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畜,许仙在我这里,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条?”
素贞不动真气,语带委屈:“我们夫妻相爱,怎是犯了天条?请师傅放一条生路。”
“闹到金山寺来,真放恣!你俩赶快回去,选一处僻静地方,重新修炼,勿痴心妄想,贪慕男欢女爱,逾越本分。也就当算了。”
“那许仙呢?”
“许仙哪用得着你来过问?”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岂能降格与你族同栖?他日后在金山寺,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素贞整个崩溃下来。而我血气上冲,暗中掣剑在手。素贞忙按住。她这窝囊!竟跪下来:
“师傅,请大发慈悲——”
我见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敌人面前,哀思他慈悲,我悲从中来,胸口一闷眼眶一热,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妈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泼骂:
“你这完俄!凭什么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谁推举你出来当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统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数千年来,都是能者当之!当上了决不让!”
“只怕你没这命!”
“大胆!”
他内劲一运,叱喝在大雄宝殿的佛像间激荡不已。
素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俩联手,欲上前抢回被捆绑起来的,那心术摇摆不定的男人。
第九章
金山寺内和尚们层叠为障。
法海的禅杖把我俩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动在地。
不得已,现出狰狞暴怒的蛇相,长丢分叉,一身腥澳,喷出蓝烟绿火,好不可怕。
许仙闭目不忍着。直至我们重新组合回复人形。
斗争良久,不易取胜。
素贞暴喝一声:
“明日午时,我把你这金山寺淹了!”
法海紧锁着眉心,对她的狂言十分憎厌。原来有一坚,这一字纹,狠狠地划在他眉间。我愤怒之中稻一松懈,心想:咦,敏锐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觉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阴森地笑一下。马上惊觉造次。——谁料得会那样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这法海,过分的狂妄绝情,他一定从未得过女人的眷顾了。要不他怎会竭力霸占许仙?这,有什么乐趣可言?
且他四霸霸的长相,仿佛额角便省了“大义灭亲”四个字,我忍不住,素损的嘴角,泄漏一点心事。
谁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觉浑身上下无一幸免,我怯懦了,大气也不敢透,空余一个野蛮的架势,不知可支撑到几时。他自齿间漏出寒森森的话:
“孽畜,别逆风点火自烧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卜
素贞听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爱情,敌不过你私心安欲。许仙我要定了。记着,明日午时。”
“爱情?”法海嘲弄,“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
“许仙明日剃度!”
翌日,东方才发白,素贞与我,换过短装,分待雌雄宝剑,来至长江,念动咒语,水族听命。素贞道:
“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声令下,长江发大水,兄弟漫过金山,为我于秃贼手中夺回夫郎!”
这些水族,平素修炼苦闷,一点娱乐也没有,但见得有事可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也正好联群结党,一试自己功力可达什么地步。习武的等待开打,修道的等待斗法。堂堂正正的题目,引得族众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历朝的民间英雄,什么黄袍如身,揭竿起义,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时到了,金山寺大门洞开,出奇地寂静,法海不把我们放在眼内了。我俩往里一冲。只见大殿前,法海情禅枝相拦。
此时,大殿传来众增的沉吟。
万灯骛地点亮,钟鼓齐鸣。
(金刚静心普慈经咒)在念诵着。
许他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间挣扎:
“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我不要学你们一样!
“秃贼!”素贞骂,“还我夫来!”
法海气定神闲:
“回头是岸。”
说毕突然发难。
禅杖一扔,大红袈裟一脱,茫茫如天壮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个背部,尽是刺青!
苦行僧以针穿过鼻孔,刺透舌头。参悟“我非我”。以针一下一下往皮肤上戮,血水渗出。青蓝入侵,与血脉、神魂相结合。毁身、忍疼,成就一福大图。
法海背上是一条替天行道的苍龙。
它盘踞于他身上,陡地随肌肉活动,发出精光万丈。
仿如破肤而出,冲天一翔,吟啸嘘吸雄壮而霸道。因青蓝色的苍龙腾空,云起了。脊上的普,焰电齐放,头角降峡,头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喷击不断,我嗅到身上毛发的焦味。
它张牙舞爪,自空中俯冲,要置我俩于死地。
法海冷笑:
“荤畜!不自量力!”
一时金光灿烂,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法海原来有备而战,当天一喊:
“天兵天将,快来追捕青白二蛇!”
