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充满羞辱和愤怒,丹恩视而不见地穿越花园,扯开上锁的大门,穿过狭窄的巷弄,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直到接近皇宫广场,他的呼吸才逐渐恢复正常,极度的愤怒才化为狂暴的思绪。
她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就像苏珊一样,但心肠更恶毒,演技更精湛,设下相同的陷阱时更加狡猾。而他,尽管有多年经验,还是自投罗网、重蹈覆辙,陷入更不堪的处境里。
上一次,他只不过是轻吻苏珊的脸颊被她贪婪的家人看到。这一次,好几个顶尖的巴黎社交精英都看到他出洋相,听到他呻吟喘息,像十三岁的痴狂少年般倾吐欲望和热爱。
即便十三岁,他也不曾表现得像个痴狂少年。即便当时,他也不曾因渴望而泫然欲泣。
啊,洁丝。
他的喉咙抽紧。他暂停脚步,用力咽下喉中疼痛的硬块,镇定心神,然后继续前进。
他在皇宫广场找了三个丰满的妓女和各式各样的男伴,一行人开始寻欢作乐。吃喝嫖赌才是他的世界,他告诉自己。他在其中感到快乐,他向自己保证。
于是他赌博、饮酒、开黄腔,在莺莺燕燕中左拥右抱,努力忍受那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脂粉香水味,一如往常地用笑声掩饰心中的悲伤。
☆☆☆
丹恩的笑声和人影还没有消失在花园的阴影里,洁丝已开始努力爬出他把她扔进去的绝望深渊。接下来的每一刻,除了抬头挺胸,她别无选择。她面对旁观者,看他们敢不敢出言侮辱。他们一个个悄悄转身离去。
只有一个人没走。方洛朗一边脱外套,一边快步向她走来。洁丝揪着上衣跳下石棺。
「我试过了。」他闷闷不乐地说,替她披上外套时得体地转开视线。「我告诉他们,丹恩独自离开,你去找你祖母了,但有个仆人看到你们进入日光浴室……」他停顿一下。「很遗憾。」
「我想要悄悄离开。」她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麻烦你去找潘贝里夫人来好吗?」
「我很不愿意留下你一个人。」他说。
「我不会昏倒,」她说。「我也不会歇斯底里地闹事,我很好。」
他担心地看她一眼后快步离去。
他一走开,洁丝立刻拉下他的外套,尽力整理好仪容。没有女仆的帮忙,她够不到所有的系带,因为它们大多在背后,但她找到足够的带子系紧上衣,因此不必再用手揪着。和带子、钩子搏斗时,她强迫自己客观地检视她的处境。
她知道丹恩没有强奸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人撞见和她在一起的是丹恩。那一点就足以让她在世人眼中成为瑕疵品。
不到二十四小时,消息就会传遍巴黎每个角落。不到一星期,消息就会传到伦敦。她可以轻易想象出未来会怎样。
没有任何自尊自重的绅士会娶丹恩玩过的女人来玷污家族名声。在这件事情之后,她不必奢望她的店能吸引大批富贵人士,也不必妄想靠那些人来获得自身的成功和地位。淑女会在与她擦肩而过时抓住裙子以免碰触到她,或是绕道而行避免被污染。绅士会收起绅士风度,像对待最卑贱的妓女般侮辱她。
简言之,丹恩三言两语就毁了她的人生,而且是故意的。
他只须用凶狠的目光注视他们,逼他们承认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们就会决定赞同他的话才是明智之举。全世界都怕他,连他所谓的朋友也不例外。他可以使人们对他唯命是从。
但他一心只想报复,因为他偏执地认为洁丝伤害了他。他把她带到这座花园,没有其他的目的。她认为他可能事前暗示过某人,务必使事情在最丢脸的时刻败露:她被解开的上衣滑落到腰际,他的舌头轻舔她的喉咙,他的脏手伸进她的裙子里。
虽然回忆使她脸红,但她拒绝感到羞愧。她自认是误入歧途的行为或许有违社会规范,但绝对称不上罪大恶极。她年轻健康,只不过是像无数女人一样屈从于诱惑——那些女人如果是已婚或守寡,只要谨慎从事就可以安然无恙。
就算未婚的她逾越了应有的规范,她也不能责怪他占现成的便宜。
但她可以、也要责怪他拒绝庇护她。他不会有任何损失,也知道她会身败名裂。他明明可以帮她,而且几乎不费他吹灰之力。然而,他却在侮辱她之后弃她于不顾。
那样的行为才叫罪大恶极、下流卑鄙、不可原谅。
她决心要他为此付出代价。
☆☆☆
凌晨四点半,丹恩正在皇宫广场的安东餐厅开宴会。这时他的同伴圈已经扩大到包括威林顿夫人的几个客人:萨罗比、顾邦肯、方洛朗和艾司蒙。众人绝口不提崔洁丝,反倒是详细争辩一个喝醉的普鲁士军官和一个法国共和主义者在玩牌室里的斗殴,以及随后的骚乱。
连妓女都觉得应该发表意见:坐在丹恩右腿上的那个支持共和主义者,左腿上的那个则支持普鲁士人。她们两个在政治和文法上的无知,会使崔博迪看来有如博学鸿儒。
