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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第3页    作者:李碧华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可靠吗?我不以为然。

  无意识地站在门外,不做什么,其实正做着什么

  眼睛如一张深网,撒向小巷极目处,是的,行人往来不绝。

  我想,这样的生涯,多烦闷,只因为男人的一句诺言,便苦苦守候,心中还念记他的轻攀浅笑,三言两语,手挥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涯!

  眼中依旧不见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来不绝。

  笔直的小巷,被我网得扭曲了。

  一定会来吗?——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数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这个男人在唤我。

  抬头见许仙。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他换过一身干净好衣裳,深浅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断丝连。

  “相公,我等你,等得双腿都发麻了。”

  他连忙拱手道歉:

  “对不起呀,雕版没做好,一时走不开。我一路找,又怕走错了地方。走对了小巷,又怕等会不晓得言语…·”

  “那有什么可怕?”

  “小青,你看我这一身可还瞧得过去?”

  然后他秀长风目,已暗探内院。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现了,我的心剧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流连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许相公来了?”里头问。

  我只得延请他进去。一路走,只见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更蒲,两边也挂了四幅美人,中间挂一幅神像,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许仙正打量间,我那姊姊丰姿绰约地现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没她妩媚。

  “许相公谅是采用饭。”

  “不不,我只是来取伞吧。”

  素贞道:

  “相公的伞,昨夜又借了给舍亲,因他赶路,故今日仍未送来。再饮几杯,着人取回给你吧。”二人便浅斟低酌,一时间竟不提那伞。许仙告辞回家。

  第三章

  第二天,还是等他来。

  他人没到,忽地来了一个瞎子。他是有眼无珠,以鼻当目的臭道士,两个精灵的道童相随。

  只见他一路用力嗅吸,竟在我们寓外站定,神色凝重。

  我吃了一惊,闪身静观其变。

  谁知他道:

  “是这儿了!快洒。”

  两个道童手脚伶俐,把一些浓烈的粉末洒泼在门外墙边。好难受!此时许仙却已抵涉。他奇怪:

  “咦?多刺鼻的硫磺味儿?”

  瞎眼道上听到人声,忙戒备着,不知来者是什么“东西”。

  一个道童忙解释。

  “顺父,这个是人。”

  许仙莫名其妙。一怔:

  “谁不是人?”

  “难道相公不知道屋子里头有蛇妖吗?”

  岂有此理!拆穿我俩来了,急告姊姊去!

  “我看得见的,要靠看不见的来相告?”许仙一点也不相信,斥道,“你们在这儿妖言惑众,污染民宅,当心我告到官里。”

  当下换过温柔腔调:

  “两位姑娘,我许仙来了。”

  道士气得拂袖而去:

  “呸!色迷心窍的睁眼瞎子,看你一阵如何懊悔!”

  我正一路向素贞禀告,走到一半,硫磺苦热攻心,“吧随”一声倒地,已全身发软,呕吐大作。

  好个素贞,临危不乱,即时把桌上酒壶倒倾,衣袖一挥,酒偏上天,念咒施雨。急雨一下,水流把那可恶的粉末冲走了。

  空气变得清新。

  我俩方才魂归原位。收拾身心,出门会客去。

  素贞款款现身,仪态万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姑娘,今天我来迟了。”

  她若无其事地问:

  “呀?一阵急雨把硫磺都冲走了?”

  “这里有蛇吗?”

  “防患未然,小青,你去着人明天再来洒一遍吧。”

  我不惜不愿:

  “吃过酒菜再去吧。——你不用我做媒?”

  “先做正经事。”她有心把我支开,“许相公这儿有我。”

  没辙。

  我只得无奈地离场。

  先缓步,后急走,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你以为我不知你干什么勾当么?——“说来话长了··,…”素贞一定微笑着,就着炉火,替许他把湿衣烘干。

  “我俩刚搬至不久,家中没有男人,很不安全,怕被坏人打主意,遂制造流言,说屋子里有蛇,还特地请了道上来捉妖呢。”

  她那么老弱、风情,却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似的,谁不生同情,企图保护?

