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皇上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大好,”她轻叹,“希望到时候你会清闲些。”
她想一想,摇头道:“皇上也是奇怪啊,这些事情为什么不交给景献王或者敬阳王处理呢?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的。把大权交给你,怕是会有很多人心中不安吧。”以前师兄虽受皇上怜爱,然而因为身有残疾,所以未被被其他王储视为劲敌,明争暗斗据说多是在景献王与敬阳王之间展开的。但这次皇上有恙,却将重权交于师兄,恐怕……
“师兄,你希望继承皇位吗?”
这个问题突然自口中蹦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玉自寒‘听’到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笑着,笑容极轻:
“不想。”
她松一口,拍拍胸口,高兴地笑道:“太好了!爹想让我继承烈火山庄就觉得很烦心了,如果成为皇上,那么将要烦恼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师兄不要当皇上,以后就陪着歌儿,让歌儿照顾你……”
忽然,她怔住!
青缎软枕上,玉自寒俊挺的面容悄悄晕上两抹绯红,他的嘴唇也奇异地湿红起来……
她的脸“刷”地涨红!
因为——
她拍胸口的时候,一时忘记了他的手在自己掌中。他的掌心恰恰被她压在了自己的胸房上!
“扑通!扑通!”
心脏急跳如打鼓!
她慌慌忙忙松开他的手,急急忙忙跳起来,慌乱之下失了分寸,被凳脚一绊,硬生生向床上扑倒去!
青纱幔帘如云雾般飞扬。
碧玉铃铛丁冬脆响。
风轻轻拍打着窗纸。
火盆中炭火很旺,屋里象温暖的三月。
玉自寒轻轻抱着如歌。他的双臂那么温柔,就像拥抱着初春绽开的第一朵花苞。
她在他怀里。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象轻快奔跑的小鹿。
“歌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抬起她羞红的小脸。
他脸红如熨……
她脸红如霞……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棉帘一挑,玄璜手拿一封帖子走了进来。
如歌“腾”地从玉自寒怀中跳起来。
玄璜微咳一声,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走至玉自寒床前,恭声道:“景献王府送来请柬,今晚寿宴,邀您和烈小姐一同前去。”
夜晚的景献王府。
几百盏华丽的宫灯点亮朱红镏金的长廊,浅绿薄纱的秀美侍女们轻盈地在画廊中穿走。
堂中十几个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烧,暖如春日,亮如白昼。
镂花的朱漆木窗,窗纸是薄如蝉翼的透明,庭院中的秀石流水、树影婆娑、精美的宫灯、穿梭的美人隐隐透进来。
酒肉奇香扑鼻。
精致的黄金酒尊,嵌着红宝石的象牙箸,绝色的舞姬在声声诱惑的丝竹中妖娆起舞。
众王储和朝中重臣齐聚堂中,推杯换盏间纷纷恭祝景献王。
景献王坐大厅主位,丹凤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白皙的面容染着酒气的红晕。他手中握着酒盏,却忘记去喝,眯起眼睛出神地瞅着席间一个红衣的女子。
刘尚书循着景献王的目光望过去,心中亦是暗惊。
红衣女子只是安静地坐在静渊王身侧,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闪耀的佩饰,却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夺目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她凝视着静渊王,眸中流转的关切之意可以使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之妒狂。
美人他见过无数。
然而,这红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浴火的凤凰,令人喘不过气。
“她似乎比上一次又美了许多。”景献王喃喃惊道。莫非美丽也会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刘尚书低声道:“烈明镜宣布由她继承烈火山庄。”
“不是战枫?”
“恐怕烈明镜对战枫存有戒心。”
景献王挑眉看他一眼,嘴角浮上古怪的笑容:“也就是说,得到了她,就可以得到烈火山庄。”
刘尚书笑得谦恭:“正是。”
景献王缓缓将杯中的酒饮下。
刘尚书急忙又为他斟满:“不过,如果下臣没有记错,静渊王已经同她有了婚约。”
景献王冷笑:“只要尚未完婚,变故就会有很多。”
“对!对!”
刘尚书连声称是。
来了已有一个时辰,在身侧火盆的暖意下,如歌有些想睡去了。对于这种无聊的筵席,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能懒懒地吃些精致的菜肴。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可是懒得看回去。师兄要处理和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她不想再制造些麻烦出来。
将一块嫩嫩的豆腐放到玉自寒的盘碟中。因为素来不喜味重的菜肴,他今晚吃得很少,不知道会不会有些饿呢。
玉自寒微笑。
他静静将她夹来的豆腐吃下。
她顿时笑得很开心。
在喧闹的厅堂中,轮椅中的玉自寒宁静得恍若灵山秀水间的美玉,光华淡淡流淌。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他的耳朵听不见。
因为听不见声音,四周王储和大臣们的低语谈论、对他的崇敬或者嫉妒就没有办法影响到他平静的心情。自从皇上将权力授予师兄,她晓得师兄一定会承受比以前大很多的压力。听不见声音,那些纷扰和嘈杂会减少很多吧。
她想着,轻轻笑着。
玉自寒凝视着她,不知晓她为何忽然笑起来。可是,只要能见到她的笑容就好。
“皇——上——驾——到——!”
