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年间。
“抢婚”是“六家堡”独特的风俗,“六家堡”是个山中小镇,离长安城大约有两天的路程,但因地处偏僻,村内的人又长期住在山里,所以仍保留了许多远古即留下来的特殊风俗。
姑娘家长到十五、六岁后,如果有男人爱慕她,就会择个黄道吉日,吆喝大批兄弟上门来抢人,明目张胆的抢,合情合理的抢!
被抢的姑娘当然会应应景,尖叫几声。如果她也中意来抢她的男人,反抗和尖叫声自然会少一些,并拔下头上的发钗丢给那男人,表示未婚,但若她不愿嫁那人,她就会拚命地尖叫、死命地抵抗,来抢的男人只好摸摸鼻子,很有风度地打道回府。
这个习俗已经流传好几百年了,六家堡的男人就是这样娶亲的。
第一章
六家堡,一栋富丽堂皇的宅地内。
“为什么没有人来抢我?为什么没有人来抢我?来人呀——快来抢呀!”捉狂般的尖叫声,由大小姐的绣房内传出来。
“小姐,小声一点。”丫头心雁走进来,“你叫的声音连百哩外都听得到,你还没嫁呢!留点形象吧。”
“形象?形象?我留形象做啥?我只要嫁出去!”柏大小姐柏怡君掐住心雁的脖子尖叫。
“为什么我都快十七了还嫁不出去?连半次也没人来抢?心雁,昨天又有人来抢你了,是不是?那些男人都瞎了狗眼是不是?三天两头就来抢当丫头的你,却不抢我!”
“咳咳……”心雁边喘气边道:“小姐……放开我,你快掐死我了!”
柏怡君却愈说愈激动,继续掐着心雁的脖子尖叫,“是啦,我只不过比你胖一点、黑一点、矮一点、腿上的萝卜多一点、脸上的痘痘也多一点、眼睛小了一点、嘴巴大了一点……,这样‘而已’嘛!为什么男人都抢你不抢我?”
哗!这么多一点点组合起来,不是变成好大一点!
“咦……小姐……”眼看瘦弱的心雁就快被她掐昏过去了,幸好另一名丫头小梅及时进来。
“小姐!快放手!心雁快昏了!”
小梅由大小姐手中抢救下心雁后,说:“小姐,‘采衣坊’的裁缝师傅来了。”
“采衣坊?!”原本气呼呼的柏怡君顿时双眼一亮,“快快!快请他进来。”
“采衣坊”是六家堡内最大的布庄,店主人常进长安城带回最新颖漂亮的布匹。
小梅扶着心雁坐在一旁,“你没事吧?”
“没事。”心雁边喘气边摇头,唉!服侍这个神经兮兮的小姐,她早就习惯了。
“采衣坊”的两位师傅抱着一大堆布走进来,笑咪咪道:
“柏大小姐好啊!今天真的很荣幸能为你服务……”
为首的张师傅看了室内三个姑娘一眼后,毫不犹豫地直走到脸色尚发白的心雁面前道﹕“大小姐,你看看这些都是最新的花色……有桃红的,锭青的、湖水绿上绣鸳鸯的……”
“不,我……”心雁一脸惊讶,双手直摇。
“不喜欢?没关系,我们还有其它的款式。”另一名师傅眼明手快地往前一站,“大小姐,你看这匹薄如轻纱的丁香色罗缎,还有这款珍珠上绣牡丹的……”
“不是,我不是……”心雁又急急想开口。
“白痴!”一旁的柏怡君已忍不住尖叫,“你们这两个大饭桶,把布给我拿过来。”
“你看这匹樱桃红多么鲜艳美丽……”正兴致勃勃地为心雁讲解的张师傅不悦地瞄了柏怡君一眼,问心雁:
“大小姐,你的婢女脾气好坏呀!”
“她是……”
“我才是大小姐!”柏怡君怒气冲冲地替心雁把话说完,“她只是我的丫鬟,你们两个瞎了狗眼是不是?”
她才是柏家小姐?怎么可能?!
