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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俑  第3页    作者:李碧华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第三章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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