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宝啦!」弘普用「额娘真是笨」的口气大叫。
满儿恍然大悟,「喔,小宝宝喔!」再迷惑地问:「没啦,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弘普很夸张地重重叹了口气。
「额娘啊,我是在问,小宝宝没了,额娘干嘛那么伤心啦!」
「对嘛,对嘛,小宝宝没了就没了,额娘还有我们呀!」弘曧嗔声附和。
「额娘偏心!」噘着小嘴儿,倩儿哀怨地瞅着满儿。「额娘只要小宝宝,不要我们了!」
「额娘,我们会乖,妳不要不要我们嘛!」弘昶可怜兮兮地揪着满儿的旗袍。
「弘昱不好玩,额娘不要他就好了嘛!」
「就是说咩,他跟阿玛是一国的,把他还给阿玛,我们跟额娘一国……」
怔愣地听着孩子们你;一口我一句说个不停,是抗议,也是抱怨,却一点一滴使满儿逐渐恍悟。
小鬼们正在安慰她失去小宝宝的伤痛——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过去两个月来,由于小产,她自顾自陷落在自己的沮丧情绪之中,根本没有心情去关心到孩子们,而他们不仅不怨怪她,反而想尽办法要安慰她,这样温暖体贴的心,使她不禁眼眶热热地湿了起来。
「你们每一个都是额娘的宝贝啊!」伸展双臂,满儿将他们全数环入怀抱里,感动地呢喃。「不管失去哪一个,额娘都会很伤心的!」
「额娘还有我们嘛!」
「我知道,所以额娘现在不伤心了嘛!」满儿扬起带泪的笑。「其实额娘只不过很想再要个女儿,因此有些失望而已。」
「那就叫阿玛认真点『干活』,再给额娘一个妹妹嘛!」
话刚说完,佟桂那四人又是一阵抑止不住的大笑,满儿悄悄瞥去一眼,很难得的,允禄竟然没有生气,她猜想那是因为小鬼们是在安慰她,所以他才会容忍下来,于是,她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有有有,你们阿玛已经很认真在『干活』了,额娘保证他都没有偷懒!」
「真的?」
「真的,真的,那种活儿他一向都很来劲儿的!」
「很好,」弘普一本正经地向允禄点点头以示嘉许。「阿玛,有前途!」
允禄方始阴森森地瞇起眼来,他已经一溜烟逃了。
在满儿的爆笑声中,弘曧、弘昶与倩儿也一个个跑了,只剩下那个冷冰冰的小鬼,依然只会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娃娃脸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快三岁了,阿玛、额娘都没喊过半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
于是,当竹承明、竹月莲与竹月娇来到庄园里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满儿和小儿子正在比瞪大小眼。
「啊,爹,你来啦,快,快过来瞧瞧……」满儿把小儿子转个身面向竹承明,笑容非常自然,毫无芥蒂,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这可恶的小鬼是不是很像他爹?」
「他爹?」视线往旁移,竹承明转注端坐一侧默默喝茶的允禄,冷漠的瞳眸,冷峻的表情,冷肃的气势,与传言中的庄亲王毫无二致。「是的,确实很相似。」
但金禄呢?他跑到哪里去了?
五官容貌明明是同一个人,然而在眼前这个森然冷酷的人身上,却找不着一丝半毫之前那个风趣诙谐的金禄的影子,连说话声音都不太一样,他们如何会是同一个人?
「大家都这么说呢!」满儿咯咯笑着把小儿子交给玉桂抱去给保母嬷嬷。
「满儿……」竹承明两眼仍盯在允禄那张清秀讨喜的五官上。「女婿究竟多大岁数了?」还有,听说庄亲王已年近四十,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呀!
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就是允禄那张脸有毛病。
满儿噗哧失笑。「老爷子,我爹在问呢,你究竟多大岁数啦?」
眼眸半阖,「三十八。」允禄语气平板地说。
「三十八?!」竹承明惊叹。「真是……驻颜有术!」幸好,不是他老花眼,是允禄那张脸有问题。
满儿大笑。「他可是恨死了自己那张脸呢!」
「喔……」竹承明咳了咳,终于移开目光。「满儿,妳的身子,没事了吧?」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满儿穿旗装、梳旗头、踩旗鞋的模样,眼神显得格外怪异,因为这样的满儿看上去特别妩媚袅婷,轻盈高雅,比穿汉服更亮眼,仿佛她天生就该穿旗袍。
她明明是汉人呀!
