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白石磬转醒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完全陷入昏迷,她紧张地不停换水,却也无法阻止他性命一点一滴的流逝。
“冷静,冷静一点,爹和娘都夸你聪明,你会想到办法的……”思守自言自语,拧着白巾的手剧烈颤抖着。
日落了,晚风袭来,没点上蜡烛的厢房里,白石磬脸色惨白犹如他身上衣衫。
门外,忽然有阵杂乱声音传来。
“小关姑娘,人已经带到外头,是时候了。”仆人说着。
“少爷,小关去帮您了却心愿。”小关哽咽着,拜别之后,转身随仆人而去。
“了却心愿……”思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将白巾抛入木盆中,说了句:“对,你的心愿就是灭了瞿罗山庄血脉,就连你自己,你也不肯放过。”
“白石磬,你不能死!你还没杀了我,我也是你父亲所出,是你的妹妹啊!”
白石磬动也不动,苍白龟裂的唇,并末开启。
思守接着说:“我去找白石水泱,他也是白石家人,他一定懂得怎么解毒。他跟你都在我娘身边有些时日,他一定会晓得要如何救你。我去找他,他可以救你!”
她说完,奋力往门外奔去,白石水泱绝不能死,他是白石磬仅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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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用四夫人最爱的桃花,送走你。毕竟你当年也待我不错。”花坞中,小关冷眼看着桃花枯枝架起的柴堆内,受缚无法动弹的白石水泱,她随即扬起火把,打算点燃。
白石水泱与他的灰衣仆人绑在一起,麻绳层层圈绕,血渍化为暗红灰褐,斑斑驳驳附于衣上。
“且慢!”思守慌乱急喊:“留下他们,少爷才有救!”
小关闻言,才要抛出的火把连忙收回,双眸睨向她。“你说什么?”
思守喘着,来到白石水泱面前。“大少爷,你在这瞿罗山庄如此之久,必会知道不少事。”
白石水泱不语,他身旁的仆人,亦紧闭双唇。
“求求你,他就快死了,你一定知道如何救。”思守殷切的眸子盼着,然而,白石水泱双眼全盲,他看不见,无法得知她的焦心。
“小关姑娘,麻烦你解开他们。”她望着小关哀求。
小关抿了抿唇挣扎片刻,于是命下人松开两人绳索。
“少爷若知道,会杀了你。”小关虽不愿听从思守的话,但这攸关白石磬生死,她不想冒险。
“我不怕。”只要救得了他,她什么也不怕。
思守接着对白石水泱道:“他中了魔陀叶毒,现在高热昏迷,无法转醒,大少爷你必定晓得如何解此毒的对不?当年你也曾在我娘身边,我娘的性子事事考虑周详,她若教一人使毒,必会教另一人化解之法,她不可能看你们兄弟相残,却什么也不做。”思守摊出那三根银针,置于地上。
“是老庄主的毒针。”灰衣人告知白石水泱。
她殷殷盼望能救回白石磐一条性命,纵使白石磐如何对她,她都无法放任他在她面前死去。“大少爷,我求求你。”
白石水泱犹豫着,身旁那个灰衣人紧剩的一臂牢牢抓住主子,施展轻功,不由分说就欲趁机逃离。
白石磬不在时,偌大瞿罗山庄无人拦得住他俩,自石磬是死是活,根本与他们无关。
“大少爷,求求你救救少爷,我给你磕头……奴婢给你磕头……”思守急了,跪倒在白石水泱离去的方向,头碰着砂砾地,一声一声的,撞出了声音。
血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她不觉疼痛,白石磬之生死,早已比她性命更重要。一声又一声,她只怕白石水泱扬步离去,不做停留。
“你……爱上了他……”白石水泱拍了拍仆人的手,示意他稍稍缓步。
思守仍不断磕着响头,嘴里拼命喊着:“只有你能救他……求你救他……”
白石磬的心入了魔,爱着他的她,亦同入魔道。她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这事违背常理,她也自知天理难容,然而,她无法可想,只盼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求求你……奴婢求求你……”
“你是我的妹妹,我与他的妹妹。”白石水泱摇了头。“为何他这么一个人,会让你如此掏心掏肺待他?”