丹恩希望自己没有想到崔博迪。弟弟的影像一闪进丹恩脑海,姐姐的倩影随即浮现:洁丝在装饰过度的帽子下望着他的眼……在他解开她的手套钮扣时看着他的脸……用帽子和戴着手套的小拳头锤打他……在雷电交加中亲吻他……在舞池里与他共舞,裙摆缠绕着他的小腿,脸上闪着兴奋的光彩。后来在他的怀里……各种影像和感觉的爆发,痛苦又甜蜜的一刻……她亲吻他的大鼻子……把他的心切碎又缝合,使他相信她不觉得他是魔怪;使他相信他是美好的。
全是谎言,他告诉自己。
全都是设计来诱陷他的谎言和骗局。她已一无所有。因此,像家产被哥哥赌光的苏珊一样,走投无路的崔洁丝设下史上最古老的陷阱,想替自己套牢一个有钱有爵衔的丈夫。
但是丹恩这会儿发现自己开始打量周遭的男性。他们每一个都比他好看,比他有教养,比他有前途。
他的目光逗留在身旁的艾司蒙脸上。艾司蒙是世界第一美男子,虽然没有人确实知道,但他很可能比丹恩侯爵更为富有。
她为什么不选艾司蒙?丹恩自问。如果需要一个有钱的配偶,为什么像崔洁丝那样聪敏的女人会舍大天使而就魔王,舍天堂而就地狱?
艾司蒙的蓝眸与他的视线交会。「爱情是盲目的(意语)。」他以完美的佛罗伦斯口音低声说。
丹恩想起艾司蒙几个星期前提到他对「二八」有种不好的感觉,以及随后发生的偷窥事件。这会儿望着他,丹恩再次感到心里发毛:天使般的艾司蒙伯爵能够看穿他的心思,就像对那处已经停业的罪恶渊薮,他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线索。
丹恩正要张嘴反驳时,艾司蒙浑身僵直,微笑消失,微微转头,视线落在别处。
丹恩顺着艾司蒙的视线望向门口,但他起初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萨罗比正向前弯身倒酒。然后萨罗比往后靠回椅背。
然后丹恩看到了她。
她身穿暗红色的高领衣裳,黑色披肩罩着头和肩膀。她的脸像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她银眸闪亮、抬头挺胸地走向大桌,在几尺外停下来。
他的心开始狂跳,使他无法呼吸,更别提说话。
她瞥向他的同伴。
「走开。」她冷冷地低声说。
两名妓女自他的大腿跳下,匆忙间撞翻了酒杯。他的朋友们急忙起身退后,一张椅子倒在地板上却没有受到注意。
只有艾司蒙保持镇静。「小姐(法语)。」他以轻柔安抚的语气开口。
她掀开披肩,举起右手。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丹恩的心脏。「走开。」她告诉艾司蒙。
丹恩听到她扣上扳机的喀嗒声,和艾司蒙起身时椅子的刮擦声。「小姐(法语)。」艾司蒙再度尝试。
「祷告吧,丹恩。」她说。
丹恩的目光从手枪移到她愤怒的眼眸。「啊,洁丝。」他低声说。
她扣下扳机。
第八章
那一枪把丹恩连人带椅打倒在地上。
洁丝放下手枪,吐出憋着的那口气,转身走开。
旁观者愣了片刻才理解眼睛看见、以及耳朵听到的事。在那片刻里,她畅行无阻地穿过餐厅,出了大门,步下楼梯。
不久,她找到奉命等候她的出租马车,吩咐车夫载她到最近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她求见主管警官,交出手枪,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事。警官不相信她的话。他派遣两名警察去安东餐厅,倒了一杯酒给她。两名警察在一个小时后回来,带回他们在犯罪现场做的大量记录,以及艾司蒙伯爵。
艾司蒙前来要求释放她。一切只是误会,是意外。丹恩侯爵受的伤不会致命,只是擦伤。他不会控告崔小姐。
当然不会,洁丝心想。他打官司会输她,这里毕竟是巴黎。
「那么我要控告自己。」她抬高下巴。「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
「小姐,我很乐意替你传话。」艾司蒙嘴甜舌滑地说。「但在我的马车里沟通会比较舒适。」
「才不,」她说。「为了保护自己,我坚持被关进监牢,以免他杀我灭口。因为只有那个方法可以使我不说话,先生。」
她转向主管警官。「我很乐意为你写一份完整详细的口供。我没有任何事需要隐瞒。记者无疑会在半小时内成群涌进这里,我也很乐意接受他们的采访。」
「小姐,我相信事情一定可以有令你满意的解决,」艾司蒙说。「但我建议你在对任何人说话前先平静下来。」
「这话有理,」主管警官说。「你的情绪太激动。我可以理解,感情纠纷嘛。」
「没错。」她望入艾司蒙谜样的蓝眼。「由激情引起的犯罪。」
「是的,小姐,每个人都会那样推论。」艾司蒙说。「如果警方不立刻释放你,涌进这里的将不仅仅是记者。所有的巴黎人都会来解救你,全城会陷入暴动。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希望无辜的人因你而送命。」
外面吵吵嚷嚷——她猜是第一批记者。她沉吟不语,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然后她耸耸肩。「好吧,我回家。以免波及无辜。」