堂中众人急忙跪倒接驾。
皇上能够摆驾景献王府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当皇上将禁军的调度权和批阅奏章的权力交给静渊王,宫中便有了敬阳王与景献王失势的传言。虽然静渊王身有残疾,朝中各派势力皆认为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天威难测,皇上真正的心意谁能揣透。
而此时病中的皇上亲临景献王府,莫非情势会有变化?
众人平身后,景献王恭谢父皇亲临之荣幸,皇上对景献王亦是多加赞许欣慰之辞。
筵席的气氛达到高潮。
父慈子恭的谈笑声仿佛打破了朝中多日以来的猜测。
望着皇上,如歌暗暗心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上。皇上比起上次的模样好像苍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下垂,皮肤也松弛许多。他眉心间隐隐有股黑气,嘴唇却诡异地鲜红。
她皱起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一闪而过。她侧过头,努力想抓住这种奇异的闪念,不经意间却忽然透过蝉翼般透明的窗纸看到——
如烟雾般淡淡的夜色里。
绚丽华贵的七彩丹青琉璃宫灯下。
鬼魅般婆娑的树影旁。
一个邪美鲜红如地狱之血的身影。
他仰着高傲的脖颈,轻轻嗅着苍白指间的黄金酒杯。酒杯在他指间,闪动炫目的灿光,上面似乎刻着精致古怪的花纹。
他赤足而立。
血红的衣裳随风而舞。
突然,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
隔着隐约透明的窗纸。
他在夜色的庭院中。
她在喧杂的厅堂里。
狂肆的眼神!
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一个如永恒一般悠长的地方,眉心的红痣邪魅而多情……
如歌恍惚如坠入一个梦中。
待她挣扎着清醒过来时,忍不住晃晃玉自寒的手,想让他也看一看窗外那个红衣人。
玉自寒向庭院中看。
透过轻纱般的窗纸,只能看到夜色中一盏盏华丽的宫灯。
如歌揉揉眼睛,莫非又是她眼花了?
“最近同倭国的战事平息了些。”筵席中,景献王对皇上道,“不过我朝将士伤亡很大。”
倭国原本只占据海上的几个岛屿,以打鱼为主要生息。可是随着武士风气在倭国的盛行,那里的人们变得野心和贪婪。他们开始抢劫和洗掠沿海的村庄,最初是零散的攻击,后来慢慢演变成有组织地侵占和奴役当地百姓。最近几年,倭国越来越狂妄,俨然有取中原霸权的图谋。朝廷曾数次派兵同倭国交锋,然而打打停停,隐患始终没有解除。
景献王沉声道:
“前日倭国派使臣向威远将军送达一封信函,表示可以议和,从此再不起战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一震!如能议和,彻底去除倭国的威胁,对朝廷和沿海的百姓实在是福音。
皇上精神亦是大震:“哦?!是倭国主动要求议和?”
“对。”景献王点头道,“可是倭国表示必须得到我朝的诚意,才能安心议和。”
“怎样的诚意?”
“和亲。”
“哈哈,”皇上笑道,“这很容易嘛!”
席下众王储臣子也松下心来。和亲素来是缓和战端的途径之一,宫中貌美的公主有许多,选一个嫁往倭国就可以了。
景献王却眉心深皱,似有苦衷。
皇上疑道:“有何不妥?”
景献王沉吟着看向筵席中的玉自寒。
玉自寒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袍,羊脂白玉束发,羊脂白玉佩环。他目光淡静地坐在木轮椅中,高华的气质使他不怒自威。
“倭国使者说,他们的长公主指定要做静渊王的王妃。”
初冬的深夜,晚风寒冽,草木轻轻作响。月光皎洁明亮,透过树林的枝丫,斑驳地洒在宁静的小路上。
一顶青色暖轿。
轿夫们的脚步又快又轻盈。
玄璜与白琥跟随在轿旁,留心着路旁的动静。
轿内有一小盆红红的炭火,噼噼啪啪地轻响。如歌的双手在火盆上方搓揉取暖,轻轻跺着脚:
“天气越来越冷了。”
玉自寒没有“听”到。
他清俊的眉宇淡淡皱着,目光悠远,修长的右手轻轻握起,抵住挺秀的鼻尖。他在凝神想些事情,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如月光一般淡雅。
一件青色的棉氅在如歌手中抖开。
她将棉氅披在玉自寒肩上。
忽然间的温暖使他自思绪中抽离,扭转头,望见她明媚的笑容。
“这是今天下午刚赶出来的,”她耸耸鼻子,笑道,“原本想迟些日子再给你,可是……”她的笑容染上些黯然,“还是早些给你好了,将来就不用我替你打理这些。”
玉自寒凝视她。
她低下头,沮丧地咬住嘴唇。该死,她的语气怎么这样奇怪?又一想,不禁失笑,他如何会“听”得见她的语气呢?
