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一脸厌恶地注视着巧蒂。他张口欲言,但在看到洁丝警告的眼色时闭上嘴巴,只好用猛翻白眼发泄感受。
「你大费唇舌说的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事,」洁丝利落地说。「你还没有告诉我的,首先是,既然你已了解侯爵的看法,但你还是到艾思特村来,你打算得到什么。其次是,你在发觉道明的苦恼和他用以表达苦恼的方法时,为什么还在附近逗留。你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一定是迫切想得到什么。」
巧蒂受迫害的表情立刻消失,脸色冷酷起来。她傲慢地上下打量洁丝。
「看来丹恩娶的不是笨蛋,对不对?」巧蒂微笑着说。「或许我真的有计划,夫人,或许那小子破坏了我的计划。但也或许不会有事,你和我就可以把事情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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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道明终于愿意放开紧抓着洁丝的手,四个人慢慢向大路走去。菲尔拉着男孩走在前面,方便两个女人私下谈判。
「我也不是笨蛋。」巧蒂仍不时瞥视周遭。「我看得出你要那个小孽种。但丹恩不要,否则他早就来带他走了,对不对?你知道你不能就这样抢走我的儿子,因为我会吵闹,而且保证让丹恩听到。这一带没有人会替你藏匿和照顾道明,所以你不必打那个主意了。我知道,我试过。没有人敢收留他,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丹恩,也害怕那孩子,因为他不仅看来像小妖怪,行为也像。」
「不是只有我有麻烦。」洁丝冷冷地说。「丹恩发现你让那孩子在艾思特村惹是生非时,你会巴不得济贫院是你的下一个住处。但前往澳洲的单程航行,才是他心里的盘算。」
巧蒂放声而笑。「哦,我不会留下来发现他的盘算。你应该听听韩先生和费先生那群人是怎么说的,他们不会恭候侯爵的愿望。他们要我消失,他们扬言要带着猎狗驱赶我,不是把我赶进泥沼,就是把我绑在马车上运到埃克塞特。所以我已决定搭乘明天第一班驶往伦敦的驿车。」
「明智的决定。」洁丝光想到小小的道明出入伦敦的贼窝就发抖。「但是你遇到了我,因此你推测你大可不必空手离开。」
「哎哟,你的反应真是快。」她对洁丝露出亲切无比的笑容。巧蒂显然是个生意人,很高兴遇到势均力敌的顾客。「既然如此,如果我不吵不闹、乖乖放弃他,你自会想出处置我的小宝贝的方法。如果你决定他不值得麻烦,我也已经想好到了伦敦如何处置他。」
「我不想催你,但我必须在礼拜结束前回到教堂。」洁丝说。「也许你愿意好心地用简单的英镑、先令和便士来描述我的『麻烦』。」
「哦,没那么复杂。」巧蒂说。「你只要把那幅画像给我就行了。」
第十七章
当天下午两点,丹恩和妻子站在俯瞰高原的山丘顶上。
午餐后,她要求他带她到海特岩群。苍白的脸色和眼角疲惫的细纹说明她不适合爬山,也不适合六月中旬仍然湿寒刺骨的高原气候。沿着得文郡南部海岸,亚热带植物像生长在温室里一样茂盛,但在达特穆尔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有它自己的气象,连不到两英里外的山谷都几乎与高原上的情况无关。
但丹恩没有说出心中的忧虑。洁丝想要爬上高原边界的山脊,一定有她的理由。有心修补两人之间的裂缝,他就必须证明他相信她的判断。
她曾说她厌倦了他的不信任……及其他的许多事。
因此他保持缄默,没有告诉她躲在巨石的庇护下会比站在迎风的山脊边缘暖和。
他们抵达山顶的巨大花岗岩时颳起了冷冽狂风。天空乌云密布,达特穆尔特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但西方几里外的艾思特庄此刻无疑是阳光普照。
「我还以为会像约克郡的高原。」她的目光扫过下方岩石散布的大地。「但这里似乎截然不同,岩石比较多。比较……像火山。」
「达特穆尔基本上是一堆花岗岩。」他说。「据我的家庭教师说,它是延伸到锡利群岛山脉的一部分。它的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只有顽强的荆豆和石楠能够扎根,形成唯一的绿意——」他指向远方的一个绿点。「例如那里。看来很像多岩荒漠里的绿洲,对不对?但它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是一点湿地,在最坏的情况时会成为流沙。那只是一小块。往西北几英里就是葛米斯泥沼,是曾经把人畜一起吞没的诸多泥沼之一。」
「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丹恩。」她继续眺望着远方。「如果你听说一个孩子无依无靠地在这高原上流浪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
