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盈儿比你宅心仁厚。」
「光是宅心仁厚是当不了皇帝的。」琅琊盈不懂权谋、不懂决策,是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重责大任的。
女皇不以为意,「盈儿的仁厚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致命伤,所以,我会命玄策为摄政王辅佐盈儿,况且,我允诺过政,一定要让盈儿成为下一任的女皇,我不能背信。」
政是盈儿生父的名字,也是女皇深爱的男人。为了信守对政的承诺,女皇不惜阻止她与玄策的婚事,也要让盈儿与玄策联姻!
琅琊韵心中顿时掠过一阵刺痛。
尽管她早就知道在女皇心中,她的地位比不上盈儿,但是,偏爱到这样的程度教人怎么服气?
此时,一名宫女走进寝宫,恭敬地通报着,「女皇,四公主前来向您请安。」
女皇神情愉悦地一笑,「宣。」
琅琊韵起身,「那,儿臣告退了。」
既然女皇打定主意要琅琊盈继承皇位,那么,她将会不择手段强取豪夺!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不过,琅琊韵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她与母亲最后一次的单独会面与谈话。
不想与琅琊盈打照面,琅琊韵选择由寝宫侧门离开,不意一步出寝宫,便看见了一抹站在回廊上修长玉立的白色身影——
那是……唐少逸。
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一个月?两个月?也许,大概有一辈子那么长久了吧?
这段时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还是说,他的灵魂早在毁琴的那一刻,也成为一地碎片了?
唐少逸凝视着那张令他痛彻心扉的绝美容颜,心中模糊的思念再度翻翻滚滚,如排山倒海般腾涌而上,某种接近战栗的疼痛情绪,紧紧地揪住他周身的每一个感官。
他是如此强烈的意识到她的存在。
眼前的人儿,是今生惟一一张刻划在脑海中的影像,那么鲜明、那么刻骨铭心,就算是闭上双眼也挥之不去,只怕,就连死亡,都没有办法将她的一切从他的灵魂中抹去。
他俩遥遥相对,眼波交缠的分分秒秒,久得像是要永恒的持续下去。
琅琊韵凝视着他俊逸的沈静容颜,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心中的空缺究竟源自于什么原因,也终于明白此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琅琊韵轻移莲步想走向他,却在他瞬间变得冷漠的眼神下却步了。
「这些日子以来,你……好吗?」琅琊韵轻声问着,语调中饱含幽远的深意。
「微臣很好,谢公主关心。」他淡淡地回答着,低眉敛目的神态,如同一个守分的臣子。
他淡漠的响应,让琅琊韵的心微微地紧缩着。
唐少逸已不再是往昔的唐少逸了,当她将他卷进皇位的纷争中,将他展示在她的三位姐妹面前时,也就等于亲手将他推向与她相背离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愈往前走,将会愈加分歧,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交会的一日。
这就是她要的吗?
莫名的心慌攫住了琅琊韵,使她再也无法分辨是与非。
「那天……你夜闯我的寝宫对我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私下来见你,而我承诺过你的事,一定会持续到最后,直到你登上王位为止,然后,我就不再也欠你什么了……
这段话日以继夜的纠缠着她,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听见他漠然的重述着这些话,使她从梦境中惊醒。
琅琊韵不愿相信,那是他决意离去的最后通牒。
基于那份斩不断的了解,唐少逸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沉默了一下,他缓缓地道:「我会贯彻我对你的承诺,为你君临天下而铺路。」
不,这不是她想听的答案!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他说。
在思绪纷乱的时候,琅琊韵看见了系在他腰间的一串配挂坠饰,霎时心中一震!
那是一颗靛蓝的琉璃珠,在月白的袍褂上更显璀璨夺目。这颗琉璃珠被命名为「流盈」,是女皇命人以皇窑中闻名的青焰烧制而成,作为琅琊盈出生的礼物,也是她从不离身的饰物。
琅琊韵明白盈儿以「流盈」赠与唐少逸,等于是宣告了唐少逸的地位,昭示着他俩不寻常的关系。
「她……很爱你吧?」她艰涩的吐出这句话。
唐少逸深深的看着她,「你在乎吗?爱情之于你,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我所有的感情,早已在你的践踏之下灰飞湮灭。」
琅琊韵脸色一白,有某种被撕裂的痛楚在心头蔓延开来。
他的心已被她伤得千疮百孔,没有一处完好,甚至连自我愈合的能力都已失去。
「是的,她爱我,就如同当初我爱你一般,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响应她,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去接纳她的给予。」
说到这里,他突然淡淡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方木片给她。
那木片上精致的刻纹是如此熟悉,琅琊韵几乎是在剎那间就分辨出这木片是什么。
那是……七弦琴琴身的残骸!
