂粉掩盖一切颓唐疲乏,芳子犹如被过一张画皮,明艳照人。
人力车把二人送至一座道观前。
下车后,拾级而上。
芳子依旧亲热地挽着他,什么也不想、不防、不惧。
难道她没起疑吗?
山家亨一抬头,便见“六合门”牌匾。
纵是乱世,香火仍盛呢。
道观前一副对联:
说法渡人指使迷津登觉路
垂方教世表开洞院利群生
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安排,把命运交付,把精神寄托。
内堂放置了长生禄位。门X氏。XXX君、X堂上历代祖先……“音容宛在”的大字下,是剑兰、玫瑰、黄菊,还有果品、糖饼致祭。
檀香的味儿在飘忽。
芳子感慨:
“真奇怪,人命就是这样子——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山家亨促她:
“你去上香。”
“你呢?”
他摇头:
“我不信的。”
芳子上香,背对他:
“——但我信。”
山家亨无意地触摸一下,他腰间一柄手枪。军令如山。
现内有乱坛。
坛内铺上细沙,一个老者轻提水方两端,如灵附体,尖笔在沙上划出字样成u得很快,字字连绵不断,如图如符。旁人眼花缭乱。此时一个妇人在求药方。
只有老者看懂了,把字念出来。助手在旁用毛笔记下:
“左眼白内障求方。熟地五钱,川连三钱,牛七三钱,淮山三钱,乳香钱半……”
直至方成,妇人恭敬下跪,不忘叩头表示谢意。持方而去。
芳子怂恿山家亨:
“有心事吗?你去扶乱,求问一下。”
“我没事。”
“那,预卜一下未来也好。”
芳子瞅着他,企图看穿他的一张脸,阅读他脑袋里头的秘密。山家亨点点头:
“好吧。——我想知道,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姓王。”
凡笔动了……
老者一壁扶着,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问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后将因女人而惨死,自杀身放,遗尸荒原,为野犬所食。若过此劫,则时来运转,飞黄腾达。”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头浇下。
他不知道这是否可信,中国鬼神真有这么玄妙的指示么?
“十年后将因女入而惨死……”—一那预兆了什么?
二人都似濒临绝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壮干练,信不信好?
不知何时,芳子已来至山家亨身后,目睹他的挣扎。她不发一言地站着。
他憎然不觉。
信?不信?
山家亨转身,正正地对着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决定。代他说出来吧?
他其实不忍杀她。
“芳子,”他什么也没戳穿,只尽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过她?
芳子脸上闪过怀疑。
他真的放过她?
塘沽。
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个僻静的码头。
四野无人。
山家亨帮她拎着行李箱子。
芳子环视,心中犹有疑团。——她过去的经历,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来最没杀伤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会有报应吗?
山家亨的一举一动,她都提高警觉,眼神闪烁,是欲擒故纵?是在僻静地点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