棉氅轻轻覆在她的肩上。
她惊诧地仰起头。
玉自寒的左手依然留在她的肩头,温柔地拍抚她:
“你也怕冷。”
一股酸意顿时冲进她的鼻子,她突然很想扑入他的怀里撒娇地大哭一场。然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却使她板起脸,冷道:
“你不喜欢我做的衣裳?你嫌它手工粗糙是吗?”
玉自寒的手掌僵住。
他鲜少见到她这样生气。
他的声音很担心:
“歌儿……”
暖轿有节奏地轻晃。
夜风将轿帘吹得微微扬起。
望着他担忧的眼睛,她沮丧地恨不能用力向火盆撞过去!
“对不起……”
她揪紧棉氅的两边,紧紧裹住发寒的身子,闷声道:“你不用理我,我在乱发脾气。”
玉自寒笑了笑。
他轻柔地拉开她的手,将她精心缝制的淡青色棉氅穿在自己肩上,然后,将她密密实实地也裹在大氅中。她的脑袋在他的颈边,柔软的银狐毛偎着她和他的呼吸。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拥着她的肩膀,热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我喜欢。”喜欢她亲手缝的棉氅,喜欢在她的身边,喜欢她做的所有事情。
如歌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烧灼一般的滚烫,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穿破胸膛!
胸口的热气熨到了她衣襟里的那朵冰花。
冰花迸出冰冷的寒气……
白雾般自她怀中漫漫飘散出来……
晶莹的冰花,瞬时光芒大盛!
昆仑山顶,皑皑白雪经年不化。
月光照在山巅之雪。
光芒耀眼纯净。
在鸟儿鲜少飞至的雪境,有一个亘古神秘的冰洞。
相传这个冰洞中曾经幻出过一位仙人。
仙人白衣如雪……
仙人有绝美的容颜,颦笑间的风华可以令天地万物为之倾倒……
冰雪灿灿的夜色里。
一道如闪电的冰芒划破长空,直直刺入冰洞神秘变幻的深处!
千万年厚厚的冰层。
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晶体。
那冰芒穿透亘古的寒冷,似乎焦急着,在晶莹剔透的晶体中流走……
醒来呀……
快醒来呀……
是谁在焦急地呼唤……
醒来啊……
冰花的寒气令如歌胸口一紧。
在他温暖的怀中,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玉自寒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是将棉氅更紧地裹住她,左手轻轻搓热她的臂膀。
“不会有和亲。”
她的耳朵轻轻碰触着他的脖颈,清清凉凉的感觉,象深夜临水边的细碎鹅卵石。他的声音却如水底轻暖的涟漪。
她骤然抬头,额头“碰”一声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额角立时浮出一块淡红的印子。她伸手想去揉,手被他握住。她惊疑地望向他,没有看到他的眼睛,却感到——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
他吻着那撞痛的红晕。
她的身子僵硬。
胸襟中沁寒的冰花让她有种窒息般的罪恶感。
只是一怔,她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
他将她拥得很紧。
紧得仿佛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那样紧的拥抱却温柔得让人心碎。
青色的暖轿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轻轻颠簸着。
铜盆里的炭火燃出通亮的红光。
玉自寒温柔地将如歌拥在怀中,目光清澈而固执,他吻着她的额头,那轻轻的吻如林中的月光一般皎洁。
青色的棉氅已然滑落。
月白色的锦袍,俊美的他恍如绝世的良玉。
“师兄……”
如歌的心绞成一团,她无助地闭上眼睛。他的吻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底,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样强烈的罪恶感?
拇指与食指轻柔地扬起她的下巴,他静静瞅着她:
“我……一直喜欢你。”
她侧过头,狼狈道:“你要和亲了。”同那个什么倭国的长公主。
“你喜欢吗?”
“什么?”
“用我来和亲。”他屏息凝视她。
“笨蛋……”
她咬紧牙,声音很含糊。他看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用我去和亲吗?”
声音里有一触即断的脆弱。
“笨蛋!和什么鬼亲!”她忍无可忍地低吼,“什么倭国公主,名字听起来就很糟糕!那一定是景献王的阴谋啦!”
他笑了。
她瞪着他:“你还笑!倭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鬼才相信和亲以后他们就会收手!景献王真是阴险,你若是不肯和亲,倭国攻打过来造成的伤亡就会全部变成你的责任;你若是和了亲,日后倭国再起兵,你的立场又会很尴尬。”她其实没有那么笨啦,不过,景献王这一招实在恶毒到家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呢?”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没有阴谋,她会这样反对吗?玉自寒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如歌瞪视着他。
半晌,她咬住嘴唇:“那你就娶好了。公主什么的,也很配你。”
他的眼睛一黯,笑容苦涩: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