  就趁着许仙心摇神荡之际,她必然伺机碰碰他这老实人的手:

  “相公,这几样小菜味道如何?”

  “很好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妩媚地为他布莱、举杯劝饮,把心事悠悠套问。

  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男人根本招架乏力。

  “真不敢劳你玉手。”

  她又再强调:

  “说来,也是因着家中没有男人,所以多请一个下人也不大放心。相公——”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

  竹树的影儿在纱窗外点着头。

  素贞喜地抓住他的手。

  他讪讪地,没话找话说,还是老套:

  “我……我是来取回那伞的。”

  “哈哈”她恨恨。

  脸上还是娇羞万状:

  “哪伞,索性搁在我这儿吧?相公,我飘泊孤零,只求一位知心人,天天吃我烧的好菜——”

  “我”

  素贞见他沉吟,生怕他不肯。正色道:“相公,我之所以做此选择,主要是家中还有一点资产,并不贪慕升官发财,而且阅人之中,但凡甜言蜜语无事殷勤的,都不是心中所要。像相公那样,自食其力,沉静寡言,我才喜欢。”

  我向空中暴喝一声:

  “无耻!”

  追上那臭道士臭道童了。

  不知骂的是谁?——是骂家中那一对,抑目下这三名?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瞎眼的道士嘎然止步,翻起白眼,竖起耳朵,决意跟我耗上了。

  在桥边,走水道,他枉摇银铃念咒语,哪里是我手脚?

  三个人咕略咕略的全被我扔下水中去。小惩大戒。

  老实说,若我不是记挂姊姊与那男人不知进展如何,还真的一直玩下去。

  他俩如今怎么样?

  神仙下了凡,不也是凡人吗?凡人结得神仙眷属,自己也成仙了。

  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素贞宽衣解带,一层一层又一层,如同蜕皮。

  许仙秉烛来窥看,呆住了。

  素贞连忙一口气吹灭了火。

  火在帐内烧着。黑暗中,只听见轻微的喘息。她把他纠缠着。

  他在她耳畔软语。

  她笑:“我不依——”

  真选作!

  我的身子卷在梁上,双目发出晶光,居高临下,好奇地偷看这一幕。

  他们如胶似漆地摇荡和缠绵,动作斯到紧要处,我屏息观戏,随之目瞪口呆。

  素贞在他身下,星眸半张,忽地发现了我,使在那儿用眼色赶我走。

  我在他俩上面,目睹这发生在春天的、神秘的事件。他俩便是一对了,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我的落力和热诚,有什么回报?一从未试过像此刻突然的寂寞。

  两个喝过合党酒的人,双颊绯红,无穷恩爱,派如意。如是者我亘于梁上,僵持片刻。

  我气闷地,非常无聊地拖曳着,脚步写上个长长的“一”字,不知何去何从。

  走着走着,便被一阵耀目银光吸引了。

  既是无所事事,穿墙入壁,一看究竟。

  这一间密封的屋子,原来是库房,堆满白花花的银子。

  想那世人,若命中有欠缺,一旦有银子填补,亦胜过两手落空。

  如入无人之境,银子唾手可得。

  它们整整齐齐,一式一样,起棱起角,却是人间瑰宝,买得一切。但给我银子,我想买什么呢?

  偌大的库房,我显得渺小。托着头,孤单寂寞地,任由银光在脸上反映。几乎可在上头畅泳。我淀地一推,它们哗啦哗啦倒下来,是的,包围了我,淹没了我,仿效着素贞的种种媚态,仿佛听到冷硬的嘲笑。

  我站起来,意兴阑珊。

  随手拈走一些,回家去了。

  难道就在银子堆里过日子么?

  那开了草的素贞,精神有了寄托,开始思念起他了。

  才不过一两天,她熬不住。

  “小青,随着来,找我的许仙会。”

  美得她!

  屈居次席的伟大的我,只好备只小艇,帮她找男人去。

  小艇漫过水乡。

  刚好在印刷书坊的后面。

  许他在阶下,木板上有观音像,他正心不在焉地动着刻刀。妖统的观音坐在莲座上,活脱脱便是我那亲爱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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