两名师傅的惊愕全写在脸上,面面相觑后,看着满脸怒气的柏怡君,又看着表情一派认真的心雁,确定她们不是开玩笑后,才支支吾吾地对柏怡君道:
“柏……柏大小姐……真是对不住得很……这些布……”
“本小姐还有心情看布吗?你们给我滚出去!滚!”柏怡君眼露凶光地尖叫,并气呼呼地把所有的布全砸到屋外去。
“大小姐!大小姐!我们的布……”
“滚!听到没有?”力大如牛的柏怡君,一口气把布匹全扔出去,双手扠腰地怒吼。
“是是……小的马上走……”吓坏的两个师傅只差没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你们也滚!”气疯了的柏怡君转向心雁及小梅大吼。
大小姐又发飙了,小梅很识相地拉着心雁夺门而逃,但心雁仍默默守在门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论任何人——卖布的、卖铜镜的、初到府里的丫鬟……只要是第一次见到柏怡君和心雁主仆二人,一定把心雁当成柏家千金,而柏怡君才是她的奴婢。
谁叫心雁长了张怎么看怎么像富家千金的脸。
白哲的瓜子脸上嵌了一对黑白分明,宛如宝石般的大眼睛,老是水汪汪的,盈盈水灵,使心雁随便一转眼就妩媚动人。微泛淡淡红晕的细致双颊和欲语还羞的樱桃小嘴,更不知迷死了附近多少年轻公子,梦想能一亲佳人芳泽。
所以,心雁虽身为柏家婢女,但她十五岁起就艳名远播,三天两头来“抢亲”的人早就踩坏了柏家的门槛,柏家守门的壮丁私底下常开玩笑他们存在的任务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大小姐,而是保护大小姐的婢女柏心雁。
至于柏大小姐如果有一天真有人来抢她的话,柏家上下肯定欢声如雷、普天同庆,直接告诉那个男人他不用“抢”了,柏老爷无条件把女儿送给他,还附赠满坑满谷的嫁妆。
“呜……白痴!全是一群白痴!”柏怡君已连连哭湿了三条手绢,“呜……人家只不过‘胖一点、黑一点、丑一点’罢了……哪一点不像柏家大小姐,呜……全瞎了狗眼……”
一直守在门外的心雁听小姐哭得差不多了,才推门进来,倒了一杯茶给柏怡君道:
“小姐,别哭了……先停下来喝口茶,喘喘气吧。那些人目光浅薄,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再为这件事生气了。”
“心雁!”柏怡君是又恨又气地捉着她道:“你教教我,教教我呀,要怎么样才能像你那么美?让那么多男人想抢?呜……我已经十七岁快十八了,连半次也没人来抢过,你才十六岁,想抢你的男人却一年来从没间断过,呜……不公平呀……再这样下去我会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后一个老处女,我会被村人笑死的……”
“不会的,小姐,你想得太严重了……”心雁安慰着主人。唉!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她太了解柏怡君了,她的外表虽然刁蛮、凶暴,其实一颗心再软不过了。
前年村内因洪水肆虐,导致一些穷苦人家流离失所时,村内的名门千金中,只有柏怡君慷慨地把花饰珠宝拿出来典当,救济灾厄。
平心而论,柏怡君心地满善良的,只不过她的外表……唉!
其貌不扬也就算了,柏大小姐的身材又平板无奇,酷似洗衣板,她全身上下最突出的大概就是脸上的青春痘。
“连钱家那个胖嘟嘟的钱美美都有人去她家抢过……”柏怡君又哭哭啼啼道:
“前天我去庙里上香,钱美美和周婷婷在一起,还向我炫耀十天前有个男人去她家抢她,她一再夸耀那男人是多么俊俏,多么帅,多么挺拔威武,要不是她‘誓死抵抗’,她早就被抢走了。”
“心雁!”柏怡君突然眼珠一转,神秘兮兮道:“你帮我做一件事。”
“啊?”
“找人来抢我!”
“什么?!”心雁瞪大眼睛。
“你忘了村头的王大姊怎么嫁出去的?”柏怡君道:“王大姊貌如东施,快三十岁了都还没有人来抢婚。她就想出了一个方法花钱请人来‘抢’她,她当然拚命抵抗,事后再叫那个人四处去宣扬王大姊有多美多美,藉以重新提高自己的身价,半年后,她终于嫁给一个刚搬入村子里的人。”
“你的意思……是要花钱请人表演一幕‘假抢亲’?”心雁结结巴巴道。
“对!”柏怡君点点头:“这样才可以提高我的身价呀,表示我柏怡君的条件也不差,还是有人来抢过的,省得钱美美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哼!神气什么?搞不好十天前的抢婚也是她安排别人来抢她的。”
“小姐,这……不太好吧?”心雁怀疑道。
“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要看我当一辈子的老处女?永远都嫁不出去?心雁!咱们俩虽名为主仆,但向来情同姊妹,我待你不薄啊!”
待我不薄?心雁悲哀地暗叹口气,是啊……刚才差一点就掐死我了。
“柏心雁,你胆敢不听我的命令?”柏怡君又伸出尖尖的十指。
“好好……我……去办就是……”情况危急下,心雁只好先答应下来。
老天!花钱请人来抢小姐?
※ ※ ※
三天后,心雁总算把这件事办妥了。
透过家仆义伯的帮忙,找了东村的一群小伙子,给他们钱,要他们过两天来抢柏怡君。
“找到人了?!太好了,太好了!”闻讯后,柏怡君兴奋地跳起来,“喝!终于也有人要来抢我了。噢!我那一天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花枝招展。穿最美丽的衣服,梳最迷人的发型,把我所有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全带在身上,再擦上胭脂水粉,颊贴花铀……”
“小姐,”心雁提醒她,“你不能打扮的太夸张,别忘了‘剧本’上,我们是到庙里烧香祈福后,回家途中遇到人来抢的……”
“对对对,半路遇到人来抢。”柏怡君笑咪咪地点头道:“心雁,你真聪明,安排他们在半路上抢而不是来家里抢;家里那一群饭桶……我就怕他们信以为真,以为真的有人来抢我而拚命抵抗,吓得再也没人敢上门抢我了。”
望着乐陶陶的柏怡君,心雁又忧心忡忡道:
“小姐,你得千万记住,这只是演戏,那些人来抢你时,你一定要拚命尖叫抵抗,不要兴奋过头了,跟着他们跑,知道吗?”