他剔透的黑眸望向远方,「我已经不再弹琴了,我毁了你送给我的那把七弦琴,因为在这世界上,已没有我能寄情的对象。」
琅琊韵的呼吸一窒,天地仿佛化为无形。
回廊下,流水仍旧潺潺,树梢上,鸟儿仍婉啭啁啾,可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在这世界上,已没有我能寄情的对象。
「三公主。」
蓦然传来一缕熟悉的声音,琅琊韵木然的寻声望去,这才发现玄策已不知在何时站在她的身后。
唐少逸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出色卓绝的男人就是玄策本人,当两人四目相对时,那充满敌意的氛围更加明显。
玄策的唇边噙着讽笑,「想必你就是宫廷第一乐师唐少逸唐大人了,幸会。」
唐少逸一揖,姿态有着身居下位者的谦卑,但是,眉宇之中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昂然。
玄策激赏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让整个皇宫艳惊四座的琅琊第一美男子——唐少逸的独特魅力啊!
「你们在谈什么?」玄策询问的看向琅琊韵。
「没什么,」琅琊韵将木片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敛去眼中所有的脆弱,低声道:「玄策,走吧!我与你还有事相谈。」
临走前,玄策又回过头看了唐少逸一眼,谁也没有注意到,玄策的唇边扬起一抹隐含着算计意味的笑。
=====
大政皇朝二十年十一月初八,女皇驾崩。
她是在睡梦中辞世的,享年四十。
女皇的崩殂就如同结冰的湖面陡然碎裂一般,在宫中投下一块撼人的巨石,她还来不及下诏立琅琊盈为储君,于是,朝中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而三位公主三强鼎立的局面,则提早已搬上面对垒。
「三人之中,目前以长公主琅琊贞气势最强。挟带着嫡子的优势,以『传统世袭的传承』作为号召,使大半朝臣趋之若鹜。」
玄策负手而立,回眸看着一身缟素的琅琊韵,「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间拖得愈久,对我们的形势就愈是不利,更别说是临近的大唐、大宛等国环伺,此刻,我琅琊国的处境十分艰难。」
一个弄不好,丢了整个国家都有可能!
琅琊韵当然明白,她烦躁地说:「如果当初女皇不将少逸赐给盈儿,那么,胸无大志的琅琊贞根本不会出来分一杯羹!」
琅琊贞正是「冲冠一怒为情郎」的典范,她根本不在乎琅琊国由谁主政,她只在乎唐少逸能不能被她所独占。
原本将唐少逸送到盈儿那里,正是要让她无心于王位之争,她则顺理成章的接收琅琊江山,谁知道她失算了,琅琊贞对唐少逸的执着形成她的另一股阻碍势力。
该死!她可不想发动政变,踩着亲手足的骨骸登基,她没有娘亲那么残忍嗜血!
「那么,使出非常手段如何?」
琅琊韵扬起眉:「非常手段?」
「我有办法让优胜劣败的情势在一夕之间逆转,不过,这个计策还得要你忍痛割爱才行。」
玄策的笑意让琅琊韵全身掠过一阵寒意:「什么意思?」
玄策含笑着建议:「杀了唐少逸。」
他的语调是那么云淡风轻,好象不是在建议她杀人,而是在建议她揉死一只蚂蚁。
「我不准你这么做!」琅琊韵立刻变了脸色,声色俱厉地道。
玄策一摊手,「可是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一定有其它的方法,不是只有这一个。」
她绝不许任何人动她的男人!
