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累……一趟北京行几乎耗去了她全部的生命力……她不想再撑下去了……
夜更深了,楚畹冷得紧靠着墙壁直打颤,强烈的倦意随着冻人的寒风不停地袭击她,她不由得垂下了头。
这里好冷……也许她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在寒夜中伫立了许久。衣衫单薄的楚畹终于不支倒地。丧失意识之前,她还紧紧地抓着身上的披风,脑中闪过一个高大的影像。
好想……见见他……
“咳……咳咳……”楚畹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简陋房间。真大啊……不过,这里是哪里呢?她怎会在这里?
楚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挣扎着想自床上起身,却因此而引发一阵激烈的猛咳。
“咳!咳……咳咳!”
好难过,好像连肺都快咳出来了……
“咦,姑娘,你醒了呀!”房外两个装扮像丫环的女孩听到她咳嗽的声音,连忙跑了进来。
“咳!咳……你们是……”
为首的那个丫头没有理会她不清不楚的询问,径自兴奋地转头交待她身后的另一个丫头:“小红,赶快去告诉总管大人,这位姑娘醒了!”
名为小红的丫头连忙回身跑去通知。
“请问……这里是……”楚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身体也一样。
“我叫阿紫,你现在什么都别问,等一下总管大人来了你就知道了。”她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楚畹,“来,喝茶吧。”
“喔,谢谢。”楚畹端坐在床上,接过茶杯。
过了一会儿,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走了进来。
“这是我们王府里的总管大人,”阿紫连忙附在楚畹耳边告诉她。“昨晚你昏倒在大门外,就是他叫我们把你带进来的。”
这么说,这里就是靖王府了?他们何故要救她?
正疑惑着,那位老者来到楚畹面前。
“这位姑娘,请问你和我们王爷是什么关系?”他一开口就这样问。
“呃?”楚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和靖王爷没有任何关系。”她老实回答。
“是吗?”老总管困惑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似乎不是很相信她的回答。
楚畹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对吗?她不由得低下头审视自己。
“那请问姑娘身上那件披风,从何而来?”他再问道。
“这件?”她拉拉自己身上仍披着的大披风,“是一个人借我的,怎么了?”
“可知那人是谁吗?”老总管径自接着问。
楚畹摇摇头。“我没见到他的脸,不过,我想大概不认识。”她据实以告。
老总管脸上的困惑神情愈甚。他盯着楚畹看了好半晌,又说道:“你找我们王爷有什么事?”
“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王爷援助;至于是什么事,很抱歉,我必须见到他才能说。”
老总管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什么。
片刻后,他说:“我们王爷如今不在府里,你可以留在府中等候,不过,有一个条件——在王爷尚未回来的这段时间,你必须安分地待在这个下人房,不得任意走动。”
待在府中等他?可是等到了又如何?她已经想过了,舅父叫她来找靖王爷,很可能只是打发她的藉口罢了,人家和她非亲非故,根本就没必要援助她……不过,也许她应该试试看,反正她如今也无路可走……
如此转念一想,她连忙答应总管——“我知道了,谢谢你,总管大人。”
老总管离开之后,小红和阿紫两个小丫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跑了出去。房里只剩下楚畹一人。
留在苏州的娘亲、兰姐姐不知道现在怎么了,生活还不知道会不会受苦?……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救出来?……她又该怎么救?如今她也是自身难保……
舅父寡情无义,她是不能再去找他了;如果求告这位王爷的希望也破灭之后,届时她何去何从?别说要救父兄,她自己都活不了……
天啊,何以她会落到这种地步?
独坐在房中的楚畹,不禁无声地流下泪来。
离开家乡后的第一滴眼泪,象征她深沉的绝望。
繁华散尽梦一场,未知何处是家乡。
“披着我的披风的女子?”
下江南替皇上办事的聿亘王爷回到王府数天之后,老总管何钦才趁便将那位女子的事禀明。
“是的,她在十几天前来到王府,说有要事非得求见王爷不可。她在大门外等到昏倒,老奴见她身上披着的是王爷的披风,就擅作主张将她带进府里,现在人在下人房里。”
“可清楚她的来历?”
“老奴曾叫人问过她,那位姑娘连姓名都不肯透露。不过,看她的言行举止典雅有礼,似乎应该是出自名门世家;另外,那位姑娘外形纤细弱小,很像南方人。”
聿亘一贯冷漠的俊脸神色如旧,一对深沉精敛的眼眸黯邃地静定着,令人无法臆测他的心思。
南方人?身形纤细?名门世家?他不记得他曾经认识这样的女子;在江南一带他所认识的女子,大多都是歌伎娼粉之流,名门世家那些矫揉做作、表里不一的所谓“黄花大闺女”,他向来是连碰都懒得碰,因何会有人找上门来,还身着他的披风?
