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对手起码壮上他三、四倍!」米婆婆满布皱纹的脸此时更见担忧。
「一个对五、六人的架彤弓都打赢过,这个男人怎会是她的对手?」
看言嘉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米婆婆总算宽了心。因为假如彤弓真的有危险,言嘉是不会袖手在此与她谈话。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男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逃跑。看得众人纷纷拍掌叫好。
彤弓抬抬下巴,志得意满地步向米婆婆。
「婆婆,以后如果有谁再敢来捣乱,你就马上通知我,我一定会把他打得落流水,叫天叫地都不应。」
「谢谢你,彤弓少爷。」米婆婆笑逐颜开地。
「谢什么?还有,别加少爷二字,怪见生的,咱们都这么熟了。」
帮米婆婆弄好摊子后,彤弓与言嘉策马朝城外骑去。
「情绪发泄彻底了吧?」言嘉在马背上问道。
「什么发泄?」彤弓装作不懂。「今儿个是我约你出来跑马,碰巧遇到个莽汉蓄意滋事罢了,少说些有的没的。」
「我倒非常感谢那家伙,没有那场架,恐怕你会爆发在毫无节制的速度上。你座下白马,是禁不起你一再的驱策。」言嘉笑道,言语中多少含有劝告的意味。
「大不了再换一匹不就行了。」彤弓负气说道。她不是听不出来言嘉的言外之意,反正什么心情总是逃不离他的眼。
七、八年的老朋友了,这等知心,他们绝对拥有。
「是、是,你说的都有理。」言嘉拉紧缰绳,蓄势待发。「来吧!看谁先抵达河畔?」
马蹄声纷沓远传,扬起阵阵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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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嘉饮马于岸边,彤弓双手枕脑后地躺于草地上。
「我真的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瞧他一副轻佻的自以为是,哪配得上二姊?」彤弓的闷气不见减缓的趋势。
言嘉唇畔浮着了然的笑意,不作正面回答。
「跑了趟马,还是不能纾解你的不认同?」
「我打从开始就没认同过那个姓艾的家伙!」彤弓一气之下,半起身,好让不满表达得更完整。「虽说他救了二姊,医好了爹和大姊的病,但不代表他就能娶二姊,把她带到南京如此远的地方啊!」
「可你不能否认,二小姐确实非常幸福。」
短短两、三个月内,彤弓身边没了两位姊姊,让一向重视手足情感的彤弓怅然不堪,这言嘉看得比谁都明白。问题是,各人有各人的幸福,即便亲如家人,也无权阻止。
因此,彤弓才只能以她习惯的话语行动稀释内心强烈的不舍。
「我知道啊!不仅二姊,大姊也是,她们的幸福都是花了代价得来的,我当然没有资格说些什么。我不过希望我们不要分隔两地,最起码想见面的时候都能见得着。大姊嫁给莫尧皇我都嫌远了,更何况是南京城这相隔千里之地。」
「如果情感真实存在,距离不会成为阻碍。」言嘉安顿好两匹马后,笔直朝彤弓走来,亦屈身坐在地上。
「喔!是吗?那你当初干嘛不跟姓艾的去南京?他对你的医技潜能可赏识着呢!」彤弓斜睨言嘉一眼,撅着嘴讽刺道。
彤弓会对艾虎敌意颇深,除了二姊这个原因外,就是艾虎向言嘉提出的要求。
言嘉从小对医书特别有兴趣,骆老头虽非正牌大夫,但多识百草疗法,于是将之传授言嘉,加上言嘉天生聪颖,举一隅能以三隅反,自然累积了不少医学知识与能力。
因此白家谁有了什么毛病,多半求助骆老头或言嘉,很少请大夫的。然月前莫尧皇与大姊大婚结束之后,白锦川的宿疾突然难以控制,愈发严重。不仅骆老头他们束手无策,请来全宜丰县的大夫也无能为力。
所幸艾虎在此刻及时出现,凭他精准的诊断,救了白锦川一命,也为他赢得二姊这个美人归。
原本他还想收言嘉为徒,毕竟以言嘉二十不到的年岁,居然可以下药下得如此恰当,虽然没能立即治愈白锦川的病,不过,若非他先前的用药,恐怕白锦川也捱不到艾虎来到之际了。
「学医是我的兴趣,有高人指导固然令我欣喜,但是……」言嘉视线不禁停留在彤弓身上。
「但是什么?」彤弓未发觉言嘉眼神有异。
「白宅的人事物不是那么容易割舍得下。」简单一个理由,却压抑了许多情感--他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事实。
闻言,彤弓心弦似乎轻轻地被撩拨数响,不过,她并未察觉到。
「有什么好舍不得?跟着他你迟早可以熬出头,总好过留在白府,镇日对着我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少爷。」与其说是气结,倒不如说彤弓话语中挥散着极浓厚的酸味。
「我何时说过你蛮横不讲理?」
「上回我要去莫府时,是谁指着我的鼻子大训一顿的?」之前因为不满白锦川胡乱将华儿嫁与莫尧皇,彤弓曾经大发雷霆直闯莫府,打算与莫尧皇理论一番。
「那叫忠告。你想想看,当时你气冲冲直捣黄龙,能讨回什么公道吗?搞不好反而为大小姐惹来麻烦。现在大小姐和莫少爷已是秦晋相好,不就证明你的成见有误吗?」言嘉好声好气地解释,但彤弓始终不肯接受。
「天晓得莫尧皇是不是看上我大姊恢复后的那张面皮?」
「你认为是吗?」言嘉从未以为莫尧皇是如此肤浅的人。「当日迎娶之时,他的神情、一举一动充满迫不及待,我感觉得到,他殷殷切切期盼的是大小姐的归来、她的心和她的人,并不是外貌。」
「你观察得可真仔细。」彤弓不以为然。