“大少爷,奴婢求你了……”她不想白石磐死,她想他继续活下去,她想听他鸣琴时的神情,那时的他,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平静面容,而那,是她所仅有的美梦,是她可以由他身上得到的些许温柔。
“找出魔陀花,整株磨碎喂他服下。只是……魔陀花甚毒。”白石水泱由怀中掏出一瓷瓶丢给思守。“采花前先吃下解药,否则,你必先他毒发身亡。”
思守赶紧收下瓷瓶。“谢谢大少爷。”
风起了,山问云雾弥漫,他二人一跃而去,从此远离瞿罗山庄。
思守宽心地软倒石砾地上,露出惨淡笑容,长长吁了口气,再无力起身。
“魔陀花……原来生也是你……死也是你……”她紧握瓷瓶。
就如同她这一生都掌控在白石磐手中,只能为他生,为他死,这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第七章
天,就要亮了,小关抬首望着山问缥缈不定的浓雾,而后垂下螓首,往地牢而去。
瞿罗山庄地牢极为隐密,除了亲信,无人知晓,就连白石磬当初带思守来,也是蒙眼而行。牢里,本该有十恶不赦的罪人白石覆,但那人如今已丧命,于是仅存的,就剩思守那贱胚的妹妹——思果。
小关以白石磐给她的钥匙打开铁门。曾经,她是白石磬唯一信任的人,然而如今,却已改变。
泥泞牢房巾的身影听见声音,急急往后一缩,那双炯炯有神的明亮大眼眨也不眨,往小关望来。
她的美艳如花盛开,只是,白石磬有了思守,便不再将心思放于她身上了。
“你还在等吗?还在等你姐姐前来救你吗?”小关扯开一抹残忍笑靥,笑得凄切,笑得痛楚。“别妄想了,她有了白石磬,早把你忘记了!”
思果只是盯着她,一双眼紧盯着她。
“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小关走了过来,扬起腰际长鞭便狠狠往思果身上抽去。“贱人,这么折磨都不能磨掉你的骨气,我看你能强硬到几时!”
“呜——”思果受着剧痛,咬牙强忍,但仍不慎喊出声来。
“还敢回嘴,看我不打死你!”小关往思果脸上猛抽。“都是这声音,若非这声音,少爷怎会离我而去?把你的声音吞回去,你再敢进出一个字,我就撕裂你的咽喉。”手中长鞭不停落下,小关打得疯狂、打得狠烈。她将思果当成了思守的替身,她不想听见那勾走白石磬心魂的声音。
思果不停呜咽着。
“我要你闭嘴!”她的手不停歇,即便最后思果浑身是血,昏厥过去,她仍不停下手来。“少爷是我的,他是我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夺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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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由下往上吹着,思守立于崖边,凝视那些开得艳红的花朵。
瞿罗山庄建于断崖之上,崖高千丈,飞猿难攀,几代前由西域带回的魔陀花,就植于断崖峭壁之间。
花,向来只开三株,鲜红如血,月色下,诡异骇人。她闻着风里魔陀花迷醉心神的奇异香味,思绪翻腾着。
崖底,是处深不可测的水潭,山岚缥缈,向来难以看清下方景色。她望着那开得灿然的红花,脚步离崖边不到一寸,忽尔她想,若这么纵身往下,是不是此生就可结束?是不是再无须面对所有残酷事实?
莲足越挪越近,正当再跨半寸就踏空之际,她的耳边响起那曲“长相守”,一声一声,叫她断肠。
她由恍惚中回过神来,吞下白石水泱交予她的解药,而后弯下身摘起一株魔陀花,赶紧返回桃坞。
魔陀花香味浓郁,摘下之后气味久久不散,那鲜红的色泽引来流萤环绕,银色光晕点点,犹若飘忽不定的死者魂魄,集聚不散。
回到房中,未点烛火的厢房内,白石磬坐于琴桌后,十指抚琴,缓缓弹着。断了的弦尚未修复,残缺的音调让“长相守”更显凄凉。
“少爷……”思守试探性地叫了白石磬,他方才还昏迷不醒,现下起身鸣琴,怕是回光返照。
白石磬思绪游离,神情恍惚,似魂不附体,神色槁白。
她拿起药杵捣起花来,那香四散弥漫,充盈满室。“这曲,是我娘最喜欢的。”她的轻声细语淹没在琴音与捣药声问。“我的名叫守儿,她定是希望守不住的人,能由我来守住。”
白石磐似乎听见了,他停下琴音,干裂出血的唇动了一下,似想开口,但最后,仍止住不语。
“我说过我会救你,绝对不会让你死的。”捣好的魔陀花,是浅红的汁液,那色佯看来似血,却清澈芬芳。“喝下吧!”她将滤起渣子的药汁递与白石磐,说着。
这是白石磐第二次见到思守的笑容,然而她的笑却不复初时的无瑕瑰丽,他原已走至鬼门关口的魂魄,被这抹笑引了回来。她的额上有伤,血凝成了块,混着污沙,来不及除去。
“你若不喝,绝对撑不过今晚。”她说。
“你一点都不像四娘。”回复神志,他的言语如昔冷淡。
“我的名字叫思守,而非四娘。”她回答,将药汁递至白石磬唇边。
“少爷,求你喝下吧!”
“为什么?”白石磐问。
她苦涩一笑。他一句为什么,所包涵的疑问太多太多。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爱我?为什么执着?