有查明的必要!
“带她到书房见我。”他冷淡地丢下了一句话,转身往书房走去。
楚畹跟着老总管要去见靖亲王,一路上心中忐忑不安。
不知那个靖王爷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像舅父说的那样,是个和善之人?如果是就好了。但万一舅父真的骗她,那她怎么办?可能会惹人见怪……
何钦将她带到一栋小楼之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王爷的书斋,王爷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何钦说完之后,径自丢下她走掉了。
楚畹在书房外呆立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定定心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门进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房里书案后坐着一个人,不遑细看,她立刻跪下行礼。
“民女楚畹,叩请王爷吉祥。”她力持镇定,但柔细甜和的嗓音难掩紧张之情。
这个声音是?!
原本坐在书案后审阅公文的聿亘听到她的声音,心中蓦然一惊。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文件,抬眼看她。
“抬起头来。”
“是。”原本垂首的楚畹依言抬头。
一看到她的容貌之后,聿亘冷峻刚毅的脸有一丝诧异的神情。“是你?!”
楚畹闻言,不解地望着他。“敢问王爷,民女和王爷见过面吗?王爷何出此言?”
确实是她没错。虽然她和数个月前的形容比起来,削瘦了不少,但她那出尘的美貌依然没变。眼前的这个女子,的确是他当日在苏州织造府见到的那个美人。
可是她居然不认得他。
“你不记得我?”聿亘俊脸上的诧异消失了,换上一抹阴寒的冷笑。“你的身子我至今还记得,怎么?才短短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了?”
他带着邪气的语音令楚畹不禁红了脸,可是她仍旧不记得何时曾见过他,更别说……
等一下!虽说她对眼前此人毫无印象,但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呢?难道……
“你是那一天……那位公子!”她顿时想起她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声音了!
“很好,你终于想起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紧盯着她的一对利眸深沉异常。
他从来不曾惦记着一个女人这么久过,而她竟然忘了他……很好,挺有意思的!
楚畹的脸更红了,没想到她朝思暮想的那位公子,居然就是眼前这个王爷!老天,他比她想象的俊美太多了……真没想到她可以再次遇见他!
不过,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
他的身份是靖亲王,而他们被抄家的那一天他出现在她家,那不就表示……
“你是查抄我家的那个官员!”她蓦然认知到这项事实。
“你现在才知道吗?”
天啊,她完了!她真的被舅父整了……
楚畹顿时粉脸刷白,整个人由原来的跪姿瘫坐到地上。
和硕靖亲王是负责查抄他们楚家的人,她的父兄也是由他送人大牢的,而她居然还来求他帮忙,这未免太可笑、太愚蠢了……
“你怎么了?”聿亘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异,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
“我……没什么。”她连忙调整跪姿,不容许自己继续如此失态。
也许她现在失望还太早。楚畹心中渐渐萌生一丝淡淡的希望——他是个好人,不是吗?就算他是当初查抄她家的官员,那又如何?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他是个好人,应该会帮她才对!
如此一想,拯救父兄的信心又一点一滴地重新流回楚畹的心中。
太好了,幸好她当初没有冻死在王府外;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聿亘看着楚畹那时悲时喜的姣美脸庞,冷峻孤漠的眼中有一丝淡淡的不解。
她很不懂得掩饰感情,所有喜怒哀乐的情绪都全然无掩地表露在她那张清灵绝美的小脸;然而,他只看得出她心情,却无法了解此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莫名的有些不悦。
“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他极不耐烦地开口。
不可否认看着她那稀世的美丽容颜,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但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去揣测她每一个表情转换的原因。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信心重回之后,她不再像刚才一样畏惧他。
“哦?”他微挑眉,似乎有些讶异。
看到她来找他,老实说,他心中真的很诧异。当初查抄完楚府之后,他原本以为从此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没想到她一个弱小女子居然会不远千里地来到北京求他!
“起来说话。”
楚畹依言站了起来。
“拜托我什么?”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跑上北京来求他这个靖王爷?
“我父兄入狱之事相信王爷很清楚,我今天来就是想求王爷救救他们。”
聿亘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优美的唇角慢慢泛出一抹冷笑。“你不觉得,你找错人了吗?”