「幸福不是唾手可得,大小姐、二小姐好不容易获得了,你应该是最为她们感到开心的人才对。」缠绕的心结过深,只会导致彤弓的不快乐,言嘉实在不想看到她脸上存有一丝忧愤。
彤弓抿嘴默然,身躯再次躺于地。
娘与姊姊们是她用尽一生去保护都不觉为过的人,若幸福降临在她们身上,她绝对高兴地无以名状。
可是……或许因为太过在乎,才会害怕放手。她对那两个男人未曾抱过什么信心,却无法抹灭姊姊们眼底闪烁的追随。
决定权在乎谁,她该最清楚。
所以她放手了,但仍惶惶不安、仍悻悻然。
然而,庆幸的是,身旁的他拒绝了艾虎的提议。倘若连他也离去,她恐怕很难想象自己的情绪会低落到什么地步。
彤弓目光飘向言嘉,以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柔和。
「我只是发泄一下我的任性,总可以允许吧?」幸好,他一直在她身边,同着她的情绪起伏……
言嘉抬望天空优闲的白云,眼梢扬起的笑意显示他的明了。
彤弓稍稍释怀了吧!
「当然,我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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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白宅,言嘉与彤弓牵马步向马棚,总管白忠正迎面而来。
「小少爷,总算让我找到你了,老爷在内厅有事相告,请立刻前来。」
「爹找我?」彤弓不好的预感霎时高升。该不会又是因为她打架的事吧?可才不过几个时辰,消息没理由传得如此迅速?
马绳交与言嘉,彤弓随白忠离开。
走进马棚,言嘉关好马匹,准备转身时,却隐约听见深处草堆置处的窸窣声。
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有小偷闯入。
他放轻脚步前进,忽地一个人影顿现,因内部阴暗之故,言嘉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眼前的情况。
一名女子佣懒起身,衣服头发沾上了稀疏的干草枝,她大大伸了个懒腰,惺忪的睡眼扫过言嘉,在黑暗中依稀分明的苍灰瞳眸,对言嘉无故的打扰,似乎透露着不悦。
「三小姐,你怎么……」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读书打盹。」言嘉问句尚未成形,白无衣即刻答道。「光线虽然不足,起码适合睡觉,反正太白诗集我读过多遍,今儿个不过复习而已。」
她将言嘉接下来的疑问全盘解决了。
「可是这个地方既不干净,又混合着马粪的臭味……」
「会臭过人心吗?」无衣毫不以为意,抚摸着马身。「比起这些马,人不是更可怕、卑贱?」
一如最初言嘉所见的无衣,她眼里的冷漠经过多年仍旧未减轻过。
「我得转移阵地了。」无衣挥去发丝上的干草,手持《李太白诗集》,缓缓步往明亮前方。
倏地,她想到什么似的停住。
「言嘉,你读过《长千行》吗?」
「李白的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繞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你对此有何感想?」无衣回头,饶富促狭的玩味。
「李白将少妇的心情描写得真切细腻,从自小的情投意合、婚后的甜美生活,以致远别的痛苦相思,下笔一一恰到好处。」言嘉不懂她表情与问题的涵义,不过依然认真答道。
三小姐抛出的问题,虽然他很少弄明白过,但没有一次不仔细回应。
「我以为你会对青梅竹马的部分较有同感。」无衣望着微微一怔的言嘉,浅浅挑眉道。「你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吗?因时间、空间堆积出来的情感,竟如此奇妙,可以将两个可能本是平行线的命运交叉缠连于一。」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缘分吧!」言嘉不想多语,无衣的弦外之音他似乎碰触到了,而那正是他长久以来最不想、不敢涉足的一块禁地。
「男女共同生活、称兄道弟的缘分可不是每个人都要得到。」
无衣的平铺直叙令言嘉双眼睁如铜铃。
他知晓彤弓身分一事,应该没人发觉才是,彤弓更不可能大肆宣传……
啊……他怎么老是忘记?在三小姐面前,谁藏得住心事?她那超乎常人的能力……只消她苍眸一扫,抑或身体一触,所有的情感、心思几乎都会赤裸裸呈现在她眼前。
「彤弓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朋友,这难得的缘分我绝对珍惜到底。」言嘉仿佛想藉由保证驱赶心头冉冉生起的异样感。
「好个难得一见的友谊!」无衣略蹙眉心。
一旦深入情感,她料到隐藏必定是唯一之途。言嘉不像大部分的人,总视她如鬼魅,他向来坦然,对她从不闪躲,因此她才会一览无遗。然而如此裸露感情时,他还是逃进了壳子里。
「那请你得好好用心地保护你的『挚友』,别让她掉入我爹的如意算盘中。不然,麻烦就大了。」
「什么意思?三小姐……」
言嘉的叫唤并没有留住无衣的脚步,只换来一句:「言嘉,不够坦白的话,很多事情永远不会看清楚。」
言嘉木然伫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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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洽谈商事?」彤弓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忽然差事就扔到她头上?