“行!我知道!”快乐的不得了的柏怡君像只兴奋的小麻雀,根本没把心雁的话听进去,只见她喜孜孜地打开衣橱,“心雁!快来帮我挑抢婚时我该穿哪件衣服?是这件粉红色的窄袖衫襦加长裙,还是这件裙角绣了百鸟图的……”
※ ※ ※
女人都是祸水。潏郡位于五台山的脚下,五台山的那一边就是六家堡,潏郡的风景优美,群山环绕,所以大唐皇室也在潏郡建了栋专供皇族成员休憩的别馆。
别馆外有一座射箭练习场,场上的十来个箭靶此时全插满了箭。
鬼才要和那什么定伦公主求婚!
一身形硕长,脸部轮廓分明如刀刻的男人跨坐在大石上,右手拎着酒瓶,左手泄恨般,随意捉起一根箭往左边一扔利箭分毫不差地稳稳嵌入右边靶子的正中央,彷佛箭自己会走路一般。
这一点也不稀奇,因为扔箭的人正是李仲翔,天下第一神射手。
李仲翔的父亲是皇上最倚重的镇国公——九王爷;才二十出头却拥有睥睨群伦之傲人智能的李仲翔就是未来的镇国公。
都是那该死的李子准,李仲翔在心底狠狠地又谊咒了一次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堂哥。
他原本带领军队驻在塞外,过着天高皇帝远、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想到前一阵子皇上竟下了一道诏书,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九王爷年岁已大,要李仲翔速速回长安。
一回长安,皇上就改封他为“佑国军节度使”,命他守护长安城,不用再回塞外了,而改派别人去接替他的位置。
什么嘛!男儿志在四方,要原本骋驰在塞外战场上的李仲翔窝在长安城内,真是太侮辱他了。
朝廷的文武官臣也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皇上为何把李仲翔调回京内大材小用,一直到皇上又下了一道旨令,大伙儿的疑问才烟消云散。
喔!驸马爷嘛!
皇上下旨:命“佑国军节度使”李仲翔在两个月后,迎娶定伦公主。
文武百官都知道,皇上向来欣赏卓绝出众、杰傲不驯的李仲翔,屡屡赞他是英雄出少年。这会儿,干脆直接把公主妹妹嫁给他。
李仲翔未来的身分已不止是“佑国军节度使”或“镇国公”了,他还是堂堂的驸马爷。
去他的,李仲翔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他才二十六岁,一心只想骋驰沙场、浪迹江湖,要他现在成亲根本就是绑死他。
最重要的是,他压根儿不想娶定伦公主。
定伦公主李嘉琳,皇上最骄纵的妹妹,美丽与刁蛮齐名,宫里当差的人私下称她“辣椒公主”。
又举起酒瓶时,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过来,“铿!”酒瓶应声而破。
“齐孟勋!你找死啊?!”仲翔也没回头就怒吼,这节骨眼上还敢惹他的人寥寥可数。
一道蓝色的身影落在仲翔面前,齐孟勋笑得十分洒脱帅气,“一大早就喝酒?未来的驸马爷想泡死在酒精里吗?”
“我警告你——别提那三个字!”仲翔眸中迸出杀气。
“定伦公主有什么不好?又聪明又漂亮。”
“好你去娶她!”
齐孟勋马上露出不敢领教的表情。“嘿嘿!我还没三十哩,还想多活几年。”
齐孟勋是兵部尚书之子。
“你来干什么?”仲翔瞪视他。
“奉你老爹之命来捉你回长安,皇上由别馆回来了,你总得进宫去谢恩。”
李子准与皇后易宛倩伉俪情深是全国百姓都知道的事,宠爱娇妻的他每年都会带酷爱泡温泉的宛倩上山住几个月。
“谢恩?”仲翔咬牙切齿道:“如果他不是皇上,我铁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他自己运气好,娶了个如花美眷,就巴不得把全天下的人都胡乱送作堆,更可恶的是,他那么多妹妹,为什么独挑最难缠的定伦公主给我?”
“定伦公主喜欢你早就不是秘密了。当年你自愿去塞外守军时,定伦就哭得惊天动地,用尽办法想阻拦你。你这趟回来又把她电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这下子说什么她也不会放过你。”
“妈的!天要亡我——”仲翔大吼一声,翻身躺在旁边的草地上,“你滚吧!说什么我也不会和你回长安。”
齐孟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推推他道:
“李仲翔,咱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仲翔仍闭着眼,不感兴趣地问。
“看到那最高的柳树没?”齐孟勋拍着仲翔的脸,“我赌你闭着眼睛,连射三箭都不能正中那最高的树梢。如果你赢了——我马上走人,不再强迫你回长安,你输了,立刻跟我走!”
仲翔半瞇着眼,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由草地上一跃而起,“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