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烟红色绣金银丝大龙花纹旗袍,高跟鞋,披一袭黑色的毛里大斗篷。雍容华贵,由一个穿着只有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国商店才供应的上等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袖口上都别了钻石针的绅士陪同着,做客。
她挽着他。
大门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俩内进,门外还漾着密丝佛阳的香氛。这对贵族夫妇,便是川岛芳子,和她亲自挑拣的小林。
小林很荣幸,得到这个重大的任务。
来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轻松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听说陪了一个通宵,内情无人知晓。
他们终于见到婉容皇后了。是里应内合的部署。但这个女人是皇后吗?——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个脸色苍黄,眼窝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应很迟钝。抽一口鸦片,闭上眼睛,幽幽叹口气,享受烟迷雾锁的醉乐。
床前站了来客。她懒懒地,又惺松着,看她一眼,她知道她来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带了你最喜欢的礼物来。”
她呈上一个楼花的名贵金属匣子,推开一道缝,上等鸦片烟的芳香溢出。
“芳子见过一次就记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买。”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离开天津!”
“皇上记挂你呢。”
婉容闻言,冷笑:“嘿!我但愿像文绣,她离婚了。离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说罢,她神经质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呜咽起来:
“但我被这包袱压死了,不可以回复当一个普通人!”
芳子乘势坐到床沿上,颇为体贴:
“每回见到你,总是不开心嘛。”
她又靠拢一点。
“我不是不开心,”婉容诉说,“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却保护不了我!”
她有点歇斯底里,心中有复杂情绪交织着,前半生过去了,她仍是枯寂无助,被遗弃的人。她感觉四下是个锅炉,烫得走投无路。她激动地大喊:
“行尸走肉的皇后!有计么好当的?你们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把下半生过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头颤动,绝望而痛楚地,眼泪成串滚下,有点神经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过气来,床上的鸦片烟具和烟灯,被碰倒了,帐子燃着了。
芳子马上取过枕被。把小火扑灭,从容地,只觉这是个最好的时机。
自焦洞中望进帐子,是一个失常的皇后。她抖颤喘气,像个小动物,受惊的。
芳子只镇静地,瞅着她。婉容泪眼犹未干,被她的神情慑服了。
婉容喃喃自语:
“没有人,我身边没有人!给我‘福寿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袭黑色毛里的大斗篷,把婉容整个地包裹着。
毛里子,茸茸的,温和的,有芳子的体温。——即使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无助而纤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强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样: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带你到上海去玩儿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没人日夜监视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怀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过来,好像有五六十个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着,宫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凉汗。你带我走吧!”
她好像藤蔓,直立不起来,无依无靠,忽地贴在一道石墙上,她毫无选择余地。
婉容静止了一会,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动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坠子除下来,缓缓地为芳子扣上。
婉容温柔地,望着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荡着二点青翠。
芳子嘴角浅浅一撇,但她抚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凉凉的。”
芳子就势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点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没有更温暖的地方…
芳子望着这无辜的小动物:
“你听我的话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担心。”语气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搂紧这个女人,嘴唇凑上去,轻轻软软地吻着她。
婉客只觉一阵神秘、妖异的眩晕,眼睛舒缓地闭上,双臂完全瘫痪。
芳子的嘴唇开始用力了……
以后,婉容便言听计从。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门。
她见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呕吐狼籍,“病人”装作很虚弱的样子,嘴角还延着血丝。
芳子高声地向婉容道:
“谢谢皇后费心肝’
故意让外面听见。——谁知道谁的底细呢?都是尔虞我诈,没有人猜到仆从之中,有没有便衣。
芳子又像个贤慧的太太,走进走出,忧虑地把“病况”告知女佣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旧患,现在复发,还是拜托你们安排送医院去吧。”
事件张扬了。
同时,客房内的小林,迅速与婉容把衣服对调换穿。小林久经训练,仍能镇定地小声跟她道歉:
“请皇后包涵失仪之处!”
芳子在门关上之前,还焦灼地吩咐:
“我帮他换件衣服,救护车一到,马上通知我!”
然后,芳子在仆从远观下,演着一出戏。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楼上的寝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请回,才拜访几天,蒙你会见,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胡涂。”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门关上后,背影回过头来——原来是小林的乔装。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请放心,天一黑,我自有办法逃出去。”
芳子陪尽小心的“戏”演过了。她回身望着小林,脸面变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枪在手。
小林大吃一惊,如一截木头,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脚心往上直冲,思维完全停顿。怎么会?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过枕头,用来作垫子,灭声,放了一枪。血无声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涌澎。
小林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择手段地,为建立“个人”的功迹。
收拾一下,锦被盖在他身上。
芳子对着体温还未消散的尸体:
“可惜!长的那么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寝室,芳子脸上,又回复紧张担忧的表情了。
急步下楼,忙着追问:
“车子来了没有?”
大门外来了救护车,两个扛着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领子竖着,又用围巾缠着半张脸,急速喘气。
芳子愁容满面,照顾着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内,也有形迹可疑的人呀。所以车子驶出“静园”,还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动也不敢动,只信赖着芳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
救护车也是自家的布局,高速平稳地前行。芳子静定地注视路面情况。驶到一一些路口的铁丝网前,她暗中打个招呼,便马上通过。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们到了上海,住哪儿?”
婉容问。
芳子木然回答:
“我们是去满洲!”
她吃惊:
“满洲还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骗我去满洲干什么?皇上也许已被他们软禁,受着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内事!”