一张黝黑愠怒的小脸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开始冒冷汗,内心沉重无比,好像刚刚吞下了铅块。
「天哪,洁丝。」
她转身注视他。在帽檐下,她的眼睛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黑。「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孩子,对不对?」
内心的沉重使他四肢颤抖、弯腰驼背。他勉强走向巨大的岩石,用握紧的拳头抵着坚硬的花岗岩,把抽痛的额头靠在拳头上。
她走到他身旁。「我误会了,」她说。「我原本以为你的敌意是针对孩子的母亲,因此我确信你很快就会了解,孩子比宿怨重要。别的男人似乎不难面对私生子的问题,甚至引以为傲。我以为你只是固执,但事实显然不是那样。这在你,似乎是个天大的问题。」
「对。」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我知道,但是我也想不透。我的脑筋……似乎卡住了,甚至麻痹了。」他挤出一声短促的笑。「真可笑。」
「之前我并不知道,」她说。「但你现在说出来了,有进步。不幸的是,帮助并不大。我有点进退两难,丹恩。我准备采取行动,但实在无法不告知你情况就径自进行。」
乌云里降下寒冷的雨滴,狂风把雨滴吹打在他的脖子上。他抬起头转向她。「我们最好在你着凉之前回到马车里。」
「我穿得很暖和,」她说。「我知道上来这里会遇到怎样的天气。」
「这件事我们可以回家讨论,」他说。「在温暖的炉火前。我想在雨势变大,我们被淋得湿透前回到家。」
「不要!」她脱口而出,用力跺脚。「我不是要跟你讨论!我是要告诉你,并要你仔细听好!还有,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得到肺炎和百日咳。如果那个小男孩能够饥寒交迫地独自忍受高原的恶劣天候,那你当然也能够!」
那张小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强烈的嫌恶涌上他的心头,丹恩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
是的,他当然受得了。几个星期之前,他叫她别再把他当成小孩子对待;他也希望她的表现别再像个和蔼可亲的自动玩具。他的愿望实现了,现在他知道他什么都能够、也愿意忍受,只要她不离开他。
「我在听。」他靠在岩石上说。
她懊恼地注视着他。「我不是要折磨你,丹恩,如果我能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我会设法帮忙。那显然需要很多时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你的儿子比你更迫切地需要帮助。」
他强迫自己专心听那些话,把令人厌恶的影像推到脑海深处。「我了解。在高原上,你刚才说。独自一人。这是不能接受的,真的。」
「那么你一定能理解我在听说此事时,一定得采取行动。由于你曾十分清楚地表明,你不想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所以我不得不背着你行动。」
「我了解,你别无选择。」
「不得不做你或许不会原谅我的事,使我非常苦恼。」
他咽下反胃与自尊。「洁丝,你能做出的、唯一不可原谅的事,只有『离开我』。」他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自杀。」
「别胡说了,」她说。「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真是的,丹恩,我无法想象你怎会有这么糊涂到家的想法。」
然后,好像那已说明并解决了一切,她立刻回到主题,说出那天的事:她如何追踪男孩到他的藏身处——他竟然藏身在艾思特庄的庭园,闯进避暑别墅住了至少一个星期。
丹恩的反胃感消失,无法承受的重量也跟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种一直在恐吓他的村民,躲藏在他家的庭园里——而丹恩竟然毫无所悉。
他哑口无言,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妻子,听她陈述如何捉到男孩和遇见男孩的母亲。
天空在这段时间越来越暗,零星的雨滴增大成毛毛雨。她帽子上的羽毛和缎带被淋得塌垮下来,湿答答地黏着帽檐。但洁丝对帽子的状态、冷冽的强风、濛濛的细雨,和头顶的乌云都浑然不觉。
她正说到故事的高潮,此刻令她心烦的也只有那个。她蹙拢着眉头,视线落在紧握的双手上。
「巧蒂要我用圣像画交换她的儿子,」她说。「否则她要在我试图带走他时,把事情闹大,因为那样会把你引来,她知道你会把她们母子一起送走。但我无法容许那种事发生,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并告诉你。如果你坚持,我会设法不让他出现在你的视线内。但我绝不会让他跟着他不负责任的母亲去伦敦,他会落入扒手、变态者和杀人犯的手中。」