这一喊,非同小可。我俩一惊,马上化作急烟,乘风逃逸,到了长江头,发动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涌至人高,呼啸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变黑,狂风急雨,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一切行动只为负气。事件演变为僧妖大斗法。都因双方一口气咽不下。
江水泼泼狂滚,怕要漫过金山了。凌空忽飞来法海那大红袈裟,他用他毕生功力护寺,袈裟险险盖住,无论江水怎么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终只漫到山脚。过了三个时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雾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贞正在发急,忽然五百天兵团团围困。
原来此等深沉骁勇之天兵天将,早已布好阵势,只待我俩一时心焦,意绪纷乱,便乘虚现身,步步进逼。
忽地,连那昆仑山上之鹤童和鹿童也来凑热闹了。这两个小子,眼看灵芝被盗,心已不甘,现在又得良机呼朋引类,以多欺少,把两强悍女子收拾,怎不兴奋莫名?当下忙摆定招式,准备以生平力学来表演擒拿。
众朱幡宝盖,盔甲齐备,正与我俩对峙,后方有援兵杀至。天兵天将,力战水邪水妖,一时之间,杀得难分难解。血肉骷髅,不兑成为主子的垫脚石。
就在干戈扰攘力战群雄之际,素贞突举剑乏力,腾腾后退数步。
我莫名其妙,赶快搀扶。
“婉姊,怎么了?”
素贞一阵腹疼,直不起腰,脸上滚下斗大汗珠,她说:
“小青,不好,想……想是动了胎气……”
“哎!我一听,气结,“早不动晚不动,偏在这节骨眼上动。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战至一半。进退两难呀。”
她咬牙强忍。
稍一拖延,被敌人看出不对劲,长了他人志气,还不穷追猛打?
我一边护住姊姊,一边勉力迎敌,筋疲力尽。素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时,有人高呼停手:
“莫开杀戒!莫开杀戒!”
哦,原来又是那南极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鹤鹿双重。他骂:
“姓白的寻她丈夫,有什么不对?别管人家夫妇的事!”
那两个混小子,怎敢不听命老人,只好鼓腮败兴站过一旁。真是,自己都未开窍,懂啥七情六欲?南极仙翁转身一瞧两军阵势,心里明白,他一指素贞:
“这白蛇身怀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请各位大人高抬贵手,免伤他骨。——且这人间爱欲纷争,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动气,浪费了时间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牵涉入小圈子中?”
众大汉一听,见他说得是。转念堂堂男子汉,原来插手入了家庭琐事,担了个大材小用之名,纷纷告退。水族们也离去。给足面子。
“仙翁,”素贞忙下跪。——这素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恳求:“请代我救出许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有什么纠葛,还是你们自行解决好了。”
终于又只剩下我们四人。
扰攘了半天,一切也就还原了。这般滑稽的戏,还要不要上?
不,素贞疼痛难当。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惊,手足无措。眼看罡风已靖,她老人家却要生了。
“怎办?”
“等生了再说。”
“许仙还抢不抢?”
“抢!要不我孩子没有父亲!”
她泪流满面:“我要我孩子有父亲。”
啊!枉她千织万纺,如今只余一根断线,唯一的愿望是“孩子有父亲”。这人间虚妄而无奈的责任。
“小青,”她真心地说,“此刻我只有你!”
她终于觉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们索性把姓许的忘掉吧。——要一个‘父亲’来干啥?这只不过是凡俗人的习惯吧,算了,我们自己把孩子提携。忘了他吧。”
她没有答我。疼了一阵,也许是想了一阵,她低下头来:
“回西湖去。”
然后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连沉默也是撒谎。
我不管,闹攘了一段日子,终又回到老家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御风乘云,仓皇归巢。你看,我们到底得到什么?
又见那长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过了这苏堤,经孤山绕道,重上白堤,一湾流水,半架石桥。是呀,我也曾在断梦中,忆起过这断桥。我对杭州的感情,对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来是那样的牵肠挂肚。“江南好,风景曾旧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满载一身伤痕,两袖清风,我俩回到故地,相对凄然苦笑。——不要紧不要紧,改过自新,从头做起。谁没有绊过一做半跤,谁没经历一波三折,有什么大不了?有些人郁郁不得志,空有旷世才华,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叫他心神颤动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俩才不会死,顽强的生命力,叫我们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事儿可做了。
素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样子也是时候了,兵来将挡,水来上掩,发生了才将就着应变便是。一边抚慰。忽然,一阵熟悉的呼唤传来,吓了我一跳。
“娘子!”
素贞无端地激动起来。忘记了腹疼如绞,她支撑起来,循声望去。
“相公!”
许仙气急败坏奔来,扶着她:“娘子你怎么了?”
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冲上前,把二人隔开。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来干什么?”
“小青,你让我说,是我的不对!”
“滚!”
“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凭他反复地变卦,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