「没错。最近我的身体刚痊愈,不适合舟车劳顿,所以你就代为父的跑一趟靖安县的唐府。反正白家的产业迟早要你继承,从现在起多学着点也好。」白锦川眼里透着狡黠,长年的商场经验让他练就一番即使表里不一,也难被察觉的功夫。
「我不要!」彤弓直截了当的回答,令白锦川愀然变色。「爹的产业是自己辛苦挣来,又不是我努力打拚的,我有何资格不劳而获?」
「凭你是我白锦川的独子,还不够资格吗?」
「那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是你的独子,我什么都不是啰?」她舍弃成为女人的一切,着上男装、学习男人的生活,人前人后扮演白家的独子,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是!
在爹的心目中,她不过是「血脉延续」的证明罢了!可笑的是,她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假」证明!
「你胡扯些什么?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女儿啊?」白锦川无心之辞一语中的。「你都十九了,要你应试科举你不要,嫌官场黑暗;现在要你继承家业你又不肯,你脑袋究竟在盘算什么?」
「就算你要我学习商事,也不能一下子丢给我这么一个烫火山芋。靖安的唐初龄是出了名的难应付,爹你自己平常不也受了他不少气吗?」彤弓以退为进。既然打消不了爹要她继承的念头,最起码别如此快速将部分家业交到她手上,任她胡里胡涂毁败。
她太了解自己的能力,她绝非从商的料子。平常要她收收田租也就算了,和大商人面对面,她可没把握。
假若当今政局不是这么令她灰心丧志,走上仕途会是她较衷心的选择。
「所以这次爹才要你走一趟,由你来搭建我们之间的桥梁。」布局完全掌握在白锦川手中,他利用冠冕堂皇的言辞一步步引彤弓入瓮。「我们两家虽然有一县之隔,但在生意上总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长久下来,不是他败,就是我伤,徒使他人坐收渔翁之利。因此,我希望藉此回相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规画规画咱们两家的将来。」
「那不是更应该由爹出面吗?」彤弓不禁怀疑白锦川是不是脑筋变迟钝了?
「问题是唐家指名要你。」白锦川说得跟自己无关似的。
「啊?」这个唐初龄在想什么?要个嘴上无毛的她跟他谈两家的未来?
「所以你推搪不了的,我看就让白忠陪你前去……」故意不留给彤弓反驳的余地,白锦川先声夺人。
「等等,总得给我考虑的时间。」
「有什么好考虑的?应对进退我自然会教你。」
「那……我要言嘉陪我去就好,不用劳烦白忠,他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无法拒绝,至少趁此机会捞点本。靖安县多的是玩乐处,她正好顺理成章出游,若身旁伴着啰唆的老总管,她怎能尽兴?
「嗯!」白锦川满意地捻搓胡须。「你肯答应最好了。」
他嘴角闪逝一抹诡谲的得意,而兴奋地准备拟定游玩计画中的彤弓压根儿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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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过后,出发前一日,彤弓打点好包袱,兴匆匆来到白夫人房里辞行。
「娘!」彤弓两颊洋溢着喜悦,相形之下,白夫人脸色反而黯然。「你怎么了?」
「没事!」白夫人强打起精神。「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如晨光般和煦的口吻,暖得彤弓乖乖步向前。
「一转眼,双十年华就快到了。」白夫人凝视彤弓良久,手掌轻抚过她的面颊,一点一滴地,宛如欲将彤弓刻在她最深的心版上。
白夫人眸里的悲伤与懊悔,伶俐的彤弓一眼就看出来。
「娘,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这么难过的样子?爹又对你怎么了吗?」彤弓攫住白夫人手臂,着急问道。
白夫人摇首,特意撇开的脸庞似乎在避免彤弓读取她的情绪。
「彤弓,你恨过娘吗?」
彤弓眨眨清灵的双眼,一副如坠五里雾的茫然。
「为什么?」
「我没有给过你一个正常女孩拥有的生活,甚至剥夺你本有的权利。我一定让你……产生过许多矛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