「没事了,没事了,」满儿连连摆手。「我的身体壮得跟头牛一样,早就没事了!」
「听说……」竹承明小心翼翼地问。「妳很伤心?」
「怎能不伤心,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宝贝啊,而且我一直想再生个女儿……」满儿有点黯然地垂了一下眼帘,随即又喜孜孜地扬起眸子。「不过我家老爷子答应要再给我个女儿,对不对,老爷子?」
允禄双眸凝住满儿,颔首。
「女婿他……」竹承明深深注视着允禄。「很宠妳?」
「何止宠我,」满儿笑得很满足,也很得意。「内城里哪个人不知道庄亲王宠福晋宠上了天,为了我,他还差点杀了他弟弟,也是为了不想牵连上我,他才会隐瞒下爹的事,不然爹和姊姊早两年前就该被皇上捉去了!」
竹承明点点头。「这点我想得到,否则我也不敢来了。」
「那么,」满儿俏皮地眨眨眼。「现在爹和大姊也该明白为何我和允禄都坚持不能把孩子过继给竹家了吧?」
竹承明和竹月莲相对苦笑。「的确是很荒唐的想法。」
「不过小鬼们总是爹的外孙,爹有权利看看他们。」转向厅口,满儿扬声大喊。「佟桂!」
佟桂匆匆进轩厅里来。「奴婢在。」
「小鬼们呢?」
「回福晋,格格阿哥们全跑去湖里抓鱼去了!」
「喔,那咱们到湖边去找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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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边,满儿看得出竹承明有多么深刻的感触,孩子们顽皮是顽皮,但也十分聪明慧黠,书不好好读,却很懂得要讨好长辈骗好处,各个缠得竹承明又是老怀弥慰,又是感慨万千。
如此乖巧可爱的孩子竟然没有一个能过继给竹家,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恰在这时,额外发生了一件预期外的小插曲:十三福晋和十七福晋特意来找满儿。
三个女人甚是亲密地在那里叽哩咕噜,又笑又叫了好一会儿,由于满儿有「客人」,在谈妥今天来的目的又约好翌日见面的时辰后,十三福晋和十七福晋便相偕离去了。
回到湖畔这边,满儿若无其事地把小鬼们赶去吃点心,再跟大家一样席地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
「刚刚那两位是老爷子的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是满人,但我和她们的感情比亲姊妹更亲。这回我小产,她们便天天上府里去要探望我,由于当时我心情不好,老爷子不让她们见,但她们还是天天去,风雨无阻,直至她们亲眼见到我,看我安然无事,她们才放下心……」
悄悄偎向允禄,她仰起脸儿对他笑了一下。
「尔后,明知会惹我家老爷子不高兴,但她们仍是三天两头来找我,就算仅仅是谈两句也好,只为了她们担心我是不是真的全然释怀了?会不会哪天又想起那事而难过?最重要的是,她们这么关心我并不是有什么目的,纯粹是基于这十年来在我们之间培养出的那份情谊……」
明澈的水眸正对上竹月莲隐含愧意的眼,满儿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安然。
「我说这些不是要责备大姊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任何感情连系都不是单凭一句话或什么血缘关系可以产生的。允禄用血的事实来让我深刻体会到他的深情,而我和十三嫂与十七弟妹之间的亲情则是在这十年间慢慢累积出来的……」
她瞥向竹承明。
「好像爹会为了二姊而牺牲我一样,我不怪他,无论我是不是爹最钟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我和爹之间毕竟没有那份他和二姊之间那种由时间累积出来的感情。人都是自私的,他会偏向二姊也是正常的。至于小妹……」
目光再移至竹月娇那边。
「我们之间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但妳没有被这份可笑的血缘关系所绑住,反而能用最公平的眼光来审视这一切,我猜妳多半都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
竹月娇顽皮地挤一下眼,默认了。
「谢谢。」满儿真诚地向她道谢,再转回去面对竹承明。「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出你们为什么要见我,不过……还是你们自己说吧,爹为什么要见我?」
竹承明默然无语好半晌。
在满儿那一番话之后,原先以为是理直气壮的想法在这一刻里突然变得既站不住脚又可笑,只是一个强词夺理的借口,使得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欲言又止地又迟疑片刻,竹承明长叹。「一切都是我的错。」
「确实。」满儿点点头。「然后呢?」
竹承明犹豫一下,瞄一眼允禄。「呃,满儿,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不能。」满儿不假思索地否决了。
「为什么?」
「我不相信你。」
「为什么?我是妳亲爹呀,妳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竹承明受伤地低吼。
「他。」
满儿瞥向允禄,自满儿问出第一句话,他便悄然阖上双眸,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好像坐着睡着了似的。
「在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个人,无论是好是坏,宁愿让我恼他恨他,他也从来不骗我。但是爹会,当你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不是会伤害我,你一定会瞒我骗我,因为我在你心目中并不是那么重要。」
竹承明一时哑口,无以辩驳,因为满儿说的是事实。
「而当有人要伤害我的时候,允禄必定会挡在我前头,他总是不顾一切的护着我,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吃苦的总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禄的手,他睁眼看了她一下,再阖上。
