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战王竟然承认了自己无能、承认了失败!
拾儿错愕地望着他,双肩刷地沮丧垮下,明亮的眸子里渐渐、渐渐蓄满了盈光;渐渐、渐渐形成一汪悲苦的湖泊,淹没了他。
他受不了看到这种眼神,直觉自己的心仿佛就快破碎那样的疼痛!
他无法再看到那样的眼神,于是猛地拥他入怀,喃喃自语道:「别这样看我……别哭,我受不了你这种眼神,教人绝望心碎……」
「他死了……」拾儿的声音破碎了,颤抖着下成话语。
「是……他死了……」
「他……死了……」
然后,他哗地大哭了起来,在他胸前哭得像个孩子,浑身颤抖着、哭泣着。那悲苦伤痛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绞痛他的心!
战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抱着他走到破庙深处,静静地拥抱着,任他哭泣。
拾儿哭着,不断不断,泪水在他胸前淹成一片汪洋。那泪水如此的炙热,几乎烧痛了他的肌肤。
他的小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裳,紧紧地依偎着他,像是求生之人所攀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全死了……全都死了,善师父、恶师父只教我一年就死了;药王死了;金老头死了,连药儿也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剩下了。他们全都死了,不要我……没有人要我!」
这是他心中真正的悲苦。这一生,似乎从来没有人要过他,他们总是在他身边,然后死去,或者离开。
战王无言,那样的悲苦,说他明白是假的,只是他的心却也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抽痛。
拾儿总是假装得如此骄傲强悍,但事实上他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一连串的变故连他都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是拾儿。
抵着他哭泣的额,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突然有了冲动,于是他想也不想地开口:「不,你还有我。」
「你?」拾儿哭得一头一脸的泪水,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注视着他。
战王勉强对他微笑,许下承诺:「对,你还有我,如果你愿意,这一生我们都会在一起。」
拾儿愣住了!这家伙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吧?
但是其实战王明白。
他明白自己多了一个兄弟,前所未有的兄弟。
只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这兄弟抱起来特别的柔软、特别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抱过这种年纪的少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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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狂三死了,但这消息绝不能让风步云知晓。
忍着伤痛,药儿再度到牢房送饭;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不但是她跟风步云的,也是她跟普膳房的。
普膳房的总管太监周公公已经习以为常,他满喜欢这个名叫「丝帛」的小宫女,也乐于享受她的陪伴,于是乎公主三天两头的特别饭菜,也就交给「丝帛」去送了,他倒乐得清闲。
只是丝帛这丫头这两天好似特别的心神不宁?
「丫头,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只是听说前两天宫内来了刺客。」
「是啊是啊,几十年没发生过了,不过这也犯不着担心,咱们皇宫的守卫固若金汤,就算有几个刺客也能抓着的,像这次不就杀了一个?」
「那另外的呢?可全都抓着了吗?」
「那倒是没有。听说这次来了不少啊,连右丞相都亲自出马了,他们铁定是来救那个风总捕头的……唉……」
丝帛沉默不语,眼眸黯然。
周公公挽着丝帛的手来到膳房一侧,眼神慈祥。「丝帛丫头,别怪公公多嘴。风总捕头是个大大的好人没错,但……他也是将死之人,妳……可别当了真。」
药儿抬起眼微微一笑。「谢公公疼爱,丝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妳知道就好……」周公公望着她,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自个儿小心点,虽然说咱们宫里人来人去,御膳房的人未必注意到妳这丫头,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晓得么?」
药儿安然点头,心跳却猛然加速。
如果连周公公都看得出来,那御膳房的人真的看不出来吗?
她往牢房出发的时候,心里不停地犯着嘀咕、不停地思索着——看来,她得加快脚步救出步云才行。
只是步云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离开这里?
拾儿……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她还好吗?战王是否真的按照承诺好好的照顾她?