现在他总算明白何以她在得知他是查抄楚府的官员时,会出现那种泄气的样子。但,为什么她还敢开口求他呢?
“我想,如果我的父兄没有罪的话,不论你是何人,我都可以拜托你援救。”
“是吗?不过很遗憾,他们就是有罪。”他神情冷淡地说。
如果楚家没有罪,他当初又何必亲自前往查抄?真不明白这个小女人的脑袋瓜在想些什么!
“家父拖欠官银确实是不对,皇上见责,抄没楚家家产,我们无话可说;但是家父之所以会亏空那么多官银,实有内情。我就是想请求王爷代我们楚家向皇上陈情,相信皇上知道原委之后,会谅解的……”
“楚云清亏空官银是既定的事实,没什么话好说!”他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听她罗嗦。
早知道她来找他的目的就是拿这种毫无意义的小事来烦他,刚才就不应该接见她!
“不,请听我解释!”楚畹情急之下,不自觉地向前几步。“我们楚家的确是亏欠朝廷很多官银,但这二十五万两的庞大亏空,难道是我们楚家不善理财或挥霍无度所造成的吗?”
“不是吗?”聿亘一径冷笑。
“不是的!”楚畹急急否认。“敢问王爷可曾记得先皇当年南巡之事?先皇在位之时曾南巡数次,其中二次驻跸苏州织造署,由家父负责接驾。在这两次接驾中,使钱似水,光是侍候万岁起居用度,一次就不止用掉十万两;再加上随侍万岁的那大批仪队侍从的花费,就算我们楚家倾家荡产,也负担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亏空官银,家父是不得已的……”
先皇驻跸织造署的时候,楚畹尚未出生,故未曾亲见,但从小到大,她常常听父亲跟她说起他们楚家这段过去的荣耀。没想到“接驾”这件曾带给他们极大荣誉的事,竟会成为今日他们楚家衰败的致命伤。
聿亘闻言,凌利的双眼眯了起来,透露出冷寒的冷光。“依你这么说,是想将全部的罪责,推诿到先皇身上了?”
“不敢!”楚畹让他不善的眼神震慑住,心中不由自主地骇惧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绝对没有!亏空官银是楚家的错,我们绝不敢推卸罪责,只是……我希望皇上能怜悯家父情有可原,免他一死。”
虽然目前楚云清尚未被定罪,但楚畹心里很清楚,一旦赔不出那笔亏空的官银,下场绝对难逃死罪。
聿亘将她的惶惧之情尽收眼底,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很喜欢她害怕的样子!?那会激护他潜在的侵略欲……
有这个发现之后,他恢复淡漠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上,悠哉的审视她每一个脸部表情。
“你认为皇上会谅解吗?”他没什么情绪地问。
“应该会的。我听家母说,当年先皇南巡,当时身为皇太子的万岁爷随侍在侧,也曾驻跸织造署。如果让万岁爷明白家父拖欠官银的原委,万岁爷应该会见怜才是。当然,这一切都须仰赖王爷……”
哦?他看到了,现在她这种表情就叫做“坚定”。有趣极了,没想到外表如此纤弱的她,竟也有这种坚强的一面,难怪她敢一个人上北京,真有趣;不过,他可不太喜欢个性坚强的女子,那太不好玩了……
“就算皇上真的垂怜,免他一死,那又如何?二十五万官银,你们依然赔不出来;皇上也不可能就此作罢。”他凉凉地说。
楚畹的神情微微变色,但她马恢复信心。“只要家父、家兄平安无事,那笔欠款我们一定会设法还清。”她保证地说。
啧!那种充满信心的表情,看了还真刺眼!他说啊,像她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实在不应该那么有勇气和自信,不搭调嘛!
“还?你们怎么还?别忘了,你们楚家的家产,已经尽没入库了。也没有人会帮你们吧!”
他肯定此时楚家必然处在一种孤立无援的困境,否则她也不会跑到北京找上素不相识的他。
这……楚畹找不到话来反驳。他所说的确实是事实,也彻底打击了她的信心。
“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她始终这么认为,所以她仍是一脸坚定地说。“赔款的事,不论如何我们一定会有办法,不劳王爷费心。”
又是那种表情!他真的有点火大了。
“好吧。”聿亘不怒反笑,笑得有些诡谲。“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因为,家父情有可原啊……”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令她打从心里感到惶恐不安。
“他情有可原?那又如何?”他的笑容愈发狂肆,但笑意却越来越冷,冷得楚畹毛骨悚然。“不关我的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