「我学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个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内,我都必须抱持戒慎怀疑的态度,以免再让他为我吃苦受罪,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妳毕竟是我的女儿,」竹承明脱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无论是出嫁前或出嫁后我都不姓朱。」满儿平静地点出事实。「至于我是你的女儿,是的,这是事实,但,您也只给了我一副肉体,而这副肉体,在你丢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弃了对这副肉体的所有权利。」
「可是……」竹承明挣扎着想为自己作辩解。「当时我不知道有妳……」
满儿笑着摇摇头。
「已成为事实的过去,再如何争辩也是无意义的。当娘被人轮暴时,当我为生存下去而饱受折磨时,当舅舅逼我去刺杀允禄时,当我被抓进天牢里时,当允禄的皇考说饶不得我时,当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时,当云舅舅、天舅舅要亲手杀我时,在所有那些我们母女俩需要爹的时刻里,爹都不在我们身边,是的,爹早已放弃了对我这副肉体的任何权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未了仍是吞回去深深叹了口气。
「是允禄,」仰眸,满儿深情地凝睇着允禄。「是他给我生平第一份体贴温暖,是他在被我刺杀的当儿却仍一心惦念着我的安危,是他带伤杀进天牢里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强撑着孱弱的身躯自舅舅手中抢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体保护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时刻里,是他陪在我身边,于是,所有的权利都归于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凭着这份我并不希罕的血缘关系,便来强索作父亲的权利,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么,我宁愿让这份血缘关系断了也罢,就当我从没去见过爹,爹也从不曾认识过我,你我就此一刀两……」
「不!」竹承明猛抬头,失声大吼。「妳是婉仪为我生的女儿,我绝不会放弃!」
满儿轻轻叹息,脸上是那种面对一个任性小鬼无理取闹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迟疑一下。「妳……千不该万不该,妳不该害死自己的亲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云舅舅这么说的?」满儿似吃惊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是妳设下陷阱,好让女婿捉拿他们。」
「我设下陷阱好让允禄捉拿他们?」满儿哭笑不得。「这真是……」
于是,花了点时间,从她当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庄亲王,因而想尽办法逃离允禄开始,直到柳兆惠一伙人被山西巡抚提督就地处决为止,她简洁但详尽的说了个一清二楚。
究竟谁是谁非,到底是谁在设陷阱害谁,柳兆惠的死又该归咎于谁,她相信竹承明应该分辨得出来。
「……当时我既无能设陷阱,允禄也无力捉拿他们,惠舅舅会被处决全是他自找的,连允禄也是事后才知道,这怎能怪到我们头上来呢?」
听罢,竹承明怔仲地愣了好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
「云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后见到的是我,因为如此就把一切归咎在我身上,虽然我能理解,但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视允禄半晌。
「既然女婿对妳如此情深意重,那么他可愿……」
「放弃他的立场?」满儿再次叹息,这回她脸上是那种面对一个幼稚不懂事小鬼的无奈表情。「那我倒要先问问爹,爹又可愿为我放弃立场?」
竹承明顿时语塞,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满儿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既然如此,爹又凭什么要他放弃他的立场?」
竹承明苦笑。「总得有一方放弃自己的立场呀!」
第三度叹息,满儿这会儿的表情是那种面对无药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气,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请问您一个问题……」她握紧了允禄的手,允禄再次睁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静如幽潭。
「允禄不求回报地为我做了那许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边以外,从不曾要求我什么;而爹,你亏欠了我那么多,只会空口说要补偿我却什么也没做,反过来还要求我为你做什么,爹,你真的一点都不惭愧吗?」
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狈了,面对亏欠许多的女儿,他确实感到惭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转身,以逃难的姿态离开,竹月娇紧随在后,竹月莲在深深凝视她一眼后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犹豫一下才回过身来。
「爹,我是您的女儿,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满儿徐缓地道。「我也是爱新觉罗·允禄的妻子柳佳氏满儿,至死为止都是,这点请您千万要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