「你知道吗?唐少逸是一步最好的棋,他一个人维系着长公主与四公主之间的平衡,掌握了三方胜负的关键,除了你以外,琅琊贞与琅琊盈都争着要他,他若死了,平衡的局面便会瓦解,我能肯定局势必定会发生剧变,至少,失去了争权的目标,长公主那边一定会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玄策叹了一口气,温和的劝慰,「舍弃小儿女的情爱,顾全大局吧!等你一旦登基,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天底下的男人,不是只有唐少逸一个。」
琅琊韵怒瞪着玄策,「但全天下的男人,只有他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他和所有被你利用的男人一样,都是棋子而已。」
「他是我惟一珍视的棋子,也是我惟一专宠的男人!」
玄策冷下声音,「难道唐少逸比王位更重要?」
琅琊韵激烈地反驳:「没有了他,我的王位还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玄策被震住了。
他一向神机妙算,但是这一回,他错估了唐少逸在琅琊韵心中的地位,而且错得离谱。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再提。」玄策起身,踅出潇湘馆书房。
这记狠招行不通,他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拟定计策。
当他走出潇湘馆时,敏锐的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出来!我知道是你。」
玄策才说完,一道纤细的身影便随即现身。
「为什么跟踪我?」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想问你,你没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吧?」
「我不是已经在办了吗?」他冷睇着她,懒懒的响应。
「我拜托你阻止三公主登基,为何你却反其道而行?」
「既然是你找上我的,你只能选择信任我,我有我的游戏规则,谁都得按照我的规矩来。」
玄策作了个手势,小厮立刻牵来他的座骑,他俐落的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她丢下一句话,「看着吧!事情最后一定会如你所愿的,我等着你履行约定。」
咧开一抹冷笑,玄策轻夹马腹扬长而去。
第十章
夺权──
恨不诛他肆逆三军众,
祭汝含酸一国殇。
对着这云帏像,
空落得遗容如在,
越痛你魂魄飞扬。
当玄策只身前来见他时,唐少逸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依稀仿佛,他早就料到终会有这么一天。
偌大的水盈宫里,除了唐少逸之外,没有别人,他相信玄策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挑在琅琊盈守陵的今晚前来。
「见到我,你似乎并没有很惊讶。」玄策凝视着唐少逸那双风平浪静的眼眸笑道。
唐少逸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酒,低语,「虽然比我预料的时间晚了些,但我们终究要见上一面的,否则,事情无法落幕。」
「怎么说?」
「在这场宫廷斗争中,我与你是左右局势的关键,而且……在我们之间同样牵系着一个女子。」唐少逸将酒杯端到他的面前,直视着他,「告诉我,你爱她吗?」
记忆中,玄策从来不曾被谁这般直截了当的质问过。
「爱吧?」他接过酒杯,一仰而尽,「但却不是男女之爱,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我对她有感觉,是因为我觉得她与我十分相像,在某种程度上,我与她可以说是同样本质的人。」
「这就是你助她的理由?」
玄策摇头,「我有我想得到的东西,与三公主无关。你呢?你助她登基有什么好处?」
「好处?」唐少逸执着酒杯,迷惑的眼神如坠五里雾中,「我从来没想过。」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会为她弄到手,他从来没想过要得到什么报偿。
「你不想要她吗?」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指的是何许人。
唐少逸苦涩地一笑,「不敢想,也不能想,她要的,我给不起。」
她要权位、她要国家、她要将世间的一切踩在脚下,而他惟独能给的真心,却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所以,你只好斩断你对她的眷恋,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舔噬情殇?唐少逸,你当真甘心如此?」
玄策的语气讥诮至极,惹来唐少逸森冷的一瞪。
「你是专程来嘲弄我的?」
「不,我是专程来提供你一个解脱的方式。」玄策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玉瓶,推到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最精纯的鹤顶红。」
他打开瓶子,一缕异香随即飘出,玄策倒出几颗红色的丹药丢进酒壶中,立刻便与透明的酒液相融。
玄策倒了一杯酒,推到唐少逸的面前,笑看着依然沈静俊美的他,「把它喝下去吧!这种药不会让你走得太痛苦的。」
「死亡,就是你说的解脱方式吗?」
「大公主与四公主皆心系于你,若不是为了得到你,大公主根本不会出来争权。你的死亡,正好可以解开这三强鼎立的僵局,为你心爱的女人夺得她所要的一切。而你,也不会再因为她的薄幸而痛苦。」
见唐少逸不语,玄策试探性地问:「你不想死?」
「我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早在他毁琴断情的那一刻,他就已心如死灰,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相同的时日,无心,无情,亦无依恋。
玄策一怔,「什么意思?」
唐少逸没有回答,只是,当他伸手执起那杯毒酒时,唇角逸出一抹苍凉的笑。
「我原就欠她一份情,如果这杯穿肠毒酒能够还清我欠她的,想来也倒划算,我也想解开这个僵局,因为我已经倦了。」
举起酒杯,唐少逸将毒酒一仰而尽——
窗外,飘起了皑皑白雪,将静默的夜色装点成一地银白。
这是女皇驾崩后的第一场雪。
=====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回在女皇寝宫外回廊上的一别,竟是永远的阴阳相隔。
当琅琊韵听见唐少逸的死讯,她的血液在一瞬间冻结了。
不……这怎么可能?他说过他不会比她早死的!
琅琊韵盯着来报讯的龙九,以平静得过火的声音命令道:「再说一次!」
「唐少逸唐大人,昨夜死于四公主的寝宫。」
感觉琅琊韵踉跄了一下,玄策立即上前搀扶住她。「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在今天早晨,四公主守了整夜的灵回寝宫时发现的,根据御医判断,唐大人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子时左右。」
「死因呢?」
「那壶酒里,被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