婉容望着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么?”
芳子按住她半撑的身子:
“皇上会在长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挣扎着,她自一个罗网掉进另一个罗网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过你们,你——”
但无法继续了。芳子用上了药的手帕蒙上她嘴脸,婉容昏迷过去。
芳子无情地,目光坚定前望。
救护车驶离市区,直向荒僻的村路驶去。
“静园”开始不静了。
小林的尸体被发现。
神秘车子拚尽全力追踪救护车……
——不过芳子早着先机。
停在一间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来。
村屋旁山边正有一队送葬的队伍。
一口大棺材、许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着。
“目的物”来了。大家又无声地,把婉容放进棺材中去。
救护车驶入一个隐蔽的地方,用树枝树叶给掩盖好。
芳子迅速无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个愚昧的村妇,哭丧着脸。
队伍准备妥当。四个竹工扛着大棺材。一个老头在前头撒纸钱,唢呐和鼓手奏起哀乐,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缓缓前进。
几辆追寻皇后行踪的神秘车子呼啸地,只擦身过去。
他们堂堂正正地出殡,没有人对村野送葬的行列起过疑心。
队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运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顺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帝后都齐了,东北二百万平方里的土地,三千万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们一声令下——不过傅仪开始惶惑不安,他们受到封锁、隔离,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烦恼的,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跟他说的一番话。
这个剃光了头的矮个子,青白着一张没有春夏秋冬的脸,慢条斯理地道:
“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改名新京。这国家由满、汉、蒙古、日本和朝鲜等五族组成。而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宝贵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不同……”
占据傅仪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阴谋地统治这块殖民地,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运走多少油盐大麦…只是想,不给他当“皇帝”,只给他当“满洲国执政”?他存在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连八十高龄的遗老也声泪俱下:“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多番交涉,讨价还价,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无忌惮,便以“过渡时期”为名,准予一年期满之后改号。
终于才给了他“满洲国皇帝”的称谓。
——他还不是在五指山里头当傀儡?
但傅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把美梦寄托在屠杀同胞的关东军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遗臣等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极大典的正日子。
傅仪要求穿龙袍,关东军方面的司令官说,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来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许他穿“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傅仪只这一点,不肯依从——他唯一的心愿是穿“龙袍”,听着“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方遂在一件戏服上纠缠良久。
终于,当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长春郊区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征“天坛”。
乐队奏出《满洲国国歌》。
傅仪喜孜孜地,获准穿上龙袍祭天,这东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从荣惠太妃那儿取来上场用,据说是光绪帝曾经穿过的。皇后也宫装锦袍,凤冠上有十三支凤凰。
遗老们呢,也纷纷把“故衣”给搜寻出来,正一品珊瑚顶.三眼花翎,仙鹤或锦鸡辅献,还套上朝珠——是算盘珠子给拆下来混过去的。
这天虽然寒风凛冽,用云密布,但看着皇帝对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文武百官”,开心满足得很,一个一个肃立不语。
夹在日本太阳旗之间的,是大清八旗。打着黄龙旗的“迎銮团”,甚至一直跪着。
在这个庄严的典礼上,傅仪感动之极,热泪盈眶。
芳子也在场。
亲自参与,也促成——她是这样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顾盼自豪。
思潮起伏,热血沸腾,心底有说不出的激动:
“满洲国,终于成立了!我们等了二十年,终于见到一个好的开始。是的,东北只是一个开始,整个中国,将有一天重归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复兴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灭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圣不可侵犯。
一直以来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肃亲王无奈离开北京时,做过一首诗:“幽雁飞故国,长啸返辽东;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红。’”——是一点不祥的戏语吧?
没有人知道天地间的玄妙。
但芳子,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了虚荣和权势的陷阱中去。
记得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装、马裤、革履,头上戴了军帽。腰间有豪华佩刀,以及金黄色刀带。还有双枪:二号型新毛瑟枪、柯尔特自动手枪。
革履走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威风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骏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勋章别在她肩上:
“满洲国‘安国军’,将以川岛芳子,金壁辉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个总司令,且拥有一寸见方的官印,从此发号施令,即使反满抗日的武装,鉴于她王女身份,也会欣然归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号召力。自己那么年轻,已是巾帼英雄——芳子陶醉着。
关东军乐得把她捧上去。
当她以为利用了对方时,对方也在利用她。这道理浅显。
但当局者迷。
从此,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他们要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荣”的口号,加以同化。
日语成为中小学校必修课,机关行文不用汉文,日本人是一等国民,而新京的城市设计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横街都唤作一条、二条、三条……
来观礼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国服的,都有。这是一件盛事。
铁路、重工业、煤矿、电业、电讯电话、采金、航空、农产、生活必需品……的株式会社首长、财阀、军人、文化界、记者。
镁光不停地闪。眼花缭乱中,芳子神情伟岸,但又保持一点魅惑的浅笑,跟每个人握手,头微微地仰起。
然后;宾客中有递来一张名刺。
“北支派遣军司令部报道部宣抚担当中国班长陆军少佐”,多么奇怪的职衔。
她随即,瞥到一个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调派到满洲国来了?
几年之间,他胖了一点。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稳重了,神气收敛,像个名士派,风度翩翩的,一身中国长袍,戴毡帽,拎着文明棍。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从前打自己身上学来的呢。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
芳子有几分愧恨。自己已不是旧时人了,对方也不是——无以回头,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给“乌冬”作调料的七味粉。各种况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