她凄然笑着。
“或许是前世欠你太多……”所以这生,才得以泪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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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白石磐不再见她,而她搬到桃坞之外一处小小厢房,谁也不见、谁也不念。
妹妹仍被关在翟罗山庄地牢内,她没忘过。然而白石磐并不告知她妹妹的下落,她问小关,小关连半句话语也没回她。她担心,却也法可想。
瞿罗山庄之大,她走着走着就容易迷失方向,每回为寻那处地牢赴不出来,便会有下人带她回所居之地,那些仆人见着了她,也是恭敬地叫一声夫人。
呵……夫人……
想及此,她有些苦涩。拜完了堂,价值用尽,白石磬再没找过她,或许是念在她救他一命,所以她私自放走白石水泱一事,他反常地没有追究。
这日,她往织房而去,那里头的绣女淡淡地称她一声夫人,而后任她捻起蚕丝,织起布来。她鲜少言语,一双眼静静看,一双手默默做,只是废了的十指拿不住细针,结果针往往不是落了地,就是扎进自己血肉里。
后来,她不再绣白衣,因那会染花绫罗,她改绣红布,绣出一朵一朵艳红魔陀花,绣出那令人窒息却无法转移视线、以血染成的花色。
春去了,秋来了,她独自一人不言不语,度过了许多时日。白石磐没找过她,她也不愿再想白石磬,只是偶尔听着那曲“长相守”,总是心碎、总是断肠……
鬼门关前来回一趟,并未冲淡白石磬的嗜血魔心,侧耳听闻翟罗山庄仍有人每月往外,追寻白石水泱下落,她只能祈求白石水泱与那名忠心护主的灰衣人,从此逃离瞿罗山庄阴影,无忧无愁。
别再想了,她摇摇头,或许过几天该找找小关,求她在白石磐面前说个情,放她与妹妹一条生路,让她们离开瞿罗山庄。白石磬的心里,小关占有一席之地,多求求小关,总是比什么也不做,枯着等待年华流逝好。
日过一日,天渐渐凉了,转眼秋走,而后冬至。瞿罗山庄渐渐被自雪覆盖,苍茫得什么也不剩,连悬崖边的魔陀花都谢了。
她站在崖边,望着云雾缥缈的悬崖,风里少了魔陀花迷人心神的浓郁香味。
花坞里,又传来那首曲调,声声情缠,永难相守。
或许,该这么跃下,了断一切,她就不会如此思念、如此牵挂,饱受煎熬却仍希骥那曲可以成真。
长相守啊——只是个空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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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关姑娘!”长廊转角处,思守似乎见着小关杏黄身影,然而一个急步,旋过身去,她却撞进一个熟悉的胸膛里。
那阵她这生都无法忘怀的气味窜进鼻腔,她踉跄一步,慌乱往后退去。
螓首低垂,嗫嚅了句:“少爷……”随即仓皇逃离。
她忘了,这处是桃坞,除了小关,白石磬亦出没于此。她只想着该如何救妹妹,完全忘了这点。
“站住!”白石磬道。
思守一震,浑身发冷。“有什么事吗?少爷……”
她背对着白石磐,感觉他阴惊深沉的目光一如往昔,透过她的背,直袭入她胸口,令她难以呼吸。
“明日,搬回桃坞。”他说了这句话,随后走离,关上房门。
思守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是出了怎样的事,许久未曾过问她闲淡日子的白石磬,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房内,那曲长相守响起,她的眼眶发热,但只是发热,因泪早已流光。
思守无意再回桃坞,躲回自己的栖身之所,她过起之前的日子。
织房里,纺车声规律而不停地转着,纺好的纱一圈一圈紧紧缠绕,难得露脸的冬阳由窗外暖暖洒进,照着纱线,闪起灼灼白光。
她在绣台上,将染成缤纷色泽的棉线摊开,穿过针,缓慢而专注地绣起花样来。那块展着的布是红的,深沉暗红像极了新婚那夜染血的厅堂,她一针一线仔细穿缝,缝的不是奇山异景,而是那朵深入了她脑海中的魔陀花。
忽尔,织房的门砰的一声开了,她吓了好大一跳,尖锐的针扎进指头,血溢了出来,纺车声随即停了,绣女们急忙逃离织房,她柳眉微蹙,十指连心,那疼实在不甚好受。
她还在怔仲,恍惚之际有只手拨离她指上的针,那人袖色素白,她微微眨了双眼,而后手腕被紧紧扣住,将她由椅上拽下了地。
“又是魔陀花,你日日夜夜绣着魔陀花意谓着什么?想提醒我,我这性命为你所救?”白石磬一手贴上那幅只差些微便可完成的绣作,劲力运出,顿时丝裂声扬起,绣台红布裂为碎屑。
由指尖开始,颤抖轻微蔓延,她说不出话来,白石磐只稍一个碰触,便教她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