「圣像画?」他说,其余的几乎没有听进去。「那个婊子要我的圣母画像?一幅斯特罗加诺夫派的画作,来交换那个可怕的小孽种——」
「道明不可怕。」洁丝厉声说。「没错,他的行为很可恶,但他原本就没有良好的家教,后来又受到许多刺激。他原本并不知道自己是私生子,或那是什么意思,就像他不了解他母亲从事的行业,直到他开始上学,村里的儿童用最残酷的方式启发他。他害怕又迷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以及没有人要他。」她停顿一下。「除了我以外。如果我假装不要他,他的母亲或许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我无法假装,不忍心使他更难过。」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离开岩石。「那个婊子休想得到我的圣像画!」
「那么你就得出面,亲自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洁丝说。「我不知道她躲在哪里,但我强烈相信二十四小时后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那表示必须有人在明天一大早到后桥驿站去。那个人如果不是带着圣像画的我,那么就一定是你。」
他张开嘴想要怒吼,接着又闭上嘴,默数到十。
「你的意思是叫我天一亮就晃到后桥驿站去……耐心地等待葛巧蒂出现……然后当着一群沼泽居民的面和她谈条件?」他冷静地说。
「当然不是,」洁丝说。「你不需要谈条件。他是你的儿子,你只须把他带走,她完全无可奈何。如果是你以外的任何人试图那样做,她就可以轻易声称遭到拐骗。」
「把他带走——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从湿答答的帽子下凝视他。「这有什么好吃惊的?我只是建议你使出你的一贯作风:跨着大步进去,取得主导地位,叫巧蒂滚到一边去,管其他人怎么想。」
他顽强地抓紧所剩不多的自制力。「洁丝,我不是白痴,」他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操纵我。撂倒葛巧蒂照理说是非常吸引人的主意,而且很合逻辑,因为我不打算放弃我的圣像画。事实也是如此。」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不能偷它。我无法相信那个女人竟然认为我会偷你的画,但她一点道德也没有,我猜『背叛』两个字对她毫无意义。」
「但你打算在我不照你的要求去做时,拿走圣像画。」他说。
「我别无选择。但我仍然必须先告诉你才拿。」
他用指节抬高她的下巴,低下头狠狠盯着她。
「凡事讲求合理的女王陛下,难道你没有想到,我可能不会让你拿走它?」
「我有想到你可能会试图阻止我。」她说。
叹口气,他放开她的下巴,把视线转向巨大的花岗岩。「但我猜阻止你,就像说服这块岩石跑步到多塞特郡一样不可能。」
丹恩听到远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好像上天也同意情况已无可救药。
他感到迷惑、愤怒和无助,就像当初在巴黎面临另一场风暴时那样。
一想到他和葛巧蒂生的小孽种,他就感到恶心欲呕。他要怎么走向他、注视他,和他说话、碰触他,把他带回去抚养照料?
☆☆☆
高原上的暴风雨跟着他们回到艾思特庄。风雨敲打着屋顶窗户,闪电的白光照亮屋子。
听到侯爵在屋里大发脾气的人,很容易就相信他就是撒旦本尊,狂风暴雨就是被他的愤怒激来的。
但丹恩原本就不大会管理情绪,洁丝心想。他处理「困扰」的方法只有三种:打倒它,吓跑它,拿钱摆脱它。三个方法都无效时,他就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大发脾气。
他怒骂仆人,因为他们没有立刻协助他的妻子脱掉湿淋淋的外衣,让水滴在门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好像湿衣服照理不应该滴水,沾满烂泥的靴子不应该留下肮脏的鞋印。
他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没有一进寝室就看到浴缸里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好像仆人应该知道侯爵夫妇会在几点几分到家。他暴跳如雷,因为他的靴子毁了,好像他只有那双靴子,而不是还有至少二十几双。
洁丝洗澡更衣时听到他的怒吼声穿过好几道墙壁传来,不知道饱受虐待的可怜的安卓最后是不是会被解雇。
但洗澡显然使丹恩的火气消了一丁点,等他走进她的卧室时,震耳欲聋的大象怒吼变成怒气冲冲的狮鸣,令人胆寒的凶恶表情变成板着脸孔的怒视。
他麻痹的左臂用吊带吊着。「调适。」看着蓓姬识相地快步离开后,他说。「婚姻需要该死的调适。你希望我用吊带,洁丝,我就用吊带。」
「它并没有破坏外套的线条。」她挑剔地审视他。「事实上,看来帅气极了。」她没有说明他看来打算外出,因为他穿着骑马服装。
「不必迎合我。」他走进她的起居室,从画架上拿起他母亲的画像,带着它走出她的寝室。