☆☆☆
上午十点左右,艾司蒙陪伴着躺在书房沙发上的丹恩。
丹恩确定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受伤。子弹贯穿而过,虽然手臂流了很多血,但丹恩看惯了流血,包括他自己的血,照理说应该不会晕倒。
但他确实晕过去好几次,每次甦醒都感觉比上次更热。前来替他疗伤的医生说他非常幸运。伤口很干净,骨头没有碎裂,肌肉和神经的损伤极小,没有感染的危险。
因此,丹恩没有理由发烧。但他先是手臂灼热,接着是肩膀和脖子像着火一样,现在则是额头滚烫。在高烧中,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轻柔悦耳一如往常。
「她知道法国没有任何陪审团会判决她有罪,」艾司蒙说。「在这里,判决美女犯下与感情有关的罪,比骆驼穿过针眼更难。」
「她当然知道。」丹恩咬牙切齿道。「就像我知道她绝不是因为一时激动开的枪。你有没有看到她的手?一点颤抖也没有。异常的冷静与沉着。她不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没错,」艾司蒙同意。「枪击你只是开始。她打算使你出尽洋相。我正要告诉你,她会在法庭或报纸上公开那件事的每个细节。她说她会重复你对她说的每句话,详细描述你做的每件事。」
「换句话说,她会故意夸大扭曲。」丹恩生气地意识到,她只须说出实情就够了,那已足以使恶魔侯爵在世人眼中沦为呻吟喘息、深受相思病所苦的少年。他的朋友会大声嘲笑他恶心的情感告白,即使用的是意大利语。
她不但会记得那些话的声音,还能做逼真的模仿,因为她精通拉丁文、头脑聪明、反应敏捷……报复心切。然后他所有丢脸的秘密、梦境和幻想,都会被翻译成法文、英文和其他的语言。那些话会被大量印制成讽刺漫画,那件事会被编成闹剧在舞台上演出。
丹恩知道在他即将面对的难堪中,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只需要想到十几年前报纸如何公开辱骂拜伦。跟丹恩侯爵比起来,那位诗人堪称操行端正的典范。此外,拜伦没有财力雄厚得惊人、高大丑陋得吓人、有权有势得气人。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世人看得越乐。
丹恩十分了解世道人情。他可以清楚看到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崔洁丝无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没有杀死他,她要他受一辈子的活罪。
她知道他会受罪,因为她击中的是他唯一会受伤的地方:他的自尊。
如果他受不了——她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她就可以私下得到赔偿。她要逼他卑躬屈膝。那个魔女的诡计得逞了。
他不仅发烧,此刻连头也疼了起来。「我最好直接跟她打交道,」他舌头迟钝,说起话来模糊不清。「谈判。告诉她……」他吞咽一下,喉咙也痛了起来。「条件。告诉她……」
他闭上双眼,努力思索合适的字眼,但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的头象一团炽热的铁块,被恶魔铁匠锤打到无法思考。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接着恶魔的铁锤狠狠一击,把丹恩打得失去知觉。
☆☆☆
在不该发的高烧中,丹恩断断续续昏迷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他完全清醒,也差不多复原了。虽然高烧和疼痛都已消失,但他的左臂却无法动弹,只能毫无用处地垂在身侧。它还有感觉,但就是不听使唤。
医生再度前来替他检查,哼儿哈儿地摇摇头。「我找不出有什么毛病。」他说。
他找来一个同行。第二个医生也找不出有什么毛病。第三个医生的检查结果也相同。
傍晚时,丹恩已经快抓狂了。一整天下来,他总共看了八个医生,每一个的诊断都相同。他们戳来戳去、问东问西、哼哼哈哈,害他白花了大笔看诊费。
雪上加霜的是,一名律师助理在最后一个庸医离开时抵达。赫勃呈上助理送来的信时,丹恩正在尝试倒酒。眼睛看着银盘上的信,丹恩把酒倒偏了,泼溅在他的晨袍、拖鞋和东方地毯上。
他破口大骂,把银盘扔向赫勃,气冲冲地走出客厅。回到卧室后,单手拆信搞得他火冒三丈,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信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贺德鲁先生代表崔洁丝小姐想要和丹恩侯爵的律师见面。
丹恩的一颗心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