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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  第12页    作者:李碧华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港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电话。

  对方是日本首相本条英机的夫人胜了。有一个时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几乎没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蛰伏下去,要就找一个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时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战争也爆发了,日美的关系发展成这个样子,中国又水深火热,芳子的意向是怎样呢?——一两个都是“祖国”嘛。

  只有停战,进行和平谈判,日本同中国结合……

  ,在她一时冲动之下,巴不得背插双翅,飞到中国,会见蒋介石,担任和平使者,—一她以为自己相当胜任呢。

  电话几经转折,才接到股子那儿去。

  芳子满怀希望地贡献自己:

  “东条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记得吧?——”

  对方静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没见面了啦——对!对了。——我希望回中国去,中日和谈需要人作桥梁,国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没说过退休

  对方可是敷衍地应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点也不觉察,逗自推销她最后的利用价值:

  “——要开最后一朵花!——你跟东条先生说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呜呜”长鸣。

  电话已被挂断。

  “喂喂——夫人——”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没有人理睬芳子了。

  陆军大将东条英机,即首相位以来,根本不打算和平谈判过,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新加坡、马来亚、退罗……整个亚洲——以至全世界。

  川岛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条生路,就该老实点,真是给脸不要脸b

  但心念一动,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马脱缰了。

  也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召唤,一生纠缠的孽。她分明可以静静地度过余生,忘掉前尘,安分守己。——但,她脱不了身。

  挣不开,跑不了,忘不掉。

  这么地纠缠,谁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国去。

  她穿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凭大风吹摆。

  到她终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动中心:天津东兴楼之前,楼已塌了。

  “东兴楼”三个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颓垣败瓦,血污残迹。东山再起已是空谈。

  猴子初到陌生环境,蹲在她肩上,动也不敢动,只张目四看——如此苍凉的一个废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还是孤单的,上哪儿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个粗暴的声音把她喝住:

  “喂!见到皇军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颤。

  她倔强地站住——呀,英雄沦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镜,正视那意气风发的宪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换旧人。芳子不语,只对峙着。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终于坚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问:

  “你知道我是谁?”

  第八章

  ——“你知道我是谁?”……

  坚定但辛酸的声音,在法庭中回荡。

  芳子的态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没把任何人放在限内——当然,在这时势,她已是一个落网受审讯的汉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内。

  她过去峰峰的岁月,一个女子,在两个国家之间,做过的一切,到头来都是“错”!要认“罪”?

  芳子冷笑一声:

  “嘿,跟我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法官来审问?真是啼笑皆非。连你们政府首长,甚至蒋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属吗?”

  法官讪讪地,但所言也属实。

  她把下颌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战?

  她心底还是非常顽固地,只觉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钱,与生俱来的皇牌。没觉察,时间是弄人的。

  时间?

  法官跟她算时间的帐。

  他出示一大叠相片,一张一张展现在若干眼前。他读出名字:

  “现在你认认这几个人……”

  半生经历过的男人,原来那么厚!

  她打断: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让我看下去,我一个都不认识!”

  法官又取过一大叠文件:

  “这些全是你当安国军总司令时的资料,在此之前,已有为数十名称为你部属的犯人作证,且有明文记载,你曾指挥几千名士兵,虐杀抗日志士,发动几次事变,令我国同胞死伤无数。”

  芳子转念,忙问:

  “当时是多少年?”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一般,奸诈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复正五年,等于民国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会算吗?当时,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如何率领几千名部属在沙场上战斗?怎会卖国?”

  法官一听,正色严厉地责问:

  “被告怎可故意小报年龄,企图洗脱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来也四十岁的中年妇人了,干瘦憔悴,皱纹无所遁形,若根据她的说法,无论如何是夸张而难以置信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人人都看透这桩事儿,是她自个地认为巧妙。

  不过穷途末路的川岛芳子,身陷囹圄.证据确凿,仍要极力抓住一线生机。

  不放过万分之一的机会。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们把我审讯了一年,我始终顶得住,不肯随便认罪,不倒下来,是因为——你们把我年龄问题弄错了!’”

  “你提出证据来。”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们快点向我父亲川岛浪速处取我户籍证明文件,要他证明我在九一八事变时,不过十几岁,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现在穷途末路,又受你们冤枉,很为难。——他千万要记得芳子跟他的关系才好。”

  芳子一顿,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当证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汉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盘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许“时间”可以救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又能在满洲干出什么大事来?

  川岛浪速若念到“芳子跟他的关系”,人非草木,给她一份假证明,证实了她的日本籍,最高法院又怎能问她以罪?

  芳子从容地,被押回牢房去。

  北平第一监狱。

  牢房墙壁本是白色,但已污迹斑斑,茨黯黯的,也夹杂老去的血痕。每个单间高约三米半,天井上开一四方铁窗,墙角开一小洞穴。睡的是木板床,角落还有马桶,大小便用。

  灯很暗。

  囚衣也是灰色的。

  有的房间囚上二三十人等。

  芳子是个问题人物,她单独囚禁,住的地方,去年死过人,这死在狱中的女犯犯杀害情敌的罪。

  小洞穴给送来菜汤、玉米面窝头,非常粗糙。芳子接过,喃喃:

  “想起皇上也在俄国受罪,我这些苦又算什么呢?”

  她蹲下来,把窝头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粉末簌簌洒下,与昔日繁华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从没想过蹲在这儿,吃一些连狗也不搭理的东西。

  ——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望向铁窗外,她见不到天空。终有一天她会见到。

  脱离这个嘈吵不堪的地方。

  嘈吵。

  什么人也有:汉奸、杀人犯、烟毒犯、盗窃犯、盗墓犯……,这些女人,长得美长得丑,都被划作人间的渣滓吧。关进来了,整日哭喊、吵闹、唱歌、跳舞。呻吟。又脏又臭,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

  不过苦子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

  她们是一些卑劣的,没见过世面的犯人,一生未经历过风浪,只在阴沟里鼠窜,干着下作的勾当。

  她瞧不起她们。

  针尖那么微小的事儿也就吵嚷了一天,有时不过是争夺刷牙用的牙粉。

  芳子在狱中,仍有她的威望。总是喝住了:

  “吵什么?小眉小眼!”

  她发誓如果自己可以出去的话,死也不要再回来。

  不知是谁的广播,在播放一首歌,《何日君再来》,犯人们都静下来。

  何日君再来?

  呜咽如克叫的尖寒。

  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劳子大喜过望:

  “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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