药儿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着清澈的天空。
拾儿,妳会怨我吗?此时此刻的妳,究竟过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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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内,战王袒露着胸膛,他的肩背上插着好几根断箭,箭头没入肉中,血迹早已经干了。
「会痛吗?」拾儿咋舌,轻轻压了压那肿胀的伤口。
「不会。」战王安然自得地微笑。「你不用担心。」
「真的不痛?」拾儿好奇地稍稍用力,战王果然还是一脸平静。「你该不会像那个关老爷一样吧?一边刮骨疗伤,一边还可以看什么春秋夏末。」
战王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是说书先生告诉你的?你是不是觉得说书先生说的都是对的?」
「当然啊,知道那么多好听故事的人一定很有学问。」
「可是说书先生说的不一定是对的,而且……说书先生没告诉你『春秋』是一本书吗?」
拾儿的小嘴成了个圆形,做出一脸惊诧的表情。「是唷?」
「春秋是——」
锐利的短刀猛地使劲,那箭头呼地激射而出,破庙原本不怎么牢固的墙壁上立刻多了个小洞。
战王的脸顿时白了。
「痛的话就叫出来,不用忍耐,这里又没别人。」
他可不吭气了,堂堂战王,为了这点小伤叫痛未免太没出息。
已经干涸的血又流出来了,染红了战王宽厚的背。
她知道他以身挡箭才能带着她安然逃出皇宫,这些箭矢要是射在她身上,她的小命大概就完蛋了。
拾儿在伤口上倒些金创药,看着那血缓缓的冒出,喃喃自语似地说道:「这一定痛得要死……」
「还好,习武之人受点小伤不碍事。」战王忍着痛,强笑着安慰他。「你看看我背上,原来就有不少伤口。」
「是满多的。」她轻轻触着他腰间那一道两吋多长的伤疤,看起来像是刀剑所伤。当年这一刀砍下来,必定险些要了他的命吧?
「那是为了夺得『战王』头衔所受的伤。」
「怎么那么奇怪?药儿是药王的徒弟,所以药王死后她就成了新的药王,那原本的战王不是你爹爹吗?」
「不,原本的战王其实是我娘。」
拾儿错愕地侧着头,小脸伸到他眼前。「原本的战王是你娘啊?!原本的战王是个女的?!」
「我娘当然是女人。」战王好笑地回答。
「那你娘武功很高喽?」
「嗯,就算是现在的我也未必胜得了我娘。」他脸上露出一股又崇敬又温柔的表情。
噗地,另一支箭头再度激射而出。
战王微微闭了闭眼,咬牙闷哼:「你就不能先说一声吗……」
「先说一声你就会紧张,会紧张肉就会夹紧,伤口只会扯得更大。」
「照这么说还应该感谢你……」真是痛得入心入肺!
「我可没要你感谢我,我知道这些伤一大半是替我挡的,战王……」
「我们是不是得真的在神明前义结金兰你才肯改口叫我大哥?」
拾儿的头摇得像波浪鼓。
「那就别再叫我『战王』。」
「是的,大哥。」她难得乖巧地点头。
伤口终于清理完了,拾儿用清水替他拭背。「你还没说完呢!为何『战王』会是女人?」
「在你们金陵人眼中这很奇怪,但对我们北夷人来说,战王是女人一点都不奇怪,有男人能当上战王才算稀奇。」战王微笑着说道:「北夷人以母为尊,素来都是女人比男人厉害。」
「原来如此啊!那当年你娘怎么会被紫微神宫的皇甫公子收服呢?她那么厉害也打输皇甫公子?」
战王想起母亲跟他说起那段往事时的神情……
那温柔的眼神、带着淡淡忧伤的表情,恐怕皇甫公子并不是真的在武艺上胜过母亲,而是在另一方面掳获了她。
当年皇甫公子到北夷的时候,年纪二十出头,正值俊秀英朗。北夷男性素以雄壮威武为美,像皇甫公于那样风度翩翩的文雅书生甚为少见,刚开始母亲还以为他是男扮女装呢。
他们多次比武,但都无法分出高下。终于有一次他们相约在悬崖之上较量轻功。据说那次母亲原本不会输的,但是却因为心系发着高烧的爱子而失足跌落崖底。原本胜出的皇甫公子却为了搭救母亲而随着跌落山谷,两人一同受困在悬崖之下。
在那三天两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始终没有说出口。
当年的母亲年纪比皇甫公子还大了三岁,但皇甫公子的俊朗英姿却始终徘徊在母亲心上久久不去。
之后族人寻到了母亲与皇甫公子;回到北夷之后,母亲便宣布从此北夷战王将听命于紫微神宫的皇甫公子。
北夷人素来守信,这几十年来母亲的承诺从未更改过;这也意味着,北夷战王只听命于「皇甫公子」一人。如今紫微神宫早已不是皇甫公子当家作主,北夷人自然不会再听命于他们。
「喂,你在想什么?是很痛又不敢叫吗?」
战王一愣,连忙摇摇头。「没想什么。」
「你娘还在吗?」
「在。」
拾儿心生向往叹道:「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见到昔日美战王的英姿!」
战王微微一笑。「傻瓜,你当然会见到她,你我既然已经义结金兰,大哥的娘现自然也是你的娘亲。」
拾儿蓦地脸上一红,转过身去不答话。
战王有些讶异。「怎么?」
「没……没什么……」可是这话却说得有些哽咽。
「小弟……」
「我只是没想到,」拾儿终于转过身,眼眶微红,「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娘,也没有大哥……」
战王温柔地挽住他的手,眼神凝在他水光盈盈的眼中。「傻子,我说过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愿意,往后大哥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永远不会再孤单了。」
永远……
拾儿又哭又笑地投入他的怀抱。直到现在才真正相信自己并非在作梦,而他的承诺也并非只是一时的同情。
永远啊,这词汇显得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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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皇城 禁卫队
「嘿!苏督军近来可安好?」
一听到这声音,苏宏吓得险些晕过去!亏得他练就一身好武艺,竟然还想到立刻飞身逃跑。
「你走得了么你?」路拾儿阴魂不散的脸刷地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他登时双膝一软,噗地跪了下来哀声痛哭。
「王……属下该死!属下认罪!请看在属下追随您多年的份上,饶属下不死!属下家有高堂啊……」
「你再哭大声一点,免得我没理由马上割下你的舌头!」
苏宏登时噤声,两只眼睛圆滚滚地瞪着,模样惊恐至极。
战王就坐在他眼前,一脸冰冷地注视着他。
「王……」
「不用求我,你求求这位路公子吧,那天被你害死的人,是他的师父。」战王凛声说道:「倘若路公子大发慈悲饶你不死,本王自会依军法论罪。」
「路……路公子……」苏宏低着头,泣不成声。
「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的求路公子网开一面……」
「咦?网开一面怎么写?」拾儿贴近他背后,阴恻恻地冷笑道:「你想不想做人棍?」
苏宏猛然抬头,惊恐的眼睛瞪着战王。「不……不会的!我王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
「听到没?就是你对属下太过仁慈,所以他才敢背叛你。」拾儿笑了笑。「啧啧!可惜你的王已经把你给我了,我要怎么整治你都随我高兴……嘿嘿,把你做成人棍不错啊!你想活,我就让你活着。先割下你的双腿,然后剁掉你的双手、挖出你的一双眼睛,再把舌头拔出来,最后泡在水桶里,水桶下面点着一盆火……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此时此刻,苏宏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所跪的地方泛出了一摊水渍,竟是吓得无法控制自己了。
「怕了吗?怕的话就乖乖的把宫内所有情形说给本少爷听,本少爷若是听得高兴,说不定会给你个痛快。」
苏宏这还敢不说吗?立刻将他这一年在宫中所见所闻全说得清清楚楚,连接头的人几时来、用什么样的密语、还有几个宫里的太监宫女模样如数家珍全都说了出来,一字不漏。
「原来你这屋子里还有秘道……」拾儿冷笑。「你这一年在这里可干了不少好事啊……」
「路公子,小的已经将所见所闻全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小的知错了!求路公子开恩!」
「开恩?金狂三死的时候怎么没人可怜他年事已高而开恩?你背叛战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也会有一天要他开恩?」
「可是你刚刚明明说——」
「我刚刚说如果我听得高兴,可眼下少爷我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话声未落,那苏宏已然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然往后一刺!
「小心!」
拾儿的身影比他更快,那匕首的寒芒一闪,她的身影已经飞掠过他头顶,蓦然出手一掌打在他胸口。
苏宏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往后直飞。他身子还没落地,拾儿已经欺了上来,将一团不明物体塞进他嘴巴里,蓦地又是一掌笔直打中他的嘴。
苏宏连惨叫都来不及,那团东西已经进了他的肚子。「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整个人便傻住了,他楞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傻了半晌,然后猛地跳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不住地在地上滚动、不住地颤动!
「痛啊!」
那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大得惊人,拾儿连忙拉着战王按照他刚刚所说的位置打开秘门躲了进去。
「痛啊、痛啊!饶了我!饶了我!」
屋外的人听到惨叫声,很快的聚集了过来,几名卫兵见状,连忙想上前扶起他。「苏都军?快压住他!快叫人来!」
苏宏惨痛之下整个人生出了巨大怪力,几个侍卫还无法压制他,屋内顿时一片忙乱,苏宏不住地在地上打滚呼吼!
「这是怎么回事?」
那惨叫声实在太凄厉,战王不由得别开了脸——
「怎么?你心软?」拾儿冷笑道:「别忘了,刚刚他还想杀我呢。」
「就算他刚刚没想刺杀你,此刻也是如此下场……」
「我早说了,你要是不